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乌衣巷,孟姝闻到了栀子悠香,乌衣巷两侧的栀子花开了。
她撩开马车车帘探头望去,此行北疆足足半载,再度归来只觉得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不远处的朱红黄铜柳钉大门紧闭,足有五六尺高的石麒麟蹲守两侧,威严如初,而门楣上的“镇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却再无往日光耀夺目。
孟姝心中猛然翻涌而上一阵酸涩。
孟家曾一度门庭煊赫,祖上有从龙之功,太/祖/皇帝亲自册封镇国公,恩荣百年,世袭罔替。
坊间一直流传“孟家十户,九户无儿郎”的悲壮歌谣,当初大楚皇朝的建立,便是孟氏倾阖族子孙拼来的,彼时孟家儿郎全军牺牲,孟家女子褪下红装,接着上战场,无一生还。太/祖/皇帝登基之初,孟家仅剩下一个九岁的儿郎,那位孟家的第一任镇国公,便是孟姝的曾祖父。
可饶是孟家历代忠军报国又怎样呢?
世事变迁,人心异变,孟家麾下的百万雄狮早已是帝王的心腹大患……
思及此,孟姝收敛神色。
她对很多事情,其实心里门儿清。
她并不不奢求孟家可以继续享受滔天的荣华富贵。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她是懂的。
不过,孟家也有一枚全天下仅有的一块免死金牌。
或许也正因为那块免死金牌,帝王到了此刻还没下令抄家灭族。
届时,真要是走到那一步,她只求家人保命,至于镇国公府的恩荣和名誉,后世自会给一个公正评说。
青帷马车停靠在了镇国公府大门外,随行护院立刻跳下马车,直奔石阶扣响了朱门上的环扣。
不多时,朱门上开启了一道副门,孟姝一看见从副门中走出来的老者和少女,熬了半年之久的孟姝顿时红了眼眶,哽咽到不能言语。
“诺诺!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太君如今还是精神矍铄,身轻如燕,因着为儿孙忧虑,倒是清瘦了不少,但眼神十分清明,光看五官也知道她年轻时候是怎样的标致美人。
孟姝不是个喜欢哭的女子,她抑制住喷涌而出的哭意,强颜欢笑,“祖母、长姐,我把兄长带回来了。”
好歹寻到了兄长,不是么?
北疆此行也不算白走一趟,不过,以免隔墙有耳,孟姝只提及了兄长,对父亲以及北疆的一切只字未提。
老太君知道孙女是个聪明人,拉着她的小手拍了拍,便立刻吩咐,“来人,抬大公子入府。”
孟姝提前寄了书信回来,老太君对长孙的状况已经有了一些大致了解。
一旁的孟温晴看着两名小厮抬了昏迷的堂兄下了马车,当场落了泪,堂兄是何等骁勇之人,而今却是落得这般惨状,只见孟岩面色苍白如纸,下巴的胡渣已有寸许长,面容清瘦薄寡,都快要瘦脱相了。
孟温晴咬着唇,揪紧手中锦帕,似是下定了决心去做一桩事,众人入府之时,她拉住了孟姝的手,她二人虽是堂姐妹,但自幼关系甚好,宛若同胞亲生姊妹。
原本孟温晴昨年就已经许配礼部赵尚书的长子,若是不出意外,今年就该出阁,可孟家如今这般惨状,赵家那边迟迟不履行婚约,大抵是不想结这门亲了。
孟温晴心疼孟姝,孟姝也同样心疼堂姐。
姐妹两人手拉手,相视一笑,仿佛轻易就能看懂彼此的心中酸楚。
安顿好孟岩,老太君这位女中豪杰也红了眼眶。
孟温晴知道她再也不能矫情了,遂将那人告诉她的一桩事,又原原本本告知老太君与孟姝。
“祖母,二妹,兄长的身子骨或许还有一人能救。”
孟姝带了郎中前去北疆,在赶赴京都之前,她也已经花费大笔银两请了名医大夫,但皆不见效果。故此,她这才将兄长带回京都,盼着宫里的御医可以有法子。可孟姝岂会不知,把指望放在宫廷御医身上也是一场豪赌。
孟姝立刻问,“长姐,你是指谁?”
孟温晴吞咽了两下,像是在掩饰什么,极力正色,这才道:“传闻中那位可以医死人活白骨的薛神医有下落了,听闻如今就在太子麾下做事,若能得到薛神医医治,兄长定能康复。”
孟姝上一刻还在狂喜,可听到“太子”二字,她心中狂喜就如同突然被雨水淋湿的火苗,登时就湮灭了。
可……
神医是兄长的救命稻草,但凡能有法子寻到神医帮助,她定要竭力而为。
为何又要与太子扯上了干系?!
孟姝心绪繁杂,镇国公府是德妃与燕王的母族,可以算得上是太子的死对头,就算太子不记得当初在北疆的事了,可她无论站在哪一个立场,都没有理由让太子帮衬自己。
老太君这时好奇一问,“晴儿,你这半年一直深居内宅,怎知晓薛神医之事?”
老太君不愧是老太君,总能轻易察觉出细微之处。
孟温晴素来端庄雅致,是老太君亲手培养起来的大家闺秀,礼数周全,亦是文武双全,她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只道:“祖母,我也是听来的小道消息,太子这几年广纳奇人异士,薛神医被他收入麾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闻言,老太君不疑有他。
帝王膝下好几名皇子都已弱冠,除却太子、燕王、端王之外,另有几名皇子亦是蓄势待发之态。而今帝王沉迷修仙悟道,疑心甚重,皇子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愈发激烈,连带着各大世家势力之间的对抗也趋于明显。
老太君沉吟一声,一手拍在了檀木案桌上,虽是年纪渐长,但巾帼的气度不减分毫,“哼!你们姑母不欲帮衬,那便罢了,孟家如今大难临头,她纵使身为德妃,也难免会被牵连,既是求不来御医,那就去求神医。”
御医自是不及薛神医的医术。
其实,无论是老太君,亦或是孟家姐妹都知道,纵使求来了御医,也未必能治好孟岩。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求德妃,还不如直接把目标放在薛神医身上。
老太君又仔细打量了几眼孟姝,心疼这个娇娇孙女忙里忙外,原先精致的鹅蛋脸瘦到只有巴掌点大了,叫人忍不住怜惜。此番从北疆归来,同去的护院仅有四人跟了回来,可想而知,路上遇到了怎样的凶险。老太君遂随意问了一句,“诺诺,你此次可有伤着?是否遇到危机?”
提及此事,孟姝觉得既是诧异,又庆幸,“祖母心安,孙女的确碰到了危机,可每次都化解了。”并且次次都是关键时候,她又逃脱了危险,这大概是老天庇佑。
孟姝默默的思忖着。
老太君长叹不息,望着院中的一株百年之久的海棠树暗暗祷告:孟家列祖列宗啊,如今孟家仅剩下这几个孩子了,万不能再有事。
孟姝长途跋涉归来,老太君与她说了几句话,就让她回房歇着了。
孟温晴心事重重的回到芙蓉苑,如今的镇国公府已经遣散了近大半仆从,她让身边仅剩的婢女留守院外,独自一人入了院内,她朝着墙角望了几眼,确保那家伙今日没来,这才稍稍心安。
昨日就得知二妹会带着兄长归来,她与祖母几乎是一宿未眠,这会子正犯困。
孟温晴推开房门,刚踏足内室,她脚步猛然一怔,一双漂亮的水眸登时就露出不满之色,只见那混账正大剌剌的靠在她的绣榻上,一条长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委实不雅致。
孟温晴疾步走上脚踏,怒视榻上男子,见他一身绯红色绣金线蟒蛇纹的袍服,腰束玉钩,衬得腰肢精瘦修韧,此时正阖眸假寐,他闭着眼时,眉心也是微微蹙着的,少年老成,才弱冠就已是权柄煊赫,乃手握生杀大权的麒麟卫副指挥使。
孟温晴压低了声音怒喝,“你在做甚么?从我榻上起来!”
真是愈发得寸进尺!
此前只是翻墙过来讨杯茶喝,现在倒好,直接登堂入室了!
谁能想到隔壁那个不受器重的庶子,有朝一日会成为杀伐果决的佞臣?!
孟温晴实在后悔,当初就不该赐他一饭之恩,更是不该在他数次被毒打之后,偷偷给他送了金疮药。如今可好,孟家本就是多事之秋,她又被这厮给盯上了。
顾厉幽幽睁开眼,那双丹凤眼犀利深邃,唇角噙着缱绻笑意,似是瞌睡尤在,嗓音低沉极了,“我昨夜受你所托,连夜暗中护送你二妹回京都,怎么?你这就过河拆桥?好歹让我歇息片刻。再者,你这绣榻到处沁香宜人,我很是喜欢,就爱躺在上面。”
孟温晴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的确求过顾厉办事,唯恐二妹难以活着抵达京都,她收到二妹书信之后,便求着顾厉出城暗中接应。
人情债难以偿还。
孟温晴咬了咬唇,转身就要下脚踏,下一刻去被人握住了手腕,一拉一扯之间就让她一个天翻地转跌倒在了榻上,可她也不是个吃素的,即刻与登徒子打了起来,但男子和女子的力气悬殊颇大,孟温晴被摁在了榻上,顾厉撑在她身子左右两侧,困住了她,轻笑一声,“孟家大小姐,你非要闹出动静的话,我可以奉陪,最好是可以闹到满城皆知,让赵家尽快退婚。”
成熟男子的嗓音磁性低沉,呼出的薄荷气息直直扑在孟温脸上,这家伙再不是当初的卑微少年郎了,言行举止皆透着奸佞的强势气度。孟温晴愤然转过脸去,一眼不想多看顾厉。
这厮就是天子爪牙。
是地狱鹰犬。
祸害过的忠诚比比皆是。
见美人不搭理,顾厉也不恼怒,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低人一等,是个卑微者,以前只能远远看着她,是他不可触及的皎皎皓月。此刻,顾厉目光所及,是美人雪腻纤细的脖颈,雪肌之下隐约浮现淡青色脉络,他俯身深吸一口气,嗓音喑了喑,“怎么?还舍不得那姓赵的?他若是想娶你,必然已经娶了,足可见姓赵的就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你听话些,尽快退婚。”
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美人香肌。
孟温晴浑身一僵,奈何完全使不出力气。
可她的僵硬和眼神回避,就是明显在排斥。
顾厉稍一顿,到底没做什么,抬首细细看着美人逐渐涨红的脸,不由得轻笑,像是被取悦了,他笑起来有股子市井浪子的风流,“孟大小姐,你因何面若夹桃?是羞红了脸?还是被我这个登徒子气煞了?”
孟温晴已经懒得与这厮斤斤计较,思及兄长还在昏迷不醒,她忍着羞辱,正面看向顾厉,“你昨晚告诉我有关薛神医之事,可是真的?薛神医当真已为太子所用?”
顾厉丹凤眼微眯,眼底掠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就消失殆尽,他从孟温晴身上下来,躺在她身侧,一条铁臂压住了她,闭眼之时哼笑道:“孟大小姐,我顾厉此生便是做尽恶事,也绝不诓你。”
孟温晴试图动弹,却是被登徒子压得更紧,她太了解他了,索性放弃挣扎,只要对方不强行逼迫,她可以选择一忍再忍,毕竟眼下的孟家再也不能得罪顾厉这厮。
孟姝昏睡了整整三个时辰,醒来已到了日落西斜之时。
晓拂撩开珠帘,浅步靠近,笑吟吟说,“姑娘,燕王殿下来了,正在前厅等着见姑娘呢。”
燕王表哥来了……
孟姝并没有想象中的欢喜。
她自幼就与燕王定下婚约,儿时对男女爱情本就不懂,随着年纪渐长,倒是也觉得燕王表哥卓尔不凡、温润如玉,但她对燕王的情感并没有到非君不嫁的地步,无非只是少女怀春时有过一些小悸动,但如今孟家突遭变故,她此前好几次入宫求见姑母,皆遭遇冷眼相待,她对这桩婚事已不抱幻想。
不过,既然燕王来了,她是要去见一面的。
不多时,孟姝走出闺房,在院中西花厅见到了燕王。
燕王比太子小一岁,如今刚弱冠,他一袭宝蓝色锦缎长袍,白玉冠束发,手中一把折扇半拢,见孟姝走来,他立刻起身,径直往前迎了几步,眸光关切缱绻,“诺诺,你可算是回来了。”
燕王行至孟姝面前,见她三千青丝仅有玉扣固定在身后,两绺发丝垂于鬓角,原本尚存几丝婴儿肥的脸蛋清瘦了一圈,但丝毫不影响她原本的容色,他的小姑娘似是抽条长高了不少,半年未见相思成疾,燕王身上有淡淡的皂角气息,他是今日才快马加鞭从岭南归来,回燕王府沐浴之后,立刻来见孟姝。
却见孟姝这般随意打扮,他心中一沉。
无论男女,唯有在见心悦之人时,才会精心打扮。
孟姝这般随意就见他,或许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并不是那么重要。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燕王并未表露出来,眉目温和,道:“诺诺,我给你寄的书信,你可曾收到?这半年我一直在外周旋,定会尽力保住舅舅,你别怕,有我在。”
说着,燕王握住了孟姝的手。
纤纤玉手握在掌中,燕王这才稍稍心安。一想到自己呵护数年的娇花在外颠簸半载,燕王怜惜不已。就算是不能娶了孟姝,他也定要将孟姝纳入羽翼之下,深藏心中多年的欲望已逐渐掩藏不住。
可下一刻,孟姝似是不经意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狐疑的看着燕王,“表哥,你说什么书信?我不曾收到过任何书信。”
燕王眉目一沉,难怪他一直没有得到音讯,原来是表妹不曾收到他的书信,思及此,燕王既是恼怒,但又稍稍心安,他还以为是表妹不欲搭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只有孤才能给诺诺写情书~(暗暗搓搓追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