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了。
距离高阳失踪在秦都以外的黄陵戈壁,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天时间。
南晨寺慌忙来报,高阳为追击被阿努蛮救走的施幼浒,也就是那个还没来得及登基就亡国的“新帝”,带着一队卫兵,只身追进了黄陵戈壁。
等南晨寺率兵赶到的时候,卫兵们已尽数牺牲,在地上只捡到了高阳的一副铠甲,人已全然不见了踪影。
而阿努蛮,那个被施仁策像抹布一样丢弃的大秦皇后,也在接近母国边境线的时候,被南晨寺抓了回来。
不间断的审讯,却让我们得到了一个比失踪更可怕的关于高阳的消息。
“哈哈哈哈,你们不要白费心机了,我安息国的安格术师架设的活馆,就算是草原上的雄鹰,戈壁的豺狼也是找不到的。除了安格自己,谁都不会知道高阳在哪里,说不定他就在咱们的脚下,就在你和你那皇帝丈夫的床下,说不定在潼门关的石头里,在哪里都有可能,就是……你找不到他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阿努蛮狂笑着,笑我们的徒劳无功。
被鲁国公一巴掌扇裂了嘴角:“贱人,再不说,老子卸了你的胳膊。”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你能想象他就那样躺在地下的棺材里,不能动弹,喊也没人听到,叫也没人听到,就算蚂蚁来啃他,他也捏不死,打不着吗?”阿努蛮扯着流血的嘴角,瞪着面前破碎不堪,几欲崩溃的我,“可惜你们把安格杀了呀……连着我的儿子一起,被你们的士兵一箭射穿了头颅!所以你们再也找不到了高阳了……这是你们的报应!报应!”
已不能再听下去,一口鲜血就要从我的五脏六腑里喷出来。
六天时间了,如果按照阿努蛮说的,高阳已经在地下躺了六天时间了,不吃不喝,不能动弹,躺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出气孔的空间里,整整六天时间了。
我不能想象他现在是怎样的绝望,又历经过了怎样的绝望,想起来整个人就要跌倒,再也站不起来了。
“娘娘,娘娘你吃点东西,喝口水吧。皇上已经派出了所有的军队,一尺一尺地撅地,黄陵戈壁虽大,但是咱们的人多啊,而且高将军的行军路线是追着阿努蛮他们前往安息去的,咱们的军队一路撅过去,一定可以找到的。”铁锚看着面色憔悴的我,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端着水已追了好半天。
“多吉呢?我的多吉呢?”从连山往西来的路上,我带了多吉作伴。
这几天它一直跟着我在戈壁滩上四处找寻高阳的下落,我不吃它也不吃,我不喝它也不喝,本来就先天的残疾,这么多天折腾下来,后脚都磨破了。刚刚躺在垫子上喘着大气,如今听到我喊它,立时精神抖擞地跑了过来。
“我要去找高阳。”听不下劝说,我抱起多吉向外就走。
“娘娘才昏倒被人送回来,如今天色都晚了,戈壁滩上风沙正盛,您不能再去了。”铁锚拦住我,“或者好歹等百里回来,给娘娘看看脉息,吃些东西,养养精神再去啊。”
“你躲开,小锚。”推开铁锚,我拎起脚边的明瓦灯笼就向外走。
“微微。”走到门口,却被匆匆赶来的荣璋拦住去路。
“皇上。”眼中波光动动,我险些落泪,“皇上是要拦着我吗?”
满脸的无奈和心疼,荣璋一把将我抱进怀里:“这么多人已经在找了,朕把鲁尔城,燕州六郡的兵力也调来了,不少你一个的。”
“少的,少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希望,何况臣妾还有多吉,他的鼻子很灵的。”我的脸色惨白,眼底都是红的。
看得荣璋皱了眉,用力抱住我:“别这样微微,朕会心疼的。”
“高阳更疼啊。”我推开了荣璋,“戈壁滩上白天热得像蒸笼,到了晚上,这么冷,这么冷,他怎么受得了?”
说不下去了,想起如今的高阳不知道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我的心都要裂开了,谁也不能阻止我去找他,谁也不可以。
推开荣璋,我抱着多吉向外就跑。
身后,荣璋没有再阻拦我,只是三步两步跟上来,一起上了马,直奔戈壁深处而来。
大军驻扎在这里已经六天时间了,此时整夜通明的火把,将这片不毛之地照射得没有一丝阴暗的角落。
彻夜不休的挖掘之声响在耳边,也寂静在耳边。
无数狡兔洞穴都被撅了出来,可是高阳的藏身之地,却一个讯息也没有。
抢过兵士手中的锄头,我奋力地敲打着地面,不过八九下,刚刚包扎好的虎口又破裂开来,鲜血渗出。
“微微,微微,你放手。”荣璋跟在我的身后,一把抢走了我手里的锄头,“你的手伤得太重了,不能再干了。”
将我抱起来,就要送上马车,荣璋用上了五分的力道。
这是我平日里挣脱不了的力道。
可是我现在可以,现在,谁也拦不住我……
“你放手,你放开。”挣扎推搡,我将手上的血悉数蹭在了荣璋身上,双手去推他的肩膀。
荣璋在加力,又怕弄疼我,最后连脸颊肩颈都匍匐在了我身上,随我捶打,也不放开。
“你放开我荣璋,我要去找他,去找他!他不能死,不能死啊……”再也无法收拾起自己破碎的情绪,我张口咬在了荣璋肩上。
腥甜的血水顺着我的唇齿滑下。
身后我爹和南晨寺见荣璋受伤,忙要过来拉我。
“别动!”荣璋安静的声音传来,像是暗夜里温暖的灯火,“你们都别动……”
死死咬住他的肩膀,我较力一样想让他放开我,一任热血将他的袍子都染了。
“为什么不让我找他,为什么?”放开荣璋的骨肉,我哭得声音都要没了。
“微微,你听我说。”荣璋将我放下,复抱在怀里,“刚才珠斯来了,就是咱们都见过的月氏的珠斯,她也听说了高阳失踪之事,特来向朕说了关于安息安格设置地下活棺的事情。朕想,也许你听了,能想起些什么。”
荣璋面色凝重,看着我的目光诚恳而心疼。
“什么,珠斯说了什么?”我抹了抹眼上的泪,忙问道。
“珠斯说,安息安格设置地下活棺的术数乃是天下一绝,莫说我们挖地三尺,就算是训练有素鼻子灵敏的比如金貂,比如细狗都是找不到的。除非安格自己说出地点,埋下去的人只有慢慢等死这一条路。但是做这样缺德损寿的事情,他们也会害怕,所以每每迷晕被害之人,都会以诱香攻其意志,在梦中询问他们愿意长眠之处。比如山巅,比如水边等地……他们便会将活棺安置在这些地方,以图心安。所以微微……”荣璋抚摸着我的背,“你想想看,高阳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喜欢哪里?”
想不起来,六天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我已经耗尽了体力,我的脑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将我扶好坐下,荣璋拿了水给我,强迫我喝了一点。在水中添了提神养心的草药,只一入口,虽苦却清明。
可我仍旧想不起来,想不起来高阳和我说过没说过,他喜欢哪里?家乡吗?甜水村吗?相距千万里,活棺也不会在那里啊。
耳边,挖掘的声音始终持续,而我也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只将头埋在双膝上,不肯说一句话,也不肯抬头……
荣璋一直安静地坐在我身边。
这一坐,东方既白。
一道温暖的光线自地平线投射而来,映在一个凸起的山包之上,好像腾云而出的仙家坐定在那里,微笑不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