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为着去见岚妃的事,采双天不亮就起了床,更衣梳妆。首饰衣着都精挑细选了一番才定下来, 身边亲近的宫女揶揄她说:“过年都不见娘子这样讲究。”
采双红着脸笑笑,没说什么。
收拾停当时已天光大亮, 采双瞧着时辰差不多了, 便出了门,往望舒苑去。
接下里的事情却多有几分无巧不成书的味道。自打从庆和宫迁出来,她就鲜少见到凌贵人,偶尔得见也是在去向荣妃问安的时候,众妃都在, 她们两个自不必多与对方说话。
如今,却偏偏在离望舒苑不远的地方碰见了。
采双还是怕凌贵人的,一见着她那张凌厉的面孔心里就怵,便低头屏息, 安静地福了福, 见过礼就想快些避开。
这样的一语不发却被凌贵人视作不敬, 斜眼瞥着她, 一声尖锐的冷笑:“这是要去望舒苑问安吧?”
采双只得止步,低着头应了声:“是。”
凌贵人的口吻愈加刻薄:“这攀上高枝的人就是不一样, 从前在庆和宫,怎的不见你这样勤勉!”
这话听着多可笑?采双牢牢记得自己从前在庆和宫时是怎么起早贪黑地在她房里侍奉的,夜里也时时心弦紧绷, 受封几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心里便到底有些委屈, 咬一咬唇, 轻声驳了一句:“臣妾自问在庆和宫时,一直侍奉仔细, 不知娘子今日之言从何而来。”
凌贵人的眉头立时一挑:“可真是翅膀硬了!”
这到底是离望舒苑不远的地方,她们这厢起了争执,守在院门口的宦官又知淑充衣是跟在自家娘娘身边的,当即进了屋去禀话。顾清霜原就正等着淑充衣,也没什么事做,听言就一笑:“这倒有意思,本宫去瞧瞧。”
说罢就出了门去,门外曲径通幽,她在院门边的树后止了步,她们若非刻意往这边瞧,也注意不到她。
便听凌贵人咄咄逼人:“一个险些饿死在天灾里的贱婢,别忘了是谁给了你一口饭吃!”
采双听到这些,到底底气不足:“贵人娘子的大恩,臣妾都记得。”
凌贵人“呵”地冷笑一声,目光又落在她头上的玉钗上:“这钗子还是我昔年赏你的吧?如今却拿它在新主跟前献殷勤,你倒也有本事。”
“这……”采双哑口无言。
她首饰实在不多,去见岚妃,总得穿戴得像样。这支钗子确是凌贵人昔年赏的不假,认真算来却还是她刚受封那会儿。那时凌贵人指望着她能得宠,自是有意笼络,这才备了几件好东西给她。
采双自己都没料到,时隔几年这事还能拿出来说上一通。
顾清霜也听得无语凝噎。宫中嫔妃多,性子刻薄的总归是有的,像凌贵人这样的却也少见。
她便搭着阿诗的手走了过去,扬音一笑:“本宫当是什么呢,原是凌贵人舍不得这钗子?”
声音一出,不远处的二人都一滞,转过身来见礼,面上各有局促。
“免了吧。”顾清霜边说边虚扶了采双一把,抬眸一扫她发髻上的玉钗,就笑,“也算不得什么顶好的东西。”
采双只是神情不太自在,凌贵人的脸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
顾清霜抬手,扶着那玉钗仔细查看,口中缓缓:“凌贵人这样教训你,话虽难听,理倒也对──人么,有的时候就是要把事断得干净才好,免得为一些不值钱的身外之物平白招惹不想招惹的旧人,惹得一身腥气。”
说着两指一拈、一拔,将钗子取下来,塞进采双手里,笑容愈发亲热:“喏,还给她就是了。一会儿让卫禀开库,给你挑几副好的来用。再选几块玉石拿走,喜欢什么样式,让尚工局制来便是了。”
采双的眼睛一分分亮了起来,待她说完,明显多了底气,朝凌贵人一福:“这钗子便还给娘子,愿娘子日后……前程似锦。”
这话说出来,就是了断旧日情分的味道。
“这就对了。”顾清霜慢条斯理,继而朝凌贵人颔了颔首,又说,“过了今日,昔日旧事还请贵人别挂在嘴边了。更莫说什么昔日救过她一命的话──本宫家里虽不是高门显贵,对这些府邸的事也略有耳闻。逢了天灾,你们买这些落了难的女孩子入府,本就是为为奴为婢的,给口饭吃不是应当?总不能让人家在府里当着差,还要出去挣饭吃。还是说淑充衣竟是在贵府金尊玉贵地养大,不曾做过事?那倒真是本宫多管闲事了,贵人若这般相告,本宫必定不再多言。”
后者自然是不可能的。凌贵人一时噎得说不出话,脸色难看至极。
顾清霜一攥采双的手:“走吧,去本宫那儿挑支合适的钗子先搭上,别让岚妃娘娘多等。”
采双忙点点头,脸上多有感激。二人这便朝院中行去,眼看着要进房门了,不远处隐约响了一声清脆的碎裂之音,听来该是哪支玉钗不幸地碎了。
顾清霜轻啧一声,无奈地看一眼采双:“怪可惜的,其实那钗子水头也还不错。”
采双怔了怔,扑哧笑出来。
两刻之后,这事就成了几人品茶时的笑话。岚妃她们听罢都笑了一通,婉婕妤无可奈何:“凌贵人长什么样子我都没印象,你与她计较什么?”
“给淑充衣出口气罢了。”顾清霜含着笑,从白瓷碟子里拣了两粒石榴来吃,眼睛睃着采双,“我给她撑一撑腰,她底气便能足些。免得回头让人一吓就又破了胆,再干出什么糊涂事。”
有这话一引,几人自都听得出这是有事。顾清霜便将昨日所见所闻一一说了,柳雁听完,头一个变了脸色:“麝香……”
“别计较了。”顾清霜摇摇头,“并未真想用在你身上,图的就是你身边的太医能及时验出来。”
婉婕妤则抓住了她话里的末一句,追问她:“你说给和容华想了别的法子,是什么法子?”
“这法子……倒也没说死,还得看岚妃娘娘的意思。”说着她便看向岚妃,岚妃立时皱眉:“本宫说过了,不掺和你们这些宠妃相争的事。你要来本宫这里坐,好茶尽管喝;你要和晴妃斗法,莫拉本宫下水。”
顾清霜心里一叹。果然,还是很要费些口舌游说岚妃的。
好在这茶实在是好,她便也不怕多说些话,只消岚妃别下逐客令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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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在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里,顾清霜在去向太后问安时碰上皇帝也在。
这般一来,告退时她便自然而然地一道与皇帝出来了。行宫这边的宫室格局虽与宫中大不相同,太后和太妃们的住处却也紧挨着。于是从太后所住的慈寿轩退出来,路过慈明轩的时候,就见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地跑出来,险些撞着顾清霜。刚刹住脚,后头又追出来一个,“啊”的一声轻叫,两个小姑娘撞在一起。
而后二人先后看清面前是谁,一个赶忙下拜:“皇上圣安!”声音软软的。
另一个也忙福了福:“父皇,柔母妃!”声音糯糯的。
顾清霜一把拉起沈h,紧锁着眉,在她身后轻轻一拍:“又这样疯,没的惊了驾!回去罚你抄书!”
萧致看着笑了声:“小孩子玩闹,算了。”说罢抱起大公主,便朝院门里去,“来找弟弟玩?”
大公主重重点头:“嗯!”
萧致又问:“弟弟乖吗?”
大公主想想:“没有我乖!”
话音未落,便见皇长子疾步从廊下跑过来:“父皇!”
原坐在廊下安歇的岚妃立起身,也向前迎了几步:“皇上。”
萧致边蹲身将皇长子也抱起,边跟岚妃道了声“免了”,转而笑说:“平日常见孩子们一起玩,倒鲜少见你出来走动。”
岚妃款款笑道:“今日天好,便出来转转。正好前些日子给如儿做夏衣,瞧着有适合男孩子的料子,便给两位皇子也都做了身,正好送过来。”
说到此处却窘迫起来,指了指撂在廊下的小衣裳:“结果却忘了小孩子这个时候长得最快,三两个月没见他,依印象中的尺寸做,做出来倒有点小了。还是晴妃妹妹心细,听乳母说,送过来的都合身。”
顾清霜立在侧旁,一边给沈h扇扇子解暑,一边一语不发地打量他的神情。
不出所料,他听到后一句便皱了眉:“晴妃常做衣服送过来?”
“是呢。”岚妃颔着首,笑容一尘不染,“皇长子现下穿的这身,从中衣到外衣就是晴妃妹妹亲手做的,络子也是晴妃妹妹亲手打的。臣妾细瞧了瞧,这手艺真是细,针脚都藏得好好的,一点磨不着皮肤。”
这话说完,皇帝的面色便又阴了一层。
“瞧你跑得一身汗,难不难受?”顾清霜轻斥着沈h,心底已勾起笑来。
她想得对了,此事并无多么复杂,和容华摆出那样的大局,实在是想多了。
嫔妃现下想将皇子揽到自己膝下,这事在他心底原就是大忌,只消要让知道便好,其他都不必要。
不过也不怪和容华想偏。这些理她便是知道,也不好多说什么。一则她算不上得宠,见皇帝的面都难;二则她又是皇长子的生母,在这般的事上最要避嫌。不仅是她,旁的嫔妃在诸如这般的事上都不免要添几分谨慎,稍有不慎,话里听来就会有别的意味。
唯岚妃这般膝下有个女儿、又素日避世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最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