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初识

沿着贯穿郢都东西的颍河而起的临水大街,又名河东市街,是郢都有名的书墨、金银、玉器、古玩、茶酒伎艺汇聚之地。

临水大街的中段有一大相国寺,香火鼎盛,人流不绝。大相国寺左近横过了两条南北街,有一处别致的院子,名江宅。

此江宅乃御街宝相楼侧的丞相府江明池的一处外宅,却不是为了养歌舞姬妾,乃江明池的二公子江柏舟的宅子。

江明池一生醉心仕途沉浮宦场,其子江柏舟却是个另类,对挂金拖紫的仕途经济没什么兴趣,经商之道却颇有天分。

短短几年内手头的酒楼生意做的风生水起,郢都过两日要举办名器大会的听雪楼,西市的桑怀瓦子,淮州的眠风楼,江州的微雨楼,以及睦州的望月楼,皆是他的产业。

尔后,估摸着酒楼生意玩腻了,大约五年前在淮州游山玩水时,又开始探手入玉器行和古玩行。

半瓯古玩便是那时起了招牌的。

江柏舟下了轿,望了望古木的牌匾,说来他其实对店里那些老玩意不太感冒,作古的东西,只可看,不可用,也没有享乐可言,无聊得很。

可他仍在淮州开了这古玩行,而这一切都因为一个女人。

江柏舟上楼叫人端了碗冰糖稀粥,摇醒江水云怀里睡得迷瞪瞪的江风,江风揉揉眼睛,先是奶声奶气地抱住江水云亲了一会儿,才跪坐在椅子上,双手并用的捏着勺子吃粥。

才四岁的孩子,却长的敦实得很,江水云仅仅是抱上楼,便觉得手酸,捏了捏小臂,与江风用稚龄童语对话着,喂他喝粥。

沁着薄汗的雪面微微低垂,说不尽的柔婉。

可初始见到她时,她却不是如今的样子。

曾经他第一次碰到她时,她很狼狈。

一袭灰袍子满是泥垢,脸上肮脏头发蓬乱,身上臭烘烘的,有股浓得化不开的马汗味儿,却安之若素地坐在清雅华贵的眠风楼里,拿了半瓯酒盏,淡定地跟他做买卖,一开口便要价一百两银子。

兴许是女人好似从尸坑里爬出来的形容,和脸上的漠然,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一时起了好奇,便多费了点时间,问她,“这酒盏你从哪里得来的?”

江水云指了指街对面的叫花子,坦然地道,“花了两个铜板从小叫花子处买来的。”

江柏舟哑口无言,“但你却要卖我一百两?”

她微微一笑,有约莫一点赧意,却仍道,“这是商时的古物,虽然只有半片,也值这么多钱。”

江柏舟不大信,含着笑抱手望着她,她赧意更甚,坦白道,“我需要那么多钱。”

他是个不会怎么好奇的人,但这个女子从头到脚都太神秘了,随口一诌的说不上姓氏的“水云”这名字,三缄其口的身份,肚子里同样没有姓氏没有来历的孩子,以及那奇异的气质,都让他好奇不已。

于是他在那一日将她留在了眠风酒楼,请人给她医治脸上的长疤。

当大夫生生在她脸上剜出脓疮和腐肉时,他又了解了这个女人一点,她是个隐忍坚韧的人。

通常像江柏舟这类富贵闲人,不会在乎勾一勾手指花出去多少钱,也不会在乎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在身边,只要他乐意。

所以他就当玩乐一般,举手之劳将姓氏借给她,又举手之劳以“半瓯”为名,给她创办了半瓯古玩,请她做鉴定师,并挥金如土地提携她在古玩品鉴方面的知识和名声。

而江水云在淮州半瓯古玩的五年,除了第一年赔了一些本外,让他很意外地挣了很多钱。且所有的钱几乎一分不留,全部交给他,用作他当初救济她的回报。

他观察已久之下的猜测是,江水云原本对于古玩玉器金银这些东西,有一种天然的慧眼,这无疑暗示着她非富即贵的身世,只有不断在金银锦绣堆里浸淫的人,才会有这种天然的眼力。

而且她在做这方面,还有一种机敏,体察入微明察秋毫的细致机敏,这种能力如何而来,他却无从猜测。

当然,虽然有重重疑点,可以肯定的是她是个很尽心尽力,颇有天分的手下。

“郢都,你打算待多久?”

江水云给江风喂了一碗粥,招了伙计带下楼去玩儿,边给他斟茶,边问道。

江柏舟常穿一身纱织锦蓝的宽袍衫,一动一静间都有种雍倦的温雅,秀丽白皙的脸从千头万绪中抬起,抿了口茶道,“等家中小妹的婚礼办完,大概耗个两个月,就可以回淮州了。”

他此次回京,是因江苑与炎执将军家的公子结姻,而她之所以肯跟着北上,是为了找一个旧人。

这个旧人到底是谁,他没从她口中问着,却也大概知道。

要找的人叫侯获,五年前从皇城司押送到河西郡,可她三年前去了一趟河西,侯获此人却销声匿迹了,据说是越狱逃匿了,具体是逃匿了还是被押回郢都,这说不大好,她便跟着回京来打探。

江水云慢慢地点了点头,忽而兴味地眨了眨眼,“恐怕两个月回不了,今日在郢都闲逛时,我可听到一个有趣的事,说江丞相有意许你一门亲事,据传女子是浔阳侯卫策的小女儿卫嫣,郢都第一美人。”

江柏舟衔着素齿嗤笑一声,“所谓第一美人,恐怕是看在皇贵妃的面子上封的。”

江水云弯眼,“确实。”

“你却怎么识得这么多人的?”江柏舟除了初识时问了她来历外,平素里几乎从不正面打探她,是人总有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但他总会在不经意猝不及防时戳过来刺探一下。

江水云听到这样的话,仍旧跟以前一样,但笑不语。

江柏舟了然,翻开在和韵茶楼里得来的请帖,边看边道,“你要找的那人,有结果了吗?”见江水云摇头,接着道,“朝廷官事,民间百姓肯定知之甚少,七月江苑大婚时,你不如跟我一起去,说不定能问到几个相关联的人。”

江水云稍稍犹疑,皱眉思忖半刻点头应允,见江柏舟看那邀请帖看得入神。

想了想问道,“听雪楼的名器大会,要去吗?”

江柏舟将帖子放到桌上,道,“按这帖子上说,颇有些来历的名器古玩不少,像玄武图,赤金走龙,忍冬纹八曲长杯,镶金兽首玛瑙杯,鸳鸯莲瓣纹金碗,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比之去岁江北的斗器大会,也算有些看头。”

江水云不由微微一笑,除了前两样,他注目的名器全都是杯盏碗壶。

不过也不奇怪,江柏舟在江北淮州做生意,开的偌大的眠风酒楼,日日与客风雅,把酒吟风,煮茶品茗,免不了对这些精巧淫奇的茶酒器感兴趣。

“如果能买下几件作为镇店之物,应当对半瓯古玩吹响名头,有点益处。”江柏舟合起帖子,清水似的眼波流向她,缓缓道,“不过也在你,你若不愿意便作罢,古玩店赚不赚钱于我也无所谓,反正我有的是钱。”

江水云却是不能像老板一样潇洒的,虽然郢都的半瓯古玩在她手上可能也就几个月,但该尽心的还是要尽心。

可不知怎地,在和韵茶楼见到的严修,总给她一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他那双眼睛总以一种考究的思索的神色刮向她,好似能看透一切一样,令人不适。

她迟疑着问道,“那个严修是什么来头?”

“严修嘛,你不认识也不奇怪,宵小将才,乃破阵军宁将军的左副将,宁将军五年前被皇上调遣到西境后,他便留守在郢都,此人在名器行里颇有点名气,虽是个粗人,但专好搜寻这些玩意。”

江柏舟品着茶,娓娓地道,“这些年来严修走南闯北地搜罗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器物,估摸着在这次大会上真能拿出点真东西。”

江水云微微一愣,宁将军这个称呼实在太久远,忽地被提及,她只觉得严修这人最好不要沾惹,不免心中就生了拒绝之意。

可话还未出口,江柏舟又补充道,“你若想打听那人的消息,或许严修可能是知情之人,他这些年没少在郢都和西境两地跑,西境紧邻着河西,河西有什么异动,他应当能知道一二。”

这理由太充分了,江水云想都未想便决定去听雪楼。

...

承明庐的夏日,最扰人的是蝉鸣。

学舍外角落处有数棵的大古柏,盛夏里黛色参天蔽日,绿荫萎地,引得金蝉钻进树皮中,吱吱吱叫个不停,几欲盖过书房里太傅朗朗的讲学声。

景鸾辞便是在这样的一个炎炎热天里,第一次注意到窗外细胳膊细腿,如细脚猴般攀在古柏上的阮木蘅。

那时她穿着一身绯色宫装,将袖子和裙衫全束做一团背于后背,一手攀着银灰的树干,一手举着捕网,一点点如顽熊般往最高处挪,一直攀到枝桠处,细瘦的小脚卡在枝干间,危危地摒心静气,猛一下兜住蝉子。

他耳朵里听着太傅讲《书.五子之歌》,催人欲睡地念叨着,“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

眼睛和心神却忍不住为窗外树上的人捏了一把汗,一直看着她安然地着地,才收回视线。

尔后一连一个月,几乎每一天他都能见到阮木蘅爬树捉蝉,原以为她调皮贪玩,不经意注意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那是受欺侮。

承明庐里大一些的太监宫女们,总会霸占最讨巧轻松的活计,如给太傅和皇子们端茶送水,翻书扇扇,而最不吃力讨好的却留给更低阶的洒扫宫女们。

阮木蘅便是其中一个。

于是他便经常看到她在皇子们下学后,留到最后拎着有她半腿高的水桶打扫,或者爬到最高架的书架上整理书籍,或是打捞承明庐前抱月湖里的残荷败柳。

见得久了,有一次向晚时分,见她独自一人赤着脚丫子,半跪着来回弯腰拖扫抱厦里的地板,便忍不住道,“你若任劳任怨,受欺负了也不反抗,那些人只会变本加厉,你的境况只会越来越惨。”

他当时颇为想当然,却不知道宫女太监之间也有生存法则,总是大的欺小,老的欺少,高阶的对低阶的颐指气使,若有另类的不平的,那便被欺负得更狠,而上头的人是不会管哪个宫女多干了活,少吃了一顿饭的。

阮木蘅其实就是另类的,有鸣过不平的,才被孤立得那么厉害。

可她当时也未说什么,只是被他突然的发声吓了一跳,桶中的水洒了一地。

“若被欺侮时,当下就该强力的反击回去,旁人才会有所忌惮,你明白吗?”景鸾辞见她发呆,更加具体地解释道。

阮木蘅将那抹布浸在流满一地的水中,将水吸干净,地板擦得程亮了,才悠悠地抬头,大眼睛溢出明亮的笑意,吐了吐舌头道,“今日我是故意留下来的。”

景鸾辞不解,“那是为何?”

阮木蘅将打扫的工具放进杂房里,卷下裤脚出来,拉起他道,“你来。”

原来抱月湖边有一只小船,她带着他上了船,划着桨便悄无声息地没入藕花深处。

月光是淡淡的,莲叶在月下暗碧的一片,藕花红翡青白,婷婷袅娜,船底下有脉脉的流水,鼻翼间满是花香。

“这是我的秘密之地,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要帮我守住了。”阮木蘅摘了尚未成熟的莲蓬,一颗颗掰着,朝他灿烂地笑道,“若是累了,觉得委屈的不行,却有一个极美丽的地方在心里储藏着,那些欺负就不算什么了,人最害怕的是心里没有美好的东西。”

景鸾辞尚且稚气的脸紧了紧,老神在在地反驳她道,“我看你是自己没本事了,像乌龟一样缩起来聊慰自己,真没出息。”

“那便没出息吧,我乐意。”阮木蘅嚼着莲子,苦得整张脸都皱起来,猛地吐出一团绿,认真地道,“你若想绾嫔娘娘了,像我这样,找一个地方,好好地想想她,也很有用的。”

自绾嫔被拘在冷宫,还未有人敢当他的面提起,说过的人,像三皇兄景鸾程,被他狠狠地打掉了一颗后槽牙,可她却像谈论天气一样,没有同情没有耻笑也没有小心翼翼,只是真心坦诚地就那么说了。

他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阮木蘅浅浅地一笑,拿起桨划得更深,神秘地道,“还有更漂亮的东西,你睁大眼睛瞧好了。”

她抬起船桨轻轻地往田田的荷叶上扫一圈,霎时一点点的流萤像点灯似的亮起,如繁星形成束束飞旋着的星河。

那坠落在荷叶里的星河,就成了他那一年唯一值得感念的景象。

周昙引着炎执到到承明庐外抱月湖里的凉亭处,景鸾辞独立在亭里,出神地望着盈盈的芙蓉。

自安嫔娘娘殁后,皇上常去的地方不是女官院,便是承明庐。

没事的时候,一坐便是一整天。

他是无从知道他的心绪有多深,那是无法丈量的,景鸾辞从不会将威慑和怒气之外的情绪散露太多。

唯一明明白白地发泄出来的,是在浣衣局井池里打捞了阮木蘅五日,终于捞上一具泡得发肿的尸体的那一夜,他在梓宫门外守着,看到里面的人身影孤清寂寥地印在窗上,如死寂的石刻。

他好似听到了一些悲声,又或许是喃喃低语,他不敢确定,这个冷酷的帝王会为了一个女人出离了情绪。

只能确定的是第二日开门时,那惨白的殿阁中,慢慢抬起来的是一张死寂得彻骨寒冷的脸,以及那句失了魂的问话,“朕说……对不起,还来得及么?”

那情形时至今日都让周昙胆战心惊。

周昙在亭外等候良久,等着那寂寥的身影回过身来,才上前道,“皇上,炎执将军求见。”

炎执两步抱拳行礼,见景鸾辞注目于他,接着禀告道,“微臣近几个月来一直暗中探查江北平王府的状况,一直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直到近日……”

停顿了少刻,接着道,“平王从江北回郢都的这几日,朝中的几名要员……秘密会面平王,每次都是遮掩着,夜间入府,状若有异,可并无确切的证据,臣不敢贸然行动,特来禀明皇上。”

景鸾辞目光阴鸷,“都有谁?”

炎执弯腰倾身,放低声音报了几个人的名字,接着道,“微臣查到,这几人与平王在六月十八日,郢都听雪楼有一场私聚,表面是谈论风雅,品玩名器,私下里说不准是否在谋划什么,此情境,是否有必要……”

景鸾辞神情凝重地沉吟了一会儿,道,“不必,先暗访,若有进一步动静……”眸光一暗,抑住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