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兰听至此处便已愣住, 那女官又说下去,倒也没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详细解释了宫正司通常如何审案、审下来又如何定罪, 最后道:“宫中妃嫔做了糊涂事,宫人受牵连丢了性命的确是大有人在, 但也分怎么说。那时皇后娘娘还不在, 事情若犯在皇上、太后娘娘手中,赐死的旨意下来,奴婢们便只能照办。但若皇上与太后娘娘未曾下旨──奴婢说句实话,不怕娘娘您怪罪──案子若只是落在宫正司手里,奴婢们能留她一条命都还是想留她一条命的。说到底人在宫里, 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种种恶事多半都是因上头主子的心思。”
她说罢,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安,打量了眼皇后与顾清霜的神色。皇后先行点了头:“女官说得不错。”
女官定了定心, 复又继续说下去:“思兰那事却有所不同。她进宫正司不多时, 就什么都招了。不仅招了, 还说万般皆是她的主意, 说是她怂恿的南宫氏。那可是谋害皇嗣、乃至伤及圣体的罪名,如此招供, 她如何能活?自是要赔了命的。”
盈兰听至此处又激动起来,被缚在木椅上,仍是拼力挣扎地想要上前:“不可能……我姐姐不是那种人, 不可能的, 她怎么会……”
“奴婢们也觉得不可能, 所以才觉得是南宫氏诓骗了她。”那女官扫了她一眼,轻轻一叹, “可转念想想,更是不懂南宫氏缘何如此。思兰与她最是亲近,死在宫正司并不能让她罪减一等,与她一同放出去也并不会让她罪名更重,不知她为何偏让人死在此处。”
这女官显是没往深里想,顾清霜与皇后听及此言却不约而同地看向盈兰。盈兰怔了一怔,挣扎得愈发厉害:“不可能!!!”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不肯信这女官所言,更不肯信自己竟一直身处这样的骗局里。
“不可能!你们骗我的!”她动听的声音尖锐起来,锐至极致就破了音,转而变得沙哑,“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你是为了逃脱干系是不是!都是你干的!我姐姐就是你杀死的!”
那么猩红的双眼,看着像一头被逼疯的狼。
顾清霜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由着她喊。待她无力地缓气的时候,才幽幽开口:“你的美貌,南宫敏是早就知道,还是出了宫才见着的?”
盈兰蓦然怔住,一切嘶喊都卡在嗓子里。
“若她是出宫才知道你生得这般,便算我冤枉了她。若不是……”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盈兰这苍白中仍旧妩媚的眉眼,“那她为何最初的时候不带你们姐妹一起进宫,后来才想起你呢?你们若一起在身边侍奉她,不是更好?”
“你……”盈兰怔忪地摇头,不知是想否认什么,还是不肯相信。
顾清霜续道:“她太知道你这张脸进了宫意味着什么。而若没有你铺路,她怕是也回不来吧?”
说到此处,再多的话就不用她说了。
安缘寺一见,若是一见便罢,皇帝怕是也不会非要南宫敏回宫躲疫病,盈兰必定是吹过些耳旁风的。他一直是那么“念旧”的人啊,如何禁得住她一而再地提起?那时再有一场疫病,便轻而易举地压垮了他的疏离。他终究是舍不得南宫敏死在外头的,他不会让自己背负那份愧疚。
只可惜,南宫敏虽了解他,却终究高估了自己。她觉得她在他心中还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到头来还是将一盘难得下活的棋重新走成了死局。
顾清霜轻声嗤笑:“你说你究竟是有多傻?南宫敏为着自己得宠,不惜一场瘟疫闹出几千条人命,她的鬼话你也信。若不然……你但凡不冲着我来,安安心心当个宠妃,我也懒得与你争什么,你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般田地。”
盈兰仍怔怔的,眼中的猩红却在不知何时褪去,一滴滴地落下泪来。
这样悔恨的眼泪在宫里最不值钱,顾清霜懒得多看,侧首看皇后:“皇后娘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都清楚了。”皇后边说边站起身,“走吧。”
顾清霜便也颔首起身,迈出门槛的刹那,背后震起一喝:“顾清霜!”
她停住脚,没有回头。盈兰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弱下去:“你不会容我活下去的,对么?”
顾清霜睇一眼身边的女官,答得圆滑:“这如何是本宫做得了主的,自要看皇上的意思。”
心里却在想:自然。
她确是绝不可能容盈兰活下去的,哪怕事情已说清楚,她也不能发这等善心,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
一会儿离了宫正司她便要去紫宸殿。在皇帝看到供状之时,她必要在旁哭诉着,惹他怜惜,让他取盈兰的性命。
盈兰却忽而变得无比清醒,好似听出了她话语背后的意味,自嘲地哑笑了声:“那你……能帮我杀南宫氏么?”
顾清霜下意识地又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女官,心里哀叹:有些人啊,真是活一辈子都不会太聪明。
她口吻沉沉地启唇:“贵人不要想这么多了。南宫氏一案已结,皇上下旨废了她的尊位、打入冷宫,那便是她今生的归宿。我是皇上的妃嫔,不会做半分不该做的事情。”
皇后梗了梗脖子,不着痕迹地扫了顾清霜一眼。
她先前觉得顾清霜这样的宠妃,即便说不上对皇帝一心托付,应也有几分真情。听到这话却忽而觉得太假,细想好似也没什么道理,只是直觉如是。
顾清霜说完,二人便一道离开了。宫正司狭窄而阴暗的甬道中只余盈兰不甘的喊声凄厉回荡:“你不恨她吗!”
“你不恨她吗!”
“把她挫骨扬灰!”
“求你!”
二人都没再止步,更没回头,因为心硬,也因为心不够硬。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在宫中盛极一时的愉贵人便被一杯鸩酒取了性命。
彼时正值晌午,是翌日里阳气最重的时候,宫中若有人赐死,这就是最适合的时间。
顾清霜听得宫人所言,往皇帝怀中缩了缩,他温柔地将她揽住:“别怕。”
她呜咽了一声,弱不禁风的模样。
来禀话的宫人说愉贵人死得很利索,端起鸩酒便一饮而尽,没留什么话。
顾清霜猜她应该还是留了话的,至少该又咒骂了南宫敏几句。只是这样的话大可不必传进皇帝耳中徒增烦扰,宫人们便觉不禀也罢。
盈兰的命,终究是无关痛痒的事了。
南宫敏也一样。
自此之后平静了四五日,皇后着亲信芷青亲自来给顾清霜禀了话,说盈兰提过的那宫女她们已查过了,从前果真在荣妃身边当过差,但已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这就是了。”顾清霜点点头,问她,“皇后娘娘什么打算?”
“……皇后娘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芷青低着头,“娘娘的意思是您安胎为重,若有余力,便挑个时候去栖凤宫一叙;若觉得疲累,倒不妨等生下孩子从长计议。”
“本宫也想好好安胎。”顾清霜边说边轻笑了声,“可只怕这也由不得本宫做主。”
“那奴婢先去回娘娘一声。”芷青声音放低了些,“娘娘怕您再出什么事,嘱咐奴婢尽量劝着您些,也让奴婢告诉您,她会尽量多想想法子。”
“实在是辛苦娘娘了。”顾清霜颔一颔首,承了皇后的美意,又着阿诗亲自送芷青出去,跟阿诗说,“你瞧芷青姑娘这身碧色衣裙,搭岚妃姐姐前些日子送来的那套碧玉钗是不是正合适?”
阿诗心领神会,亲亲热热地挽着芷青一道离开,自会将那套钗子取给她。顾清霜目送她们离开,视线落回书上,专心致志地又继续读下去。
这些史书政书,读来真是比诗词歌赋有趣多了。她从前不太接触得到,但自予显识字开始,一应皇子们必学的书就都已为他备妥,书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倒正方便了她。
读了两页,阿诗送走芷青,回了殿中来,进殿就说:“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大善人……”
这话听来有些嘲意,顾清霜不自禁地一记眼风扫过去,见殿中并无旁人,才又安下心来,细问:“怎么了?”
阿诗咋舌:“芷青跟我说……皇后娘娘不仅着人查了沁水,也顺手查了思兰和盈兰,便探知她们其实还有个小妹妹,如今才三岁。她们家里头只看重男丁,对女孩子都不好,三岁的孩子都要干不少活了。皇后娘娘就让人借口是京里的富庶人家要买仆婢,出了重金将人买了回来。”
顾清霜听到这儿,点了点头:“皇后娘娘确是心善。”
穷苦人家的孩子能去施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为婢,定是比在家里过得好多了。
却听阿诗又说:“这还没完呢。”她顿了顿,“人接进了京,却并不是进施府当婢子……皇后娘娘托人新造了户籍,又寻了施家无儿无女的旁支,将这孩子过继过去了。”
“过继去施家?!”顾清霜讶然。
“是啊。”阿诗说,“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是不是?”
可不就是。
顾清霜回想起来,盈兰好像也只有那么一句话提起了家里的纠葛。她听过就忘了,皇后竟这样上了心。
把人过继进施家……
她背后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但即便是有,她大概也不会这样做。
这么一想,皇后可真是个难得的大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