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自门而进,自门而出,吹得屋里明晃晃的?烛火一暗,光再盛时,他脸上冷峻的?表情起了变幻,下颌线一松,望着她缓缓地笑了笑,“你今日,是为了我来,还是为了他来?”
阮木蘅一?顿,满腔的?话堵在喉咙。
“无论如何,你来了,我很高兴。”
景鸾辞静了片刻,缓缓地又笑了笑,踏过门槛来到她跟前。
三年没见,她胖了些,乡下的?农活使得白皙的?脸上有了被晒过的?几点痕迹,眼睛见了风霜,凝着深深的?紧张和担忧,但仍旧澄澈柔和。
他望着她,这些年收集到的她的信息和眼前人渐渐合上,明明应该为她过的?不错感到高兴,却忍不住失望。
他低叹一声,坐下扶起茶盏一点点摩挲,在她冲口要问时,抬起头来,勾了勾嘴角道,“我想过,或许哪一日,我可以出现在石溪村那道小院前,或者你想通了来影都……又或许,这次平乱,你听闻了,便会来寻朕,没想到你当?真就来了。”
阮木蘅怔了怔,定定地听着,本想说点什么,心?里却异常安静。
默默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皇上日理万机,又要在战事?上运筹帷幄的?辛苦,如此还惦念着民女,实在受宠若惊,不敢承受。”
记忆里她从不曾这么说话,即便是一样的话,从前对他说来,起码都有些对抗反叛的?意味,从未如此寡淡。
景鸾辞蓦地眯起眼睛,“你……”
阮木蘅屈膝一?拜,那嘴角的?宁和转瞬为焦虑,灼灼地抬目向他,“皇上,民女此次前来,有一?些问题,无论如何都想和您求证。”
景鸾辞仍牢牢地盯着她,挖进她脸上的?视线一分?分?冷却下来,哂笑,“原来不是为朕。”
阮木蘅唇齿一动,又静默下来,过了好一阵,等不到他的?其他话,她慢慢地抬起眼,缓缓地接着道,
“奴婢赶来洛州的?途中,听从泌阳逃来的行人说,泌阳封了城,城内外屯了兵,可若是破阵军攻下的?城池,插旗后应当?只有破阵军留下的?小股守军才对,为何会?有大量驻军?是否是皇上的?安排?”
景鸾辞脸上的?笑意未敛去,却未入眼,停了一?会?儿,凉凉地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大局已定。你猜的?的?确没错,是朕的?安排。”
他看着她猛地张大眼,语气透出讽意,“当?初追杀我们的人是严修,而严修之所以能借得到泌阳的三千兵,是因为泌阳尉程解与侯获是旧识,也就是程解也是抚远军的?旧人,程解在泌阳就职的?这些年,拢回了一?批当年残存散落各处的?抚远军,所以泌阳才会?不战而降。”
阮木蘅惊愕得失了色,愣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道,“如果泌阳都是以程解为首的?抚远军的?旧部,为何能瞒过破阵军,悄无声息地被排了满城的兵?”
她说着猛地一窒,“难道……”
“宁云涧能策反,为何朕不能策反?正好使用计中计不是么?”景鸾辞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程解在官位十多年,食君之禄半辈子,娶妻生儿,安逸享乐,牵挂甚多,还能有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魄力吗?”
“所以程解是诈降,借以麻痹破阵军,后又控制了抚远军余下的?旧部,集结城内和附近的?驻军在后方接应合围?”
难怪明明守城应当?是作战中的最下策和最后一步防线,七万禁军却一直佯作兵败,引得破阵军攻城,原来是要和泌阳的驻军完成前后合围,将破阵军围剿在插翅难飞的?洛水之西。
阮木蘅想着脸上激得发红,又唰地雪白,嘴唇抖了抖,接着道,“那平王呢?平王从金陵退回潭州是为何?”
景鸾辞看着她脸色渐渐惨然,停了一?会?儿,道,“你即使知道得再清楚,到目前已不是你一?人之力改变得了的?……”
他忍不住长身而起,伸手去拉她,还未碰到她却退了两步,咬着唇再次问,“平王出不了潭州了?”
景鸾辞滞住,背负起手,语气转凉,“平王大军被围困潭州,早已溃散,只怕现在只剩下顽抗的?府军千人,平乱的?捷报最多两日就会?从潭州呈上来。”
阮木蘅身形一?颤,意料之内的?事?情一?件件亲口证实仍旧震惊不已,神?情从惨白到死灰,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鬼魅般抬目,动了动唇齿轻声道,“我知道是奢求,可宁云涧守疆多年,你能不能……”
“不能。”
景鸾辞望着她犹自颤抖,猛地心头一刺,一?股酸涩涌上喉咙,忍了忍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但我毫不隐瞒地告知,只想告诉你,即便你此时前来,那些人你一?个都救不了,不管是侯获宁云涧,还是破阵军都一丝一?毫的生机都没有,你不要徒劳了。”
“我放过侯获一?次,也知道抚远军旧部一直在暗中活动,没有翻起大乱也只是制着并未赶尽杀绝,可这次他们鼓动破阵军,陷天下苍生于不顾,动摇国之根本,朕不可能再姑息纵容,不可能为了几人之生,将天下搅得国之不国。”
这些她何尝不知道?可要她看着那些人死,她做不到。
阮木蘅慢慢撑起身体,“我知道了。”脚步一偏,踉跄着往外走。
景鸾辞从后抓住,顺势扶住她,正要说话,院中一?身着铠甲的人从台阶奔上来,顾不得有人,在门口抱拳急声道,“皇上,禁军与叛军在洛州三十里处开战了!”
景鸾辞猛地放开她,大步跨出两步,回过身朝明路扬了扬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快步出去。
阮木蘅呆滞半晌,看着门被关上,他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就不准备在结束战事?前放她出去。
混沌地一步步走回来,撑着在桌旁坐下,明路在一旁看着她痴呆失魂,轻手轻脚地端来早就备好的饭食,劝道,“娘娘,您用一些饭吧,等了这么长时间您一口水都没进呢!”
阮木蘅好似没听到,半天才转过脸,却只见那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晃,颤抖着掉落下来。
明路大惊,手足无措地放下碗,“娘娘,您怎么了……不管何事?,您,您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阮木蘅不语,胀满的泪水忍了忍,压了回去,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我跟前不用再伺候着了,明路你若无事?,去外头看看,若有战事?的?消息进来告诉我。”
明路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吓得慌了神?,得了吩咐忙不迭地飞跑出去。
一?夜相战,禁军一?倍于敌,以逸待劳,破阵军虽然雨夜中发动的野战,以飘忽不定的?阵势奇袭,但并未成功,反而损失过万,据探马来报,破阵军在战役中仅余下两万多人。
阮木蘅听着明路言,心?口狂跳地问,“那破阵军有没有撤走,有没有返回到洛水之东?”
若是返回,连夜从落水荒原逃南,提前突破泌阳和洛州的?合围,或者奔回强突过泌阳,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明路连连摇头,蹙眉道,“叛军反而在大战后,又前行了二?十里,在洛州城的西北面和南面扎营布阵。”
阮木蘅大惊失色,“为什么?”
脱口后,却又心如明镜,不管是侯获或者宁云涧都求战心?切,怎么会?半途而废,苟且偷生地逃到南边,或者回到西境,他们只会明知结局也要死战到底。
想着指尖渐渐发凉,心?若投入了一?块寒冰,整个冻住了,血液半晌才慢慢地流动,忽而觉得有些地方不对,既然是野战和奇袭,破阵军又是常战之辈,能损失三万多人吗?
宁云涧并不全是有勇无谋之人,他不退反进,应当?有后招。
可那一夜间消失的三万多人,去了哪里?
阮木蘅眼中光亮迸出,忙问明路,“洛州的?西北面的瓮城下是否有一?条水路?”
明路想了想,他随着景鸾辞一?起巡视洛州的?城防,的?确西北面瓮城有一?条水路,是洛州用水以及防洪之用,奇怪地点点头。
阮木蘅几乎是跳起,急促地道,“我要见皇上。”她疯子般扑到门口推门,大拍大叫,“快带我见皇上,我有秘密军情要奏!”
不及明路阻止,外头一听“军情”二?字,开了门有几分?不信地挡着道,“皇上忙着军议。姑娘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们,容后我们会去禀报。”
阮木蘅不管不顾地再闯,高声喝道,“此事乃敌情,告诉你们有何用?你们敢听吗?快领我去见皇上,耽搁了战事?,你们吃罪不起!”
守卫面面相觑地犹豫了片刻,终被她架势吓到了,怕当?真有事?,忙领着她出去。
房间里灯火明亮,议论声不绝,明路轻步进去禀告后,一?个个衣着铠甲的人便鱼贯而出,阮木蘅提步进去。
屋里正中摆着半人高的?沙盘,其后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整整齐齐的?奏报,景鸾辞立在一旁侧身蹙着眉看着她一步步进来,等人都退尽了掩上门,他轻轻叹了一?声,“泌阳驻军再过一?天就能到洛水,朕说了,一?切如箭出弦……”
“那便请皇上收回成命,容后三日再战。”
阮木蘅截口,屈膝砰地跪了下来。
景鸾辞心?中一刺,撑在桌面指骨蜷起,慢慢地松下来,“木蘅,不要再一?意孤行让朕为难,朕此战筹备良久,不是儿戏……”
“我亦未当做儿戏。”
阮木蘅目光濯濯放光,索性站起来,往沙盘上一?指,“皇上,破阵军是否在南面和西北面设营布军?西北面是否有一?条水路直通城外的?洛水分流?”
景鸾辞默默地注视着她,没有随着她的手指去看,还要再开口时,阮木蘅抢先道,“洛水下游无水,我来洛州沿途下洛水三十多里,洛水下游水流小且浑浊,听闻是上游有人改道向分?流渡水。”
阮木蘅木尺划过西北面的水路,“我猜不是改道,而是有人将水流堵在了上游,等待一?场盛雨后,再破了闸,欲将洪水从水路引到洛州。”
景鸾辞眉峰猛地一耸,又恢复平静,“你是说灌城?”
“皇上不信么?”阮木蘅眼中烧着火,“每年盛夏山洪频发之际,下派修河道的?人不计其数,趁着战事?无暇顾及,假传圣意,或者直接杀人灭口,修闸改流,绝非难事,皇上可以此刻派人飞去侦查,看看是否真的?有人修了闸。”
景鸾辞眸光涌动,似信不信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唤人进来低声吩咐两声,待人疾奔出去后,他面色沉了下来,“若此事?为真,他们便是拿洛州百姓开刀,你仍旧要为他们求情吗?”
阮木蘅眼睛一?黯,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甩开思绪,抬眸道,“破阵军今日在城外扎营,证明最晚一?日内,就要命令开闸泄洪了,洪水急,两三日内定淹如洛州,而洛州城近五十万的?百姓,不可能在一两日内搬离干净,即使搬离干净,洛州一?切也都毁了,皇上即使放弃洛州,和破阵军一?战赢了,也是输了。”
景鸾辞面上笼上一?层青气,拳头捏紧咯咯作响,“为何要拖延三日再战?”
阮木蘅再次屈膝跪拜,极低地叩下去,“皇上,请给我三日时间,我定阻止洪水入城,让破阵军交出主帅和兵符,向朝廷投诚归降。”
景鸾辞脸色变了几次,突然嘲讽地一笑,“所以说到底,你以这个情报和不知所谓的?条件,作为交换和威胁,仍旧要我放过他们?”
阮木蘅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才道,“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景鸾辞脸上蓦地激起怒火,两步到她前面,“那我呢?我满心盼着,盼着你来,结果你从头到尾都未有一?丝一?毫……”他胸膛起伏起,极力平复,“你便没想过我输了怎么办,为我担忧过一?刻是吗?”
阮木蘅身形僵硬了一?下,“皇上文韬武略,算无遗策,自然不会?输。”
景鸾辞冷笑一?声,“算无遗策?不也被夹得进退两难?”
阮木蘅伏地等了等,索性豁出去抬脸道,“皇上,此时最好的计策是能让破阵军投降,民女来路上听说西夏人准备趁着内乱大举侵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败俱伤后是被敌国得了渔翁之利,不如归降后谴回破阵军余部,让其戴罪立功回击西夏人。”
“哦?你连如何帮他们推脱叛乱之罪都想到了?”景鸾辞气笑了,连连顿首,“西夏人你便不要担心?了,朕早已调集大军前去镇守。”
他悲愤又惨然地笑了笑,退回两步抑制住情绪,讥讽地道,“你能以何种?方法让宁云涧投降?堂堂一?军只主帅能被一?女子说动吗?”
阮木蘅周身一?颤,更加坚决地迎向他,“我自有我的?方式,只要皇上在破阵军投降后能放过他们。”
景鸾辞凝滞不动,压下地气息一点点泻出去,冷冷地道,“朕不会?等你三日,你的?时间仅仅只有一?日,若一日后破阵军不倒旗归降,朕不管是否淹城,定率十万大军出城踏平叛军,平定后城毁了,朕可以慢慢地建,但这血仇朕叫他们一分?一?毫地偿还。”
阮木蘅重重地叩下头,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踏过门槛时,外头大雨如注,一?记闷雷炸响天际,曲锯一样的闪电猛地照亮夜空。
她惊得停了停,忽而听到后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忍不住回过头,偌大的大厅里景鸾辞神?色如火晃动着,噗一?下熄灭了,勉强地笑了笑,“如果陷入危险的是我,你……会不会?来?”
阮木蘅身形一?震,坦诚地轻声道,“我会?。”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