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走后,日子变得安静起来。
安静得让人有些恍惚。
我自出生便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热烈地过到了十六岁,而这一年嫁入宫廷的时光,更是天南地北几番生死的颠沛精彩。
如今坐在偌大的庭院里,我倒是觉得这安静有几分不真实。
我知道,关在冷宫里的妃嫔是得不到什么正经消息的,要是想知道什么,银钱使出去,或许能向看守们打听来。
但我又是不一样的,皇帝下了死命令,除了要东西,他们什么话也不能和我说。
我不知道高阳怎么样了?有没有被皇上抓住,盲猜是没有的,不然我这里也不会这么安静。
我不知道我的品盠怎么样了?现在安澜殿一定是被严密地控制起来,不能走漏一点关于我“消失”的消息。这也不错,至少我的品盠不会被谁抱走去养。
我也不知道我在他们口中得的是什么病,中了暑气?得了时疫?什么都有可能吧,总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病。
日子就在我闲来无事,洒扫庭院,收拾杂草,修理桌椅板凳的日子里过着。
本来夜里总是害怕这些一人多高的杂草里藏着什么,如今我却发现它们竟也能带来些乐趣。
细细将其间枯萎的草清理出来,竟有好些的苇子。
这东西总是生长在水边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才想起这里叫做烟云洲,也许从前是有水经过的,只是日久年深,这院子里的池塘已经干涸了,只剩了些种子,年年生出几丛。
将它们清洗干净,晾晒起来,干了之后,我便坐在庭院里,用它们编出许多可用的东西。
本来也不会,只会些闺中结绳子的手法罢了,再有就是细细瞧过几件随手的竹器,想来也是一通百通,就试着做起来,前一两次弄不好,多了时候竟是像模像样起来。
这着实为我打发了不少的时间,后来不满足于一个小篮子一个小笸箩,我就干脆给自己编了一个席子,又掺了几根野艾进去。
夏来闷热,殿内又没有冰缸,这席子铺在床上,顿时觉得清凉透风了不少,又兼防了蚊虫,躺在上面心里怡然,连带着时不时蹦出的忧思也化解了不少去。
这园中本是荒废,原来有的一棵石榴木,经年无人打理,被野草缠绕得死了半边。我爬上树干,将那些恼人的藤蔓用剪子裁了,拉扯下来,让阳光能够洒在石榴木的身上,不想三朝五夕,竟瞧见它钻出了细嫩的芽子。
一时欣喜不已,黄昏时便常搬了凳子,坐在院子里与它对望。
我没日没夜在烟云洲里折腾,就有几个在门口听喝的小丫头觉得好奇,时常透过门缝来看我。
我想他们一定觉得这个被关进来的贵妃娘娘是疯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好像要在这里长住一样的安分。
就这样缝缝补补,晾晾晒晒,编编织织,我在冷宫的日子已过了小有一个月的时间。
这其间却再没有人来过。
我好像被这偌大的太极宫,彻底遗忘了……
这一夜,盛夏晚来风雨急。
其实住久了,我觉得这烟云洲从前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嫔妃居所,夏来清凉,只是因为年久失修,并挡不住一点的雨水。
东暖阁算是漏雨最少的地方,只在窗户上面有一个大洞,我前两天用草和着泥堵过一次,为了半夜不要有什么好奇的小动物来观赏我睡觉。
可是这样的草泥混合物,并挡不了水,雨势稍大,就被冲散了,许多雨星子掉下来,落在地上。没有办法,我只能用木盆接着,接满了就倒出去。
相比之下,西暖阁就比较惨了。我前几天将它收拾出来,现在存放着我的一些编织成果和用不了的物品,这一漏雨,只听得哗啦啦几处往下泼水的声音。
不免着急,我撑了伞披了衣裳,来回来去从里面折腾些东西到东边来。
好在几趟搬下来,除了几个瘸腿的不能用的案几板凳,倒也没什么重要物什了,我掌着灯,站在西暖阁门口,查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倏地只觉得一个恍惚,似乎有个闪亮的东西从眼前一晃而过……随即又消失不见了。
疑心生乱鬼,虽说这些日子我和这个破旧的殿宇也算混熟了,但是经常出现的一些小意外还是让我心惊胆颤的,比如偶尔从草丛里钻出的兔子姑娘,又或者一两只路过的黄大仙儿,不知道从哪里掉落的半块泥巴,都能吓我一跳。
当然还有现在这个一闪而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闪在暗夜之中的眼眸。
曾经听家里浆洗上的头儿赖姑姑,同她手下几个小女使讲故事,讲她小时候遇到的山村里的新鲜事儿。那时候不知真假,只是喜欢听,便总在晌午天气暖和的时候,凑到井院里去,看她们一边洗衣裳,一边儿讲故事,就能消磨了整个下午。
她曾经就讲过,在村子里生活的时候,若是雨大了,或者哪一年闹了水,就会有许多蛇虫又是路过的小动物会到他们的柴棚里躲雨。
这个时候,就算是平日里的天敌,也不会互相捕食攻击,只各自藏在角落里,相安无事地避雨。
我想着,大概今日大雨瓢泼,外面地上已起了白毛,说不定也是有许多小家伙来借住的吧?
生出同病相怜的欣喜,我熄了手里的灯,倒退着慢慢离开的西暖阁,将门敞开一条缝隙,目测后来的朋友们也能顺利进来,便捏手捏脚地回了东暖阁,又取了吃的放在了西暖阁门口,怡然自得地翻身回了房间。
一夜雨清透,晨曦微微凉。
做了一晚上的雨水搬运工,我已经筋疲力竭,靠在床上,哈气连天……望着东方向白,窗外放晴的天空,困得叮叮当当。
不敢轻易出去,起身探头探脑,透过门缝,想看看西边的小家伙们是不是已经各自奔前程了,却忽地瞧见几只小鼠,匆匆忙忙从门外跑了进来,以它们对路径的熟识程度,我觉得它们很有可能是去而复返的。
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它们,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时而成群结队,时而分散快跑,不知道的以为它们是哪个帮派的,在练习什么阵法。
大约进进出出十几趟的样子,终于在一只硕大的灰鼠尖叫了两声之后,我看到这一队小鼠逶迤跑出了西暖阁,彻底消失在了院子中……
一切归于安静。
好半天,我慢慢走到西暖阁前,小心翼翼打开了大门,向里看去。
下一瞬,我整个人都惊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