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事破

“……元宵节那日,三品诰命夫人中,太后只宴请了宁家老夫人,宴席结束后,又悄悄地留了宁夫人和宁贵人说话,看样子事情多半是成了。”

阿盏压低声音说着,忍不住喜笑颜开,“太后的赐婚懿旨估摸着再过几日就要下了,总算没有白忙活啊!”

再看阮木蘅,却见她眼神空茫茫的落在虚空的某一处,郁郁地出神,

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心地问,“……怎么了?您,不高兴吗?”

阮木蘅眼神极慢地一错,收回视线,朝她扯了扯嘴角,“事情没有到最后就不算一锤定音,我们先沉下心等着罢。”

便遣了阿盏离去。

..

再回到重华殿殿阁内来,和她一起编录的翰林院侍讲徐焜已经走了,没有了那讲起古玩时滔滔不绝的声音,灯火通明的殿阁冷清到可怕,那一架子一架子的老玩意白天看着厚重古意,入夜了在灯火下看来就好似变了样儿,沉重而狰狞。

阮木蘅坐回书案前,提着的笔悬在半空,眼睛一点点扫过那一个个架子,扭脸看着窗外庭院里冷幽幽一朵朵盛放的红梅,好似溅血般斑斑点点。

一玄色身影不知何时默然枯立在庭院前的台阶上,似望着远处,又似透过镂空的十字葵花格的木窗望进来。

阮木蘅展开袖中的一张纸笺,那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河西故郡曾经阮灼将军府的地址。

这是现在侯获正在押送往的地方。

他说他能做到的最低的底线是将侯获□□在河西的阮府,没有奴役,没有关押,在特别监视下可出入于河西县的任何地方,十年之后便彻底放了他。

他说他当真已经将侯获从皇城司释放了押往河西,若她想要去确认,待侯获到河西后,他可以安排车马护送她前去。

阮木蘅攥紧笔尖,黑色的墨汁沾染了手指。

可这些偿还就像她六年对他俯首帖耳,六年的赎罪一样,如此苍白无力。

一阵冷风扑进来,外头已经没了人影,阮木蘅沉沉地呆坐到天光黯淡,宫灯亮起。

明路端着承屉进来,将黑色的药碗放到案上,轻轻地唤了面前石佛一样的人一声,“您,您先将药喝了再走罢。”

阮木蘅回过神,目光空荡荡的,逡巡于那瓷碗上,看了一会儿端起药。

明路皱着的眉头微展,又接着道,“皇上说等您身体好了,他陪您一起去河西……”

“什么时候?”阮木蘅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

明路微微一笑,“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听说那时候河西正好榆树和槐树花开,揽翠抱黄,柔色芳霏,是最好的出行日子呢。”

...

红墙高耸,殿阁层叠。

冬日渐没地走了,虽还在元月末,天气却比先头一日暖似一日地化寒,陈雪几乎已经消融,琉璃瓦顶上湿漉漉的,好似洗过一样,渐渐显露出天家的富贵颜色。

在这堂皇簇新的红黄颜色中,有一顶绿蓬小轿自西华门吱呀直入,七弯八拐地到煌睦门前朱红门壁处,慢慢压了轿。

一端妍静雅的中年妇女由人搀扶着低头出来,旁边早就等待的小太监恭顺地笑道,“宁老夫人也知道规矩的,外妇自煌睦门后,便不允许乘轿了,此乃大不敬,只好劳烦宁夫人多走几步了。”

“乃臣妇应守的本分,公公客气了。”宁夫人温和地笑了笑,携着婢女随着那引路的公公往前走。

至崇楼,正待往西去内廷,却有一小公公急吼吼地迎面赶来,连规矩都来不及做,迎头就问,“是宁将军家老夫人么?”

“正是臣妇。”宁夫人道。

那小公公恨不得去拽她,疾声道,“那便快些跟我走罢,皇上即刻便要召您去宣和宫。”

宁夫人吃了一惊,仍稳住面色,不疾不徐地道,“慈宁宫里头太后正等着臣妇呢,若不着急,可容臣妇先去太后处禀告一声……”

话未说完那公公横眉竖起,厉声道,“皇上召见,管你有事没事,着不着急,您还拎不清这皇宫里谁当家做主么?”

说着便强推着她往东边的隆安门走,急急地进了宣和门。

而就在这时,重华殿外也旖旎行来了一人。

阮木蘅正在闷头书写,抬头侧目便见披着紫色滚花毛领氅衣的宁芄兰抱着手炉进来,当先和殿里的小太监低声说了两句,徐焜和几个编录人便摇头晃脑地被谴了出去。

她朝她端方地笑了笑,径直在她面前坐下来。

“宫正大人还好吗?”

她呷着好似永不掉落的笑,朝后面的宫女挥了挥手,宫女立即在桌上摆上杯盏酒壶。

她笑意更深,“每次家宴都想着是否能碰着你说道两声,可每次都扑了个空,我便只好厚脸皮寻来了。”

阮木蘅见她笑意怎么都无法爬进眼睛里,目光一动,道,“奴婢并没有资格去参加家宴,疏于向贵人问候了,贵人见谅。”

宁芄兰悠悠地笑着,亲自斟了两杯酒,一杯推到她面前,“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头巴脑的问安,我今日来不过闲得慌,想找人喝一杯,说点儿体己话。”

她说着端起酒杯,阮木蘅却没有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贵人所来为何事?”

宁芄兰唇边的笑终于消失了,微微蹙眉向她,半晌叹了一口气道,“这杯酒,若是听了等一会儿的话,你可能便不愿意喝了,我们姐妹情分缘尽前,再与我饮一杯罢。”

她再次举起酒杯,齐眉仰头喝尽,照杯。

有一个念头忽而从阮木蘅心间划过,她静了一会儿,亦端起杯饮尽。

酒入喉咙,呛起她久久未有的知觉,那猜测越加清晰。

宁芄兰如兰花一样的手指慢慢划着杯口,“对云涧,你是否有情?”

阮木蘅一怔,有正确的答案在她舌底裹搅着,却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宁芄兰笑了笑,露出“果然如此”的尖酸神情,“即便你们自小有婚约,即便你不入宫,你也不会嫁给云涧的罢!”

“你小时候和他一块儿玩耍,一起抢东西,一起闯祸,又一起被罚,你待他如兄长,如朋友,却从未有过别样的感情,而云涧小时候跟在你后头,看着你时眼神就已经不一样了,在这些方面女人一向敏锐得可怕。”

阮木蘅无言,最终只是道,“我已与他约定,到宁府只做妾,尔后他休了我……”

“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请你不要耽搁他。”

宁芄兰截口打断她,“宁家从父亲十三年前瘫痪辞官开始,就没落了,祖父的开国功勋到我这儿,只混得了一个贵人,云涧有智谋,也有将才,有志气,现在才初显本事,宁氏一族的兴荣全系在他身上,请不要掐断了宁氏和云涧的生路。”

她眼中有一种尖刻和凌厉之色,好似今日不逼得她退步就不罢休。

阮木蘅垂眼,事到如今,不是想收就能收的,太后,卫翾,乃至云涧都已经推了往前走,可她心底在宁芄兰的一系列话中钝涩而迟疑起来。

宁芄兰仍旧魔怔了一样逼视着她,眸子中渐渐浮起莫名的一丝嫉恨,沉默了良久,冷冽地接着道,“此事我已告知了皇上,以皇上的性子,以他对你的情意,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太后颁下赐婚懿旨的。”

“不。”她摇了摇头,讥讽地道,“是即使太后下了旨意,皇上也会想方设法收回的罢,他毕竟对你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阮木蘅瞪大眼睛,望着面前寒冷凛冽的人,全然不见过去的柔婉,不知道她是真心为了宁云涧,还是为了自己。

她垂目,低头片刻,重新望向她,慢慢地道,“那贵人今日来的目的呢?不会就为了告诉我你已告诉皇上罢?”

“我希望你,”宁芄兰目光如练,权衡着道,“你能在皇上面前替云涧遮掩,这次事件暴露了,如果罪在云涧,那么他便完了,但如果攒这局的全责是你,皇上连私逃都可以原谅,相比起来这便不算什么,不过一起无关痛痒的闹剧而已,你肯定能相安无事。”

一番话说完,满室陷入胶凝当中,好似光是霎时暗了,竟然已是昏时,细细密密的窗格被温凉的夕照印进影子,投在阮木蘅沉静而空茫的脸上。

“好。”她道。

宁芄兰忽而脸上一松,没头没尾地道,“估计周昙快到了。”

侧目向侍候的宫女,宫女立即收了杯盏跟着她一起一阵风似的出去。

疾步到殿外的宫道上,果然碰到了周昙着急忙慌地行来,匆匆与她行了礼奔进去,没多会儿又领着阮木蘅出来。

宁芄兰目送着那道深长的影子一步步离去,捏起酒壶,一翻手腕,将酒悉数倾倒在花坛里,一滴不剩。

作者有话要说:说狗血虐就真滴狗血虐,说基调沉重是真滴基调沉重,我是一点没开玩笑。

赶快出宫吧,要写抑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