离秦湘斩立决之日,尚有一日,江逸尘即召集富察满府上下前来顺天府大牢内,并放言,有要事相告。全家人一并行至顺天府门外,却传来秦湘已经在牢中投缳自缢的消息。
恒泰一路直冲进大牢,迎面所见,竟是秦湘高高悬挂的尸体,两腿悬在半空中,左摇右晃,甚是恐怖。他望着秦湘的尸体,整个人已是目瞪口呆。
富察福晋此时一并来至秦湘尸体前,恒泰转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淡漠寒凉的目光,引得富察福晋惶恐愣住。恒泰不再看她,怔愣着一点点移向秦湘,他将她放了下来,手触及她空荡荡的衣摆的刹那,心竟然没来由地一疼,目中竟也毫无知觉地落泪下来。伸手间,他为她理了理发鬓,想着昨日,她还在为自己梳头辫发,她手指间竟是那样温软。
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不等他再查一查,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
“逸尘,你到底想要说什?!”
身后富察将军的怒吼,响彻大牢。他召来全家人,难道就是为了看秦湘的凄惨死状?
见到秦湘尸身的那一瞬间,江逸尘悚然震惊。静默半刻,握紧的双拳已是松开,他微微冷笑,佩服那个人的手腕,而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江逸尘,你玩的什么把戏?”明轩一步而来,盯住江逸尘,恨恨道,“死了个下人就把我们一大家子都诳到这里来。别装神弄鬼的,有话就直说!”
江逸尘一把揪住明轩的领子,狠狠拧在手中,眉眼紧缩:“一个人死了,一条命没了!这场戏还不够好看,不够惨烈吗?你们富察家的人都不把别人的性命当性命!对不对?对不对?”
他愤怒得像只豹子,由秦湘的死,他又一次想到了干娘。只是,更怒更恨的是,一条又一条生命的逝去,那始作俑者依然安然无恙,高枕无忧!
“江逸尘,你疯了!”如眉眼见得明轩被江逸尘制住,忙冲出来,从江逸尘手中将明轩拉了出来,战战兢兢地将明轩护在身后,“你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江逸尘仰天发笑,看着他们所有人,声音洪亮:“我要干什么?我看到我干娘了,我看到害死她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伸出魔掌,又害了一条性命!她真厉害,真狡猾,每一步都走在我前面!每次造的孽都能够粉饰太平,抽身而退!”
一言落下,连城心底抽痛,倒吸了一口冷气,满是泪光的眸眼无言地转向富察福晋,目光寒凉一如望着一个陌生人。
而这一言,更是激怒了恒泰。他自秦湘身前猛地旋身,一把扯住江逸尘的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恨恨出言:“江逸尘!你把话说清楚!你说清楚!”
如今,唯剩孤注一掷。
江逸尘挑了冷笑,将一手扬向富察福晋的方向,言语冷漠:“问她!问你额娘!问你这慈眉善目、心机诡谲的额娘!”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迎去墙边孤身而立的富察福晋,只富察福晋仍是一脸冷静镇定,她骄傲地仰起头,并不畏众人的目光,以沉默回击着江逸尘的次次重击。
此一刻,隐忍多时的富察将军,忍不住一步而出,冷声掷地:“都给我闭嘴!”
众人之怒,已稍平息了几分。富察将军经过福晋身侧,目光深沉地扫过她,再走到江逸尘面前,目中起波澜,声音中全是无奈:“逸尘,我已近花甲之年,身上战伤二十四处,太阳穴上还中过一箭,鬼门关里外我走过几回。能有个安生的家,不容易。我知道你纠结的事情,你自以为知道真相,总想着为你干娘报仇。我告诉你,你知道的真相还不够!你要的真相,我给你!”
桌案上的酒已冷,富察将军将它端起来,递给江逸尘。江逸尘接过那酒,一饮而尽,富察将军更是连饮三杯。富察将军微声一叹,看着江逸尘,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了那个自己一生也不能忘的杏雨,一时间,唯有颓唐一笑。
“逸尘,干爹敬你,是因为你对你干娘情深意重!”富察将军望着江逸尘,眸中尽是深意。
江逸尘咬牙,冷道:“那是因为干娘对我也是恩重如山。”
许久,富察将军抖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一掌落在案上重重敲打着石案:“所以你必须、一定,要给她报仇,对不对?只是,关于她,关于我和她,还有一些事情,你本来不知道的,今晚我都告诉你!”
从未见过富察将军这般样子的江逸尘,此时端着酒碗,恍然愣住。素来,富察将军对干娘,都是负疚、惭愧和悔恨,而今日,他疲惫的目光中,竟然掺了一丝……隐隐的释然。
酒碗落地,富察将军望着窗外,目光混沌在一派春园旖旎风光的美景中,似从记忆中翻出了那个遥远的故事——
“那时候,我跟杏雨,是一对贫贱夫妻,寄宿在东市的一间茅屋里。旁边也住着年轻的两口子,一个卖烧饼,一个做豆腐。穷,但是和气幸福。可见一对夫妻要过好日子,并不一定非要有功名利禄。只是我跟杏雨,那时的二人都没能领悟这重要的道理。”
“当年,我和你干娘在一起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考上过武举,一次也没有,每日只能借酒浇愁,眼看就要毁了一身的本事。直到有一天,杏雨找到了一个似乎可以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如今的将军福晋——纳兰映月就是我们当年的目标。而那时,杏雨便是纳兰映月的梳头丫鬟。”
江逸尘闻言愣住,握着酒碗的手轻轻松落,酒碗顺着桌沿咣当一声落了地。
但想起那番不堪回首的往事,富察将军苦笑道:“虽说那时纳兰映月择夫婿的条件很是苛刻,但在这个世界上,再苛刻的条件,只要事先洞悉,做好相应的准备,其实也不难被满足。而我和杏雨,则按照映月的梦想标准,重新打造了一个我。”
一切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马场上的初次相遇,到之后的种种,这中间,杏雨和他,不是谁负了谁,而是皆在一场谋策之中。
富察将军合上了眼,面容已是苍白:“自娶了映月,我真的就开始平步青云,直到映月爹爹死的那一天,我便迫不及待地休书一封,想要接你和你干娘过来,同享富贵。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却落入了映月的手中。就因为如此,我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才将接你们母子入京的计划一推再推。”
江逸尘听得目瞪口呆,之后的事情,便是干娘带着自己上京而来,而后干娘遇难。然而,这完整的故事却与自己一直相信的全然不一样。他摇摇头,似不能相信一般,猛地推开面前的石案,大叫一声:“这不可能!”
富察将军睁开眼睛,定定地凝住他。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是自己和杏雨贪图富贵荣华,共同布局设计了映月,从而得到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富察福晋千般万般错,他也会原谅她,只因他能有今日全是因为她,而这所有罪恶冤孽的始作俑者却是自己。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人,将曾经阴暗肮脏的一面深深掩在心底。
“不!不!我不能接受!”窗外风声呼啸,江逸尘的衣衫随风摇摆,已分不清是风颤,还是人抖。他神情扭曲地看着富察将军,却落下越来越凉的泪,仿佛极大的背叛,将他每一寸肌肤割裂,他癫狂地笑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这世上最痛的背叛,莫过于一直以为坚信的东西被彻底颠覆。
富察将军走过去,扶住他的肩,怆然地望着他:“听干爹一句话,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过你自由的日子去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江逸尘愣愣地仰起头,看着他,缓缓挤出一丝古怪的笑:“你有什么是我没有的?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富察将军握紧右拳,如果他还不算老糊涂,至少知道,这天下有一件东西是面前之人拒绝不了的!面上的冷凝渐渐化为从容一笑,富察将军忽然开了口:“天明以前,栖霞岭,我把她送到你身边!”
秦湘姑姑就那么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和当年的杏雨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带走了一切真相。连城怔怔地立在窗前,望着深蓝色的湖面映照出满府的花灯明亮。只一个不要紧的姑姑死了,府中上下连个为她烧纸的人都没有。人命比纸薄,她终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门声轻响,是恒泰。连城心中一动,忙上前去门口,推开门,却不见人影。于是向前迈了一步,却见富察将军站在廊下,侧身看着她,他的目光无比寒冷,不似从前那般慈爱。
他身后跟随一众家丁,那些家丁都手持着兵器和麻袋。
“阿玛。”连城呆呆地唤了一声。
只见富察将军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连城,你知道得太多了。”
话音刚落,连城只觉眼前一团黑暗袭来,是什么沉沉压住了她……
“恒泰!救命!”她唤了一声,脖颈即被人重重一击。她意识渐不清晰,隐约中,只看到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将自己抱起装入了麻布袋中。家丁,富察府的家丁。是富察福晋吗?她终是要对自己动手,那么……恒泰真是秦湘的亲生儿子?秦湘姑姑便当真是被她害死的。
连城似乎明白了一切,她使出了最后的气力挣脱,口中不住地唤着“恒泰”,那些人索性就缚住她的双臂,将她的嘴巴一并堵上。
又一记重拳落下,她的脑中开始混乱,恒泰、江逸尘、醒黛、富察福晋、秦湘姑姑,甚而还有她自己的影子,层层交叠在视线中,而后便化作一团乱麻碎去……
天空阴霾得似欲落下雪来。夜,黑得极早。
院落里虽不冷,却仍显得晦暗深沉。遥远的东边天际有月光铺映,那光芒残破清冷。恒泰披着袍衣立在窗前,临风而立,手中紧紧握着那只纯银虾须镯。他自小跟随郭嬷嬷,又如何会不认得这镯子的主人。这镯子的主人是富察福晋,后又额娘赏赐给了郭嬷嬷。
转身,他默然将镯子放到富察福晋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总觉得陌生。
富察福晋瞥到那只镯子,忙将目光散开,仍是高高仰着头:“恒泰,这只镯子……”
“您是想说郭嬷嬷的手镯被盗了,还是这世上有只一模一样的?”恒泰一言截住她,似不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声音极冷静,“被盗不可能,为这么点银子不值得。一模一样的更不可能,我清晰地记得,这只手镯您戴了十几年,我小时候还在上面划了一道。”
他瞥了一眼她,却见她放至膝前的两袖竟是在抖,心中似有一物重重击来,闷痛沉沉。恒泰深深吸了口冷气,俯下身子,眼睛直直地盯住富察福晋,声音微弱:“而且……不管哪种可能,您都不应该这么紧张。您瞧,您的手都发抖了。”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似拉得太紧,已是断开。富察福晋却觉得,仿佛好多年没有这般释然了。如今,她不想再说一个字,只待恒泰问出他心里的话。
“福晋。”恒泰出言一唤,并非额娘,而是一声冰冷寒凉的“福晋”。
富察福晋由这一声听得怔愣,悠悠地看他一眼,含住了泪。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请您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恒泰须臾不动,深深将她望进眼底。近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深、这样冷地望着她。
“你……”富察福晋一哽,深深吐气,“你就是我的儿子!”
恒泰猛地将桌案上的纯银虾须镯挥到地上,迸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声。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家中,无意间脱落而出的镯子,落地时想必也是这样的一声,然而郭嬷嬷却没能听见,只因为当时的场面实在是太混乱了。
“这是在凶案现场找到的物证。”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镯子上,苦笑着摇头,“您不知道这件东西有多么可怕,因为我一看见它,脑中就只有一个推论结果——这镯子的主人杀了人。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呢?”
富察福晋猛地仰起头,盯住他,亟亟道:“那个人他威胁我,他……”
“他威胁您什么?”他迅速看着她,不留给她一丝思考的空隙。
“他……他……”富察福晋僵住,那些话已冲涌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吞不下去。
“威胁您说出当年偷龙转凤的秘密,说出我本是秦湘的孩子,却被你买走的秘密?”
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恒泰的右脸,富察福晋扬起的手仍在不住地颤抖。这尚是她第一次打他,却比狠鞭抽向自己要痛万分!
“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全心全意、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年的儿子!”
声声撕心裂肺,声声凄厉颤抖。
心底忽然流淌过一丝悲伤,似乎要淹没他。恒泰咬住牙,不住地摇头:“您还在骗我!事到如今,您还在骗我!秦湘亲口对我说她的儿子被丈夫卖与旁人,可秘密就要揭开之前,她的丈夫却被您所害……而您还不肯跟我说实话!”
掌化作拳,怔怔放下,富察福晋只觉得心口钻痛,像是要痛死一般。
恒泰自袖中拔出匕首,锃亮的匕刃映出他无比坚毅的目光。两膝重重落地,他跪向富察福晋,以前所未有的寒冽目光盯着她:“我是武将,可以战死沙场,但不能被人蒙骗!更何况,此事事关我的身世!您若是不告诉我真相,我今日就横死在您的面前!”
泪水止不住地掉落,她扑身过去,手紧紧攥住那匕首,一抹猩红直直落下:“当年你阿玛一心想要求子,而眉姨娘也怀上了孩子,我怕万一生下个女儿,失宠自不必说,这个家中也就再也没有我的地位了。所以,迫不得已,才叫郭嬷嬷从外面偷偷找来一个男孩——也就是你,恒泰。”
这许多年来,她养他教他,疼他爱他,早已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他的命运,更早已与自己拴在一起。虽非血缘之亲,却也分不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今,她再无所畏惧。只怕,唯怕失去他。
“所以,您杀了钟保?”恒泰愣愣地溢出一言。
“那日郭嬷嬷前去钟保屋中,见钟保刚巧昏迷了……”
“可是我的亲额娘呢?我的亲额娘秦湘……”说完心底钝痛,恒泰哽咽地开口,“她怎么会自杀?是不是您下的手?”
“不。”富察福晋忙摇头,双手扶住恒泰的两袖,亟亟流出泪来,“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她是为了保全你,才宁愿一死,以换取你一生的平安。”
恒泰几乎是一凛,木然的目光浮上,哀戚地望着她,彻骨的疼痛渗入每一寸肌肤。那是她的亲额娘,不曾抱过她,不曾唤她一声,而她却宁愿用死亡来掩饰这荒唐的秘密。命,他亲额娘的命,便是这般不值钱!而自己的前途荣华,便真的可以较亲生母亲的性命更为重要吗!
眼见恒泰陷入此般痛苦中,挣扎不开,富察福晋便是更痛,她推开恒泰,一步起身,取下墙上悬挂的冷剑,抽开剑鞘,递到恒泰手中。
恒泰目中盛着冷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剑,不知富察福晋意欲何为。
“恒泰,事已至此,你要我们怎样?!秦湘为了你自尽,而我又岂有一点半点的私心?若是这许多年的恩情都及不上她对你的生育之恩,那么,恒泰,拿起剑,杀了额娘,为你的亲娘报仇便是!额娘也甘愿一死,来换取你的平安!”
恒泰一步跌入深渊,手中的冷剑跌落地上,一个有生育之恩,一个有含辛茹苦养育之恩,世上最难的选择莫不过如此。
“额娘,一个是我亲娘,一个是我养娘,您为什么要给我出这样的难题,您叫我怎么办?怎么办!”恒泰又一次跪倒在地,心神俱碎。
富察福晋一把拥抱住他,如同他儿时委屈地哭泣时,她将他抱在怀中宽慰的关怀。此刻,她能感受到他体内的每一丝挣扎和颤抖:“你问我你要怎么办?你听额娘说,你今夜,好好地痛快地大哭一场!之后,从明天起,你就要忘却此事,好好生活!你的亲娘,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不惜牺牲自己,就是要你继续过现在的日子。我们都忘掉这一切,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你还是少将军、额娘的乖儿子。嬷嬷抱你回来的那天,我一看到你呀……”
恒泰闻言,心中一痛,忙仰起头,扶住富察福晋,紧紧凝住她:“抱我回来的那天……抱我回来的那天,额娘,那……那您亲生的女儿呢?”
富察福晋怔住,颤抖着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冷风突然袭来,门从外面被重重击开——
富察将军此时冷凝着脸,一步跨入。他双目红肿,没看向恒泰,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富察福晋,长喟一声:“事情我都知道了。映月,这么多年,你骗得我好苦啊!”
富察福晋一时跪地,似卸尽浑身气力,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无力说出。富察将军眼见她形神俱疲,亦是痛在心底。与她相守这几十年来,前前后后,杏雨、如眉,他对她亦是亏欠了许多。如今,他已不忍再责怪一分。
“二十年了,如今怎样责怪你,都无济于事。”富察将军俯下身子,扶着福晋,目光深远地看着她,“有的错误,是可以纠正改写的。可有的错误,只能将错就错。”
再一眼望去恒泰,富察将军更是下定决心道:“我们养育了恒泰这许多年,他依旧是,也永远是我的儿子,我为他而骄傲!只是从明天开始,所有当年事情的知情者,江逸尘也好,连城也好,统统都会给我消失得干干净净!”
很快,他已布下天罗地网,这世上知悉所有真相的人,都将彻底消失。
“阿玛。”恒泰一步迎至富察将军身前,惊问,“你!你要干什么?”
富察将军眉头紧锁,坚定道:“我在小镜湖埋下了炸药,江逸尘与连城,他们知道得太多了,必须死!”
富察福晋似未清醒,一只手忙扯住富察将军,丹茜长甲断裂,目中蒙眬涣散:“老爷,你说什么?老爷!那连城……连城就是我和你的亲生女儿啊!”
好宁静,似又听到了熟悉的箫声。
渐渐睁开双眼,看见满月祥和,风中飘着蔷薇花的香气。连城幽幽转眸,已看见坐在自己身边吹箫的江逸尘。
头依旧钝痛,连城挣扎着爬起来,无力地唤了他一声。
江逸尘听见这一声呼唤,忙丢下手中的短箫,转身扶住了连城:“连城,你终于醒了,委屈你了。”
连城的头还是昏的,实在不明白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却见江逸尘一脸期待地盯着她,便开口道:“连城,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得远远的。”
连城心底一急,忙要摇头,却见江水两岸,渐渐升起明亮的火把,那些军士手中皆是举着火枪和弓箭。连城面色惨白,忙叫江逸尘一同来看。江逸尘将连城掩在身后,看向两岸,才知是中了富察将军的计谋。
他露出一笑,突然抓紧连城:“连城,你怕死吗?”
连城忙点头。她怕,怕死怕痛怕冷怕肚子饿,这世上她怕的东西太多了,如今,更怕的是,恒泰不在,她看不到他。
“连城,要不要,随我一起死?”江逸尘含笑问了一句。
连城忙摇头:“江逸尘你不要胡扯。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处,不明不白的呢。”即便要死,她也要和恒泰同死,而不是他江逸尘!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是恒泰!是恒泰抄小路来救自己了!
连城忙迎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却被江逸尘一把拉住:“连城,你不许走,便是死,也要与我死在一处!”
那一瞬间,害怕、紧张、激动,竟什么都没有了。连城只盯着恒泰越来越近的身影,见他翻身下马,见他为了她,与江逸尘持剑相对。江逸尘的每一击,皆是要害之处,他风头正盛,持剑游刃有余,手中的冷剑一如银龙闪烁,每一击皆不留后路。恒泰的剑招,却是守多攻少,他并不想要江逸尘的性命,而江逸尘却是为了连城,必杀恒泰。
恒泰的手足,已尽是剑伤,血顺着伤口流出,已渐抵挡不住。
江逸尘冷笑一声,趁着恒泰陷入弱势,一剑击开恒泰的剑,剑锋似银蛇翻滚,飞向恒泰的右肩。
“不要打了——”连城此时已冲至二人之间,以身挡住,目光触及江逸尘的瞬间,只觉得他的双眼猛然一颤,含着痛意。在他眼神凝固的一瞬,她忽而感到胸口一热,是什么由身前贯入。那把剑,那把尚来不及由江逸尘收住的剑,如今便从她的前胸贯入后背,扎扎实实地停留在胸中。她低头讷讷地看了看剑,又看了看江逸尘,只觉得胸口好热,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她看见江逸尘此刻惨白的唇抖动着,似是唤着她的名字,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江逸尘……恒泰……你们不要打了……”一声溢出,猩红的血一同坠在她雪白的襟衣前。她一手捂至嘴边,突然有些糊涂,为什么口中会流血,越来越多的血。
身子一轻,江逸尘的身影再看不到。余光中,她似看到了天边绽放出明亮的烟火,砰一声冲向夜穹,有浓重的火药的味道。
她向后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周身充盈的是熟悉的气息,属于恒泰的气息。这一剑,插得太深了,如今灼热散去,只剩五脏六腑纠缠的痛,痛得她眼泪汹涌。费力地抬眼,染血的素手轻轻划过恒泰的脸:“恒泰,我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漫天席地的疲惫袭来,她只想沉沉睡去,闭眼的刹那,突然觉得好温暖。
雨后初晴,一地雨水的中庭反射出阳光,流光溢彩,风中雨水的香气未淡,飘入鼻中,含着清淡的泥土气。醒黛执笔微愣,一滴墨染脏了笺纸。自案前起身,扬起妃竹玉帘,她缓缓移步去外间,隔着一扇软帘,望着跪在中厅的二人,深深皱起了眉。
“明轩、眉姨娘,你们所言可是真的?”
这一言,仍是半信半疑。
明轩再磕了一个头:“公主明鉴,事实就是如此——我阿玛与福晋偷龙转凤,欺君罔上,用恒泰这买来的野种冒充富察家的正式血统与公主婚配。小人和额娘偶然得知真相,万万不敢隐瞒,请公主做主!”
他身侧的如眉亦是添言附和着:“确实如此。我和明轩,昨夜在老爷和福晋的窗子外面听到的,千真万确,不敢撒谎啊!”
醒黛持起手边的茶盏,目光落到不知何处,静默了半晌,便望着这二人面无表情地出声:“如今,你们将此事告知我,是要我做主?你们倒是要我怎样做主呢?”
如眉向前一跪,忙道:“请公主明正宗室规矩,还我儿明轩富察家独子的名分!”
醒黛疲惫一笑,以手揉眉心,幽幽叹气道:“眉姨娘和二弟只是要名分吗?偌大的将军府,家财无数,这个你们不惦记吗?”
明轩和如眉,二人相互看了彼此一眼,犹豫着。再一瞬,明轩重重点头,迎着醒黛又道:“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全靠公主主持公道。”
绫罗曳地,醒黛站起身,扶起那一幕帘子,玉步轻移:“这有何难!你们既然信任我、依赖我,就一切听从于我,我自然为你们计划周全了。”
她立在窗前,远远望去映月池已然颓败的莲花,眸色已深:“传我的话,从今天开始,府里一切就由眉姨娘和明二爷主持。只是,关于今天你们报告给我的事情,对外不可吐露一字,否则——我要你们的脑袋!”
目送明轩母子离开,已入黄昏,幔帐覆下,一室明光寸寸暗下。醒黛愣了半晌。恒泰,并非福晋之子,这个偷龙转凤的故事未免也太荒唐了。然她要的恒泰,从来就不是福晋之子,而只是恒泰。
身后云儿步步走来,将袍子覆在她的双肩,声音极低:“如今连城身份公开,额驸待她恐怕会好上加好,公主,您可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醒黛动而未动,只默默转了眸子:“连城醒了吗?”
见云儿摇了摇头,醒黛便再无声息。她的神情中并无悲伤,只有更深的恐惧。这偌大的将军府,恐怕再难留住恒泰!而自己,又如何能留住他的心、他的人?
连城在梦里看到了江逸尘。梦中,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炮火将他的衣服撕裂,将四分五裂的他冲上夜穹。那一片火光中,她看到他的微笑,她看到他鲜血淋漓地抬起一只手,将那支短箫递给自己。他的话仍在耳边:“连城,同我一起死,你怕吗?”
“江逸尘!”连城大叫了一声,猛地坐起身,胸前的伤口似被撕痛,钻心地疼。她眼睛还是闭着,似仍在梦中,一手捂住伤口,神情痛苦不堪,冷汗不停地落下来。
“连城!”恒泰已冲上去,将她紧紧环住,“连城,你醒醒,你醒过来。”
这一声,好远,又好近。
连城艰难地颤了颤,将眼睛睁开,恍惚中看到恒泰一双通红的眼,他的容颜极憔悴,眼睛深深地陷了进去,似是好久没休息。
“恒泰……”连城唤了一声,突然感觉很安心。
“是我。你安全了,没事了。”他捧起她的手,紧紧贴着他的脸,“身上的伤还疼不疼?我把大夫叫来给你看看?!”
连城摇摇头,泪,不停地落下:“我不疼,我就是好害怕。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恒泰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不住地安抚道:“胡说八道!咱们两个都好好的。咱们永远在一起,咱们永远不分开!”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秘密会将他们分开,再不会有人陷害她,自此之后,他会用他的一生来守护她。
连城稍稍平静了半刻,却又猛地推开他,紧张地盯住他:“江逸尘呢?”小镜湖畔,她只记得她在昏倒前,看到了那一片漫天席地的火光,而后便再也看不到江逸尘的脸。
恒泰抿了抿嘴,挣扎了许久,仍是低低说道:“他在小镜湖,被炸死了,尸骨无存。”
泪,倏然落下。
连城紧握住拳头,浑身颤抖,不能自抑,怔怔地说道:“杀人凶手。”
恒泰连忙扶住她的双肩,亟亟解释道:“连城,这是个意外。”
这不是个意外,她分明记得,富察将军的脸。富察将军无比冷漠地告诉她,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要杀了她和江逸尘,只为守住恒泰是秦湘之子的秘密。
“不。”连城一下下地摇头,“是你的阿玛,是他要杀了我们,杀了我和江逸尘!”
“连城——”
一声由帐外传来,连城闻言,满目无神地看向帐外。只见富察将军与福晋手足无措地立在帐外,他二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情绪。以至于,她一时觉得陌生。
“连城醒了吗?”富察福晋一步步走来,停在榻前,探出的手在空中颤抖,最后那一声,幽幽地转出喉咙,“我的女儿。”
连城下意识地缩向床的内侧,她以双手护住额头,她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他们想要杀了她。她好怕,好怕会像秦湘姑姑一样,像江逸尘、杏雨一样,带着秘密就那么离开了。
“连城。”富察福晋一步扑了上去,颤抖的手抚上连城的额头,“孩子……你看着我,你不要怕。”
连城怔怔地抬起头,看着富察福晋,锁紧了眸。
“你知道我是谁?”富察福晋温声问她,禁不住落下泪来,再一指富察将军,“他是谁?”
连城仍是害怕,咬唇道:“福晋……你是恒泰的额娘,他是将军,是恒泰的阿玛。”
富察将军一步上前,急不可耐的目光紧紧看着连城,终是忍不住道:“连城,我们是你的生身父母,你是将军府的格格,你是我们的亲女儿呀!”
连城一瞬间僵住,浑身颤抖,她怔怔地摇头,诡异地看着眼前这二人,又看到恒泰一脸心疼的模样,泪,哽在喉中。不,她不相信。不相信他的话。
“孩子……”富察将军忍不住哽咽出声,“连城,你叫声阿玛,叫声额娘呀……”
“不,不是的!”连城猛地出声,连连摇头否定,“不可能!胡说八道!你们骗我!我只有一个娘,她是迎芳阁的丽娘!她死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们!不,不,我认识你们……”说着,渐渐愣住,再仰起头,以一种格外冷漠的眼神盯着他们,一指指向富察福晋,缓缓开口道,“你,是害死杏雨、害死秦湘的将军夫人。”
富察福晋立时闭上了眼,忍不住泪流满面。
连城哭着又将手移至富察将军,咬牙切齿道:“你……你抓住了我,你在小镜湖埋下了炸药,你想要炸死我和江逸尘,你想要我们死掉,你是杀人灭口的将军!”最后,她再将手指向恒泰,凝着恒泰此刻较她更为痛心的神情,她觉得既熟悉却又陌生。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变了。
连恒泰,都陌生了,都不能再信任了!连城挣扎着由床榻上爬起来,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富察将军见状,探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他,突然一阵眩晕袭来,他脚下一软,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恒泰,快……”虚弱地溢出一声,富察将军扶紧桌案,艰难出声,“快去把连城带回来。”
不及富察将军落声,恒泰已亟亟奔出了门外。
富察福晋探向将军身前,一手紧紧搀扶住他,料到他必是头疼又犯了,忙要去唤大夫,抬首却见如眉携着明轩气势汹汹而来。
如眉一身鲜妍而来,见状,便更是气焰嚣张。她直直地坐在主位上,拉着明轩的腕子,扬声道:“这一府之人都犯了罪,朝不保夕!从今天起,这个将军府可就是我和明轩的了!”
富察将军紧紧握住福晋的手,此刻,他愤怒却又实在无力,微微睁开眼,冷冷地看向如眉:“你们这是趁乱要反啊!”
“老爷。”如眉款款步至他身侧,稍俯低了身子,嘴边漾起得意的笑,“老爷,我一心侍奉你,明轩是你唯一的嫡亲独子。你却视我们如敝屣,宠信一个买来的恒泰,甚至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江逸尘。我已经把府里的丑事都报告给了公主!公主已经有了计划,你们大家伙就等着吧!抄家抓人喽!”
明轩更是一步走来,笑着嚷嚷:“我们可是功臣!知情上报,必然是有赏赐的!如今可就等皇上下旨了!”
好一个知情能报,又是好一个一心侍奉。
“你!你们!”富察将军怒极,猛地站起身来,却又怒火攻心,一口痰卡在喉咙中。他闷哼了一声,眼前一团黑漆漆,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连城身上带着伤,跌跌撞撞地跑上廊子,转过月门,脚下被石子一滑,重重地跌落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面上尽是冷泪。那些杀人凶手们,她要躲开他们,他们皆一个比一个可怕,她招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连城——”恒泰忙由月门中转出,他疾步追上连城,扶着她缓缓站起来,“别跑了,伤口还在流血。”
“不跑?我不跑小命都会留不住!”连城惊恐地将他一把推开,混乱道,“他们杀了那么多人,他们不在乎再灭掉我一个!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没看见啊,栖霞岭上,他们埋了那么多炸药!”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恒泰一把抓住她。这世上,虎毒不食子,而他们纵是再冷血再残忍,又怎么会对她下毒手?!
“胡说,胡说!我没有这样的亲生父母!二十年前扔掉我,二十年之后还要害死我!”连城忙将耳朵堵住,不住地摇头,不住地否认,好像只要她不认,这一切便可以不是真的。她推开恒泰,欲要挣脱他,却被恒泰狠狠拽住。她咬他的手,恒泰忍住了痛,一动也不动,任她死死咬住自己的腕子。
一滴泪掉落下来,她终是不忍心,口一松,浑身力气卸下,缓缓地蹲了下去。
恒泰亦是满脸的泪,他俯下身,将手抚在连城的后肩,声音温柔,生怕惊了她:“我等了你三天三夜,等你醒过来跟你讨个主意,好好说句话,你就这样对我,是吧?”
连城把头埋进两膝,依旧摇头:“我不跟你说,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里人人都罪恶,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恒泰心疼地将她抱住,一滴泪,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要走?”
连城依旧不肯抬头,坚定地道:“真要走!”
“一个人?”恒泰轻轻地问她,声音清晰,“不带上我?!”
连城刹那一愣,愕然地仰起了头,定定地看着恒泰:“你?”
恒泰望着她缓缓溢出一丝笑,不过是走,未尝不是幸事一桩。他握住连城的腕子,紧紧不放:“连城,你害怕了?”
连城默默地点头。
“你觉得自己一个人,他们都在害你,是吗?”
一行泪,猝然落下,连城再点头。
恒泰叹了口气,将她一把揽在怀中:“不,连城,你还有我,我会永远保护你。只是请你……请你也别扔下我,现在这个世界上,咱们俩只剩下彼此。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谁也别早一步,谁也别晚一步!”
“恒泰!你不会骗我吗?你不骗我?”
一手指天,恒泰定定地望着她:“连城,我若骗你,就叫我永远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炼狱轮回,永不超脱!”
书房的灯,一夜未灭。待黑夜淡去,清晨第一缕曙光漫入庭中,恒泰推开窗,任风吹起桌案上的信笺。此一番书信别过,不知是否是永别。
自书案前走出,却见冷帐之外的身影,已不知何时停驻在门边。
今日,醒黛穿了一袭格外华丽的雀丝缎衣,那是她第一次见恒泰时穿的衣饰。她至今仍记得清晰,她见到恒泰的那个场景,甚至记得起他那时面上的所有神情。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便是以此来缅怀,来得到一丝残存的幸福,仅由自己一手织造的幸福。
“额驸,你在做什么?收拾行李?要出远门?还是去边疆戍关?”
终于,她还是问出了声。这一声,夹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愫。待云儿偷听到他和连城意欲一并离开的消息时,她便有机会来向他责问,甚至痛骂他。她可以哭,可以闹,然而,此刻,她在他的书房软帐外等了一夜,却并不是为了哭闹。
“罪臣一家犯了欺君大罪,不敢苟活。请公主处置!”
好一个不敢苟活,这怕是她听来最荒谬的借口。
醒黛空笑了一番,目光渐冷:“我看你不像请罪,你这是要私奔!”
恒泰平静地仰起头,目光直视醒黛。有那么一刻,面对眼前这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女人,他有一丝愧疚。然而,也有那么一刻,他对能挣脱开这场钦定的婚姻,又有那么一丝庆幸。
他坦然地看着她,说出心中那番压抑许久的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身犯重罪,走到哪里能够逃脱制裁?只是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她自打跟了我就没有轻松快活过,这一次跟她同去,能从公主、皇上手下偷来几天就算几天吧……”
他,果然是说了。
“好好好,恒泰,我没看错你。你好深情。”冷风划过眼睛,竟有那么一丝寒澈,醒黛将丹茜长甲狠狠掐在手心,这痛,已然要被心底的痛压过。她扬声,以一个骄傲的公主的口吻告诉他,“那么让我告诉你,接下来我会怎么办——我要把你的额娘纳兰映月打入死牢,半年后问斩,在这其间让她尝一尝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让她好好体会一下暗无天日的监牢,让她这个一辈子荣华富贵养尊处优的福晋了解那些被她害死的人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恒泰猛地看向她,煎熬呼之欲出,他只狠狠盯紧她,难以启声说一个字。
醒黛说着猛地闭上了眼,她努力咬住下唇,才不致被他瞧去了满心颤抖:“你的阿玛富察翁哈岱已经是一个废人,我却要让他活,让他这样一位骁勇武将好好体会口眼歪斜,肢体瘫痪的滋味,让他看着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死掉,而他连自己的命都结束不了,他连一口粥都要靠别人喂到口中。”
此刻,恒泰心中已全无畏惧,看着她,微微闭上了眼睛。那曾经在初遇时面对自己微笑的女子,又是什么淬炼了她今日的痛恨?这字字句句中,他听不出她的愤怒,只听到一个女子最深的痛,和最切肤的恨。
见他仍是一脸平静、毫无情绪的模样,醒黛不由得继续道:“至于你的姨娘如眉和你的兄弟明轩,这两个损人害己的蠢货,他们会怎样呢?明轩不是好赌吗?我就给他个六面的骰子,上面是六种死法,他扔到哪一种,他跟他额娘就怎么上路。他不是一直想做富察将军的独子吗?这别致的办法恰恰适合他的体面。”
醒黛顿了顿,目光转向门外,那初日正缓缓爬上屋檐,心底漫出一丝恐惧。原来,她也是这样的人,就像深宫中那些惯常斗争的女人们,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着说出一切残忍的威胁。而她又是何其悲哀,需要以这般残忍困住心爱之人。
“我忘了谁?对对对,你……你和你的连城。她要怎么样,要看你了。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死活都在一起?做梦!你活着,她得死。你死了,她就必须活着。我要效仿古法,把她的四肢削去,做成人彘,泡在酒坛子里。我要她给我唱歌,我们两个一起缅怀你!”她越说越激动,已是不可抑制地大笑,喉咙中冲涌着深深的苦涩。又有谁能理解,说出此番言语的自己,竟是有多么痛,“怎么样?啊,我的办法你喜欢吗?恒泰?”
终于,恒泰缓缓睁开了眼睛,在他眼中,面前的醒黛,只是一个可怜而悲哀的情深女子。如果她必是要自己偿还她的情,他可以以命来偿!
“公主……”一声凝在口中,他忽而转了温柔的口吻,唤着她的名字,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醒黛,你对我情深一片。所谓爱之深,才会恨之切。辜负你一番深情的是恒泰,就让我把命还给你。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过我的阿玛和额娘?”
为什么?他竟然问自己为什么?他宁愿以命来还。可是她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命!醒黛凝着他,须臾不动,她是要被他伤得有多深,才能不爱;倒是要将他看得有多深,才能不再爱。她也曾祈求佛祖度化,求自己能够将他忘记,便能不痛不爱。
泪,瞬间爬了满面。
“你……”醒黛颤抖着,苦笑着,越笑,泪反而落得越急,“你还知道,你还记得我对你一片深情!恒泰,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醒黛摇了摇头,双唇微微咬紧,“我要你家人的命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你的心!我不说,你不说,我们把这一页翻过去,重新来过,好不好?将军府还是将军府,少将军还是少将军,你还是我的额附。所有人都安好,所有人都没事!”
“公主,请告诉恒泰,你到底要什么?”恒泰望着她,满目哀求,满目深沉。
醒黛一凝,止住了眼泪,只望着他,目中全空:“只要你,只要你——从此再也不见连城!”
“我不能!”恒泰猛地站起身,作势便要疾步离开。
他不能,他不肯,他不愿!这世上,没有连城,便没有恒泰。他们二人必是相连的,可以同生,亦可以同死,但绝不能分离!
“恒泰!”醒黛猛地追上去,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腰,脸一丝一丝贴到他僵直的后脊上。泪,就顺着他的后襟滑落下来,“你不能什么?你不能为了救养育你二十年的阿玛和额娘而抛弃连城?还是你为了她,宁愿不要你的妻子、你的孩子!”
孩子!
那两个字足以贯穿他,让他此刻不能呼吸。
脚下怔住,恒泰愣愣地垂下头,看着醒黛强行揽住自己的手腕。他下意识地掰开她的腕子,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能抑制地颤抖。
“恒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只是要她走!我只是要连城走!”
一声由身后传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寒凉坠地,是撕心裂肺的痛。
猩红的泪滚在眸中,恒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风声萧萧,如泣如诉,然而这声音却掩不住内心的悲泣。呆然的目光遥遥望去庭中,在那四面高墙之外,他似乎看到了连城驻足等待的身影。她站在微冷的风中,金色的阳光铺洒在她的双肩,她依旧如往日那般憨憨地笑看自己,那样让人满心愉悦的笑脸。此刻,这幻影,却看得他心神俱碎,看得他泪流满面。
天空极晴朗,阳光洒落在一片晶莹的冰湖上,似一面皎洁的圆镜映出天地的光辉。阳光可以这样肆意,冰湖可以这样美艳。风压过茂密的松树枝头,发出沙沙的声响。曾几何时,她也想着,自己终有一日要离开将军府,寻一处山野郊外,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依相伴,终老终亡。
以冰湖为镜,连城凝着“镜中”的自己,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恒泰要她等在这里,且千叮咛万嘱咐过,他不来,她便不许走。她,又如何能抛他而去呢?可是恒泰,真的也会如自己的心一般坚定吗?
想到这里,连城的心乱了,忙又摇了摇头,她蹲下身子,捡起小石子丢到冰面上,心底暗念一声“别胡思乱想了”。
脚步声,这荒山野岭的脚步声……是恒泰!连城激动地转过身,看着远方那个持伞而来的身影,却不是恒泰。
“云儿。”一声自喉中哽出,满脸的期待转为失落,连城几步走上去,“怎么是你?”
云儿停驻在她身前,只道:“额附让我来这里,带句话给连姨娘。”
连城心中有一丝紧张,微微出声:“恒泰让你带话给我?”
“额驸说,将军府近日事务繁多,他要重整家务,分身乏术,请连姨娘自己上路吧……”
耳边云儿的声音越来越淡,越来越浅,连城只觉得脑中昏昏沉沉的,她什么也听不到了。一时间只剩局促不安,她无意识地捏紧一角衣袖,兀自一笑:“恒泰,要我自己上路?”
云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连城,添言道:“这是一些盘缠细软,是公主让我捎给您的。额附太忙,公主本来要为连姨娘送行,只是身子有喜了,孕兆强烈,她需要休息,只得命云儿代行。”
一时间,连城似乎全都明白了。她恍然点了点头,苦涩地笑了笑,将那包裹退还给了云儿:“我本来就出身市井,是个在街上疯跑的野孩子,走到哪里都能有办法。这包袱你拿回去,还给公主吧,谢谢她的好意,我并不需要。只是有一句话,请你帮我带给额附——”
“连姨娘请讲,云儿一定带到。”
连城看着她,那些话,哽在喉头,久久,终于还是咽了下去,化为一声长叹。她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愿他们好。”
话落,转身面向冰湖,满天芦花纷纷坠落,她仰起头,看了许久,才知,原来不是芦花,是雪。这时节,本不该有芦花飞舞。
恒泰啊恒泰,你终是骗了我,也负了我。
她仰首看着漫天雪花,静静微笑着。翩翩飞舞的雪花落了满袖,漫天拂来,一束束绽放在清冷的素衣间。握在手中,想这漫长的冬天总是会过去的。
一步步走在这冰湖之上,布鞋已湿,双脚冷得麻木。下了雪的湖面上似有一层薄薄的霜,脚边的冰,有些薄,连城甚至能从裂开的冰面上看到湖水深处的宁静。转过身,试图避开那个冰窟窿,却感受到一只手触在腰间,那手指尤其冰冷,伴着一股子推力,将她向那冰窟窿中送去。
尚来不及唤出一声,身子沉沉地倒向冰湖,裂开缝隙的冰窟窿迅速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城睁着眼睛,悲哀的目光,仍盯着云儿来不及收回的腕子。
便是那一双腕子,猛送来的推力。
连城笑着,任冰冷的湖水蔓延周身,任自己的身体缓缓跌入湖底。那一瞬间,她极其留恋地看着湖面上的一切,空旷的蓝天、纷纷的落雪、傲然的松柏、洁白晶莹的湖面,还有……那挂在云儿嘴边狡黠的微笑。
这样冷,这样痛,这样寂寞。
心底的声音亦越来越弱,她想,她便要这样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漫天飞雪覆盖了京城上下,盖过人世间无数的悲欢离合。天空清透,似初生婴儿般纯洁,富察福晋仰头看了一眼将军府上空的一方明净,不由得释然叹了口气。这一方天地之下,将军是天,她为地,便是生活了几十年的岁月。低下头,她看了一眼搀扶在身侧的富察将军,温柔出声提醒道:“老爷,我们这就要离开了。”
将军府门外,已是跪了一地家臣。恒泰与醒黛立在最前面,而如眉和明轩亦躲在家臣之后,远远望着富察福晋随将军离开将军府。如今的富察将军,已不是当年那个驰骋沙场,文武双全的英俊男儿。眼下,他又病又老,双腿也不能行,便是由人搀扶着都颤巍巍的。一场中风下来,他已恍如一个灯烛残年的孤零老人,如今,身边也只有富察福晋了。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这辈子,总不过百年光阴,如今一半已经过去了。往昔所作诸业,无论好坏对错,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富察福晋看向众人,平静地开口,“如今的我,便只想这样照顾富察将军,慢慢回到奉天府老家,养养病,过一段平静的生活。”日出日落,看云看花,一朝清闲,一朝便宜,其实也是人生的福气。
“如眉。”最后一眼,富察福晋看向如眉,平心静气地问她,“老爷好歹对你不薄,要不要随我同去?”
如眉靠前了半步,此时连连摇头,叹了口气道:“唉!福晋啊!正所谓挑担的难下扁担,砍柴的放不下板斧,似我这般,又如何能走得?”说着,目光再一瞟向明轩,随即又道,“福晋在奉天府还有亲族,何况恒泰已经顶了老爷的差,这样有出息,你自然去得无牵无挂。可你看看我这明轩,哪一样不要我操心?唉!如眉没本事,所谓老来从子,这辈子算是跟着明轩了。再说老爷也不待见我,见了我只怕有气。也罢!也罢!我只在平日烧高香,保佑老爷病体早早康复便是!”
富察福晋只一点头,便不再强求,扶着富察将军缓缓上了马车,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祈求——
“老奴,愿与福晋同去。”
富察福晋闻声一怔,已听出了说话的人是郭嬷嬷。她未回身,只强扯笑意摇头:“郭嬷嬷,我知你的好。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也没享过什么福,奉天又冷,你身边只有一个郭孝。”
“福晋——”郭嬷嬷唤下一声,仍欲坚持。
“嬷嬷。”富察福晋叹了声,截住了她的话,“所谓老来从孙,剩下的这段路,你就不用跟着我了,就留下来,享享清福也好。”
雪,不停地落下,富察福晋垂下目光,凝着肩头那一片晶莹,目光渐渐落至身后的恒泰。只是几日间,他人已消瘦了许多,从前炯然有神的深瞳,如今空洞洞的,全无神采。富察福晋叹了口气,不无心疼地转向恒泰,缓缓开口:“恒泰,额娘有很多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事到如今,多说也是无益。额娘现在要带着你阿玛走了,大德也好,大怨也罢,额娘只希望你能多记得我的好,忘记那些不好。”
恒泰看着富察福晋,目中微酸,艰难地移开视线。
“额娘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终日吃斋念佛,希望能够消业去障,同时也保佑你平平安安。至于连城……”富察福晋说着,终是露出了一丝留恋,“是我们没有福气做她的父母,她人在这里也是受罪,走了也好,走了也就自由了……你要好自为之,善待公主……”
恒泰咬了咬唇,于富察福晋落声后,一言不发地走至马车前,双膝沉沉坠地,向着富察福晋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富察福晋眼圈顿时红了,几步踩下车,倾身上去,便要搀扶起他,却见恒泰使劲抵头在地,如何也扶不起。
“恒泰。”富察福晋落下泪来,不无心疼,“起来吧。”
恒泰仍如泰山,岿然不动,默声无言。
“福晋,该上车了。”身后传来郭嬷嬷的轻声催促。
富察福晋的目光仍是久久不能移开恒泰,步步走,步步凝着恒泰的身影。轻声一叹,富察福晋入座马车中。但撩开轿帘,望了一眼窗外的恒泰,见恒泰依旧跪在马车前,动也不动。
马车渐渐远离将军府,富察福晋仍痴痴望着逐渐遥远的府门,心中百转千回。那一座将军府,喜也是它,哀也是它,荣华也是它,衰败也是它。曾以为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如今一来,那并非自己终老终亡之地。而身边,却是坐着要与自己终老终亡之人。
目光静静转向富察将军,见他如今病态憔悴,目光涣散,心中一时泛出酸楚,她探身,将他紧紧抱住,虽然他如今老去病去,可胸膛那有力的跳跃,仍如三十年前初次相遇。而便是这心跳,让自己喜怒哀乐了这许多年。
“虽然那么多年,你心里没有我,但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爱着你!”压抑多年的话,终是说出口,富察福晋紧紧合了眼,满心释然,“老爷,有些话我从来就没对你说过,我原以为,因为杏雨的关系,我永远也无法走进你的内心。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如今是终于拥有了你!现在想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富察将军的目中渐渐泛出泪光,他颤了颤眼睛,试图有所回应。
富察福晋为他紧了紧袍衣,一手抚去他眉心的褶皱,安慰他:“老爷,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和我抢你,也不用抢了,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爱情,现在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富察将军一时激动,虽口不能言,却发出了啊啊的声响。他听到了,也是知道的,她心底的话,他全都明白。
富察福晋见状,落下两行泪水,点了点头,握住了富察将军此刻仍在颤抖的手:“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什么都明白!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紧握的十指绵绵交缠,紧紧绕在一起。他们大婚时,一生绝不分离的誓言,终是要在经历这几十年的风雨之后尘埃落定,归于现状。那一时的相允,计策也好,谋划也罢,他也终是陪了她一生一世,无论她错过几番,他亦没有一丝动摇彼时的诺言。
终而静好,似如她与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而今,换了女主人的将军府,已然是焕然一新的场面。富察福晋走后三日,醒黛便将府中事务接手了过来,重新归整,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日,她召集全府上下于主厅会聚,辰时方至,一众役已井然有序地候在厅外的中庭,厅中依次坐着明轩和如眉等一干家人。
醒黛缓步走至主位,目光不无失落地扫去身侧空落落的上座。现在全家人都到齐了,只剩恒泰。如今他醉生梦死,终日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混沌模样,她又怎能期待这样的恒泰前来主持大局,维系府中男主人的尊严。
蓦然转眸,醒黛看向众人,朗声道:“老爷与福晋回了奉天老家,恒大爷心绪不宁。府里不能一日无主,从今天开始,这个家,由本公主来当!”
话音刚落,厅中庭中皆有私语声嘀嘀咕咕。
明轩母子亦心有不甘,脸色不堪地看着主座。明轩已忍耐不住,低声道:“这家怎么就轮到她当了?按嫡亲血脉,自是应该轮到我才是。”说着便欲起身,与醒黛相争。
如眉一把拉住明轩,忙示意他噤声:“嘘!她是公主,一根汗毛也比你的腰粗,你能跟她争?”
明轩皱着眉,无可奈何地落座,一时怒得将头转开,看也不看主位上的醒黛。
醒黛自将众人的反应看在心底,只一仰头,威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在合计,公主怎能操持家务。我是个从小养在深宫里的女子,何尝料理过这样的事情,倘或一个繁杂不清,岂不叫人笑话?大家请放心,我既敢伸手,就能接得住。”
说着,便命云儿将手中捧着的一沓账册置放在主位的高案上,醒黛只随手拿起一本,高高扬起:“当家当家,原不只是管着一串钥匙,攥着一副对牌,再翻翻几本账册那么简单。富察府多年的风俗,有几大弊端却是要改:一是人口混杂,东西失落极多;二是费用过多,滥支冒领的多;三是家人豪纵,规矩不严,有脸面的爱脸面,没脸面的只会胡搅蛮缠。这些个事情,却是要一样一样调理!”
一言落下,沉沉落在众人心底,家府众人已有人随言点头,只厅中落座的如眉母子稍显几分不安,不知醒黛可是欲要釜底抽薪,杀鸡儆猴!
醒黛缓缓喝了口茶,待静了半晌,轻轻拍了一下手。两位宫中嬷嬷应声自帘后缓缓而出,立在醒黛身侧。醒黛扬声将这二位嬷嬷介绍予众人:“这两个嬷嬷,原是宫中计算出人用度的好手,今儿我从宫中借了来,只为整理乱局乱账。有了她们,东西调度、银钱出入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至于第三件嘛……”
话音一转,醒黛的目光落至如眉和明轩,如今只她一个冷厉眼神,便骇得这二人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老爷和福晋也已回奉天府老家去了,府上两房,强拧在一起也实在没有意思。”但想起这对母子在府中以往兴风作浪,她已知此二人不能留在府中,如今,最后一步,便是要赶如眉母子出府!醒黛眸中渐冷,继而道,“既是这样,不如分家各过各的,倒也干净体面得多。”
“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啊!”如眉哭丧着脸,眼见她欲要过河拆桥,忙道,“我们二房虽然不济,到底也是有功之臣,我们……”
“闭嘴!”醒黛怒声断了她的话,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直直盯着如眉母子,凛冽道,“你们不知道体面,本公主就教教你们怎么体面!在府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却只知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如眉和明轩俨然被公主这气势吓住,忙缩了身子,蜷在座椅中。飘雪的冷天,他二人的后背已被汗水濡湿。只见醒黛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他二人便忙将头垂低,再不敢看她。
醒黛站定于他二人身前,将声音压低,轻声给他们提点:“我自然知道你们总想着害恒泰,但如今我和恒泰已经和好,又怎能再留着你们闹事?你们知道得太多,依着皇家的规矩,我本想杀了你们两人以得清静。但你毕竟是恒泰的弟弟,我念血缘关系才留着你们的性命,以观后效……”
如眉和明轩已是吓得脸色苍白,连连跪地磕头,口中求饶。
醒黛看着这二人的狼狈模样,厌恶地蹙了蹙眉,随即朗声道:“你们两人既已明白,那么识相的就赶紧滚!该你们的银子,一两一钱也不会少!莫要撕破脸,对你们可是不好!”
明轩一听,还有银子落手中,悲中但有几分喜色,搀扶着如眉,欲要跑:“额娘,咱们快走,反正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如眉一面由明轩拉着步出几步,一面压低了声音,凑在明轩耳边,后怕道:“这时候你还管钱,知不知道咱们这是死里逃生啊!赶紧走了再说!”
却听醒黛一声大喝由身后猛地传来——
“你们最好把嘴给我闭紧了!今天恒大爷不在,我就和你们俩挑明一句话——以后说话前先在肚子里掂一掂,看看什么可以说,什么说了就会没命!从今天开始,只要我在外面听到有任何流言蜚语……至于说什么,你们懂的!只要有一句外泄,格杀勿论!”
“是是是!”如眉和明轩吓得步子一僵,冷汗淋漓,相互搀扶着,仓皇地逃出了大厅。
一时间,中庭和大厅皆在嘲讽着如眉母子的窘状,又钦佩醒黛的决断和凌厉的手腕。醒黛看着如眉和明轩的背影,再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一丝笑容缓缓溢出。她转身看着本该属于恒泰,如今却空落落的主座,心中情绪翻转,只希冀今后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亦只想让恒泰知道,只要一切有她,便是再难再苦,她也会给他一个平静而美好的家。
这一个漫长的冬天,便要迎来了尽头。风很大,雪仍在下,便像这一年冬天最后的雪,索性下得肆意而绝望。大片大片的雪花似鹅毛,纷纷落在恒泰的双肩、前襟、后背、两膝,渐渐地,便要覆盖住他的两踝。他坐在花园的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湖面。湖面上的冰已经碎了许多,冰和这一年的冷冬相伴着慢慢消融。
恒泰仰起头,睫毛上结满了一片晶莹,他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喃喃一声:“哦,春天要来了……”想起连城离开的那日,正遇上北京城第一场雪,而今,他都能看到冬日消亡的先兆,看到嫩枝破雪而出,看到冰水消融。春天,快要来了,他看得到,却感受不到,他依然寒冷,依然寂寞,依然心如冷灰。
“外面冷,你连斗篷也不系,这怎么可以。”醒黛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他蓦然听入耳中,却全无反应,更不在意她在他身后已站了多久。他仍是陷落在自己的情绪中,蜷缩在属于自己和连城的小小世界中,舔舐着深深的思念。
醒黛默默地立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试图传递温暖给他,哪怕只有一丝丝他能感受的温暖。
“恒泰,你心中的难过,我都知道,但是再怎么样,这日子总得要过下去。”她无限哀伤地凝着他,“旁的不说,就算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咱们也应该把日子过好才是!”
恒泰微微一震,似乎清醒了些许,转而望着醒黛,木然道:“太医瞧过了?”
“脉象沉稳,一切都好。”醒黛心底起了那么一丝波澜,他竟还是在意孩子的,却是如今只在意这个孩子,这让她已不知是喜还是忧。
恒泰闻言,点了点头,便又回到自己的情绪中,又复望向湖面,呆呆地望着,默然不语。
“孩子好,你不高兴吗?”一声询问夹杂着哀叹。
恒泰仍是漠然地望着湖面,动也未动,失神出声:“高兴。”
一言高兴,却看不出半分欣喜。醒黛不无落寞地垂下头,哀哀道:“恒泰,我知道,你还惦记着连城,放不下她。”
闻听“连城”二字,恒泰终于有所动容,眉间微微颤抖,冻僵的手亦是一颤。
醒黛抬手覆上他的腕子,深深握紧:“我要她走,不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能够振作。我要孩子享有纯粹的父爱,我希望这个家能够平静安稳,作为你的妻子,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样的要求难道有错吗?恒泰,我要你知道,我始终是为我们考虑的——我真希望能够好好过日子,去除一切矛盾、复杂、纠结和痛苦,只有平静……”
一番言语,牵动压抑心底的所有情绪,是她要得太多太难吗?还是面前这个人能给自己的太少太少?醒黛情难自禁地自恒泰身后将他环住,头靠在他肩上,他衣领上的雪花,瞬时化作晶莹的液体,由她的长睫滑过,落到嘴边,好冰。
恒泰后脊一僵,缓缓起身,将醒黛的手挪开,而后凝着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面前。时间刹那静止,他纹丝不动地跪向她,目中交织的哀伤和无奈无声地迸发——
“公主,以前的日子,是恒泰对不起你。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听你的,日子就按你的意思好好过。公主永远是公主,是富察府最尊贵的人,你想怎样,就怎样,恒泰不会有任何怨言。只希望公主和我的孩子,一切都好好的……”
“恒泰!”醒黛心中滑出一丝欣喜,试图握住他的手,“其实咱们何分彼此呢?”
恒泰避开她的手,站起身,将肩上的斗篷解开,披在了醒黛身上。
“公主,风很大,请保重玉体。恒泰告退了。”说着,转身而去,僵冷发硬的步子缓缓拖着,一步步拖着,离开了花园。
醒黛紧紧抓住斗篷,望着恒泰渐渐被大雪遮住的身影,方流出的一丝欣喜,转而冰冷。一时间百感交集,唯愿时间能够消磨和冲淡一切。她心底似还存了那么一丝期待,希望时间可以帮助恒泰忘掉连城,将情意都转到他们母子身上。时间,终还是会让一切过往全部愈合,让他们的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
目光渐渐望向远处的冰湖,咔的一声,又一块冰裂开了。醒黛目中一抖,似在冰湖上看到了连城的幻影,连城仍是那样睁着大眼睛笑看着自己,她并不说话。
醒黛颤颤地眨眼,望着那幻影,一动不动,坚持道:“会忘的,时间会让他忘了你!”
时间,也会让自己忘了所有的罪恶,忘了这一双将连城推向死亡、沾满血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