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践行

时间才午初初刻。

郢都城西南广武门前的菜市口,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好似黑色的泥流,乱哄哄地从四面八方涌来,竹筒插筷般围到街口的行刑场。

又堵成鱼籽似的一团,在监斩的官棚布告牌前,对着公告上面行刑的犯人、罪由、时间,指指点点,吵吵闹闹地一声高过一声地议论。

走慢了,落后才挤过来的被人群遮挡着,推搡着,抓耳挠腮地在外围,只能从那乱糟糟的声音中,听得破破碎碎的几句,“午时三刻”“判贼侯获”“监斩示众”……

闹哄哄地怎么也听不完全,便也作罢,纷纷地退出来,逆着人潮涌入临街的摊点和茶肆酒馆里,霸占最佳的看点。

乐得行刑场的十字口拐角处的一溜小茶铺老板,眉开眼笑地吆喝拉客,“来来来,客官里边请,看不到不要紧,老汉我百事通,买我一碗茶,想听什么随便问。”

一个一身灰袍子,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男女莫辨的小瘦个,从人流中裹挟过来,听着老板的吆喝,坐到棚子下的长条凳上。

才要了一壶茶,果然那茶老板便敬业地跟其他问东问西的茶客道,“斩的谁?十几个呢!都是西南於地叛乱起事的头目,不过最厉害的叫候获!”

“为啥厉害知道吗?能打到益州,又从益州打出剑门,都是他以一敌万的神勇和智谋,取益州时,听说是他独自闯到府衙,挟持了益州刺史开的城门,没有他,这次叛乱根本成不了气候!”

那茶老板说话滔滔,跟说书一般抑扬顿挫,有更多的人围过来,问道,“既然这么厉害,你知道长什么样子吗?”

“听说面如黑炭,血盆大口,高八尺,臂如铁木,长的跟鬼面小山似的!”

“吹牛的吧!你说的那是贴你家门上的尉迟恭吧!”

轰的一声,大家笑开,笑声中又有人接着问,“这么大阵仗,监斩官是哪个?”

茶老板干脆坐到凳子上神侃起来,“你问监斩官啊,监斩官乃郢都府衙通判大人程尚方是也。”

“但这不是最厉害的,这次监斩,最厉害的在……”

他一边拿着抹布,一边故弄玄虚地停了好半天,等七嘴八舌地催促后,才抬手往广武门城楼上一指。

道,“是天子监斩,看到那幡旗和那万民黄盖伞了吗?待会儿皇上就会在那看着了!大家伙儿可都不要生事,今天来的禁卫和兵官可多呢,为防有人抢劫法场,连押解犯人到郢都的宁将军宁大人都在这边做监察呢。”

阮木蘅喝茶的手猛地一抖,将风帽兜到头上,仰头往光武门城楼上看去,北风刮过高高的旗幡,猎猎扬响,一顶黄盖下好似有几个锦衣玉带的人。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景鸾辞,忙转过头。

从枫桥镇出发时,她便想过这一趟,回来容易,出去难。

可她还是来了。

为了侯获,为了父亲的重要的兄弟,为了旧时她们一家和他的亲情,她即使对他必死的结局无能为力,至少要亲自为他送行。

也为了多年前她没能在场的满门抄斩。

“老板,有酒么?”

“有,践行的黄泉酒?!”

阮木蘅将一锭银子丢给他,“要一壶上好的女儿红。”

茶老板立即咧开嘴,死人不分好坏,菜市口的店铺不论卖什么的,为了在阎罗王带走人时,能顺便记他们一份功名,都会为死人备酒。

阮木蘅倒好三碗在桌上。

正好官棚里报时官,出来报时,高唱着道,“午初二刻,即刻行刑,行人退让。”

唱声一落,广武门轰然洞开,两溜兵官押解着十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犯从里面出来。

一一推着在刑场一字排开。

围观的人群中霎时一声声吼着“乱贼”“叛民”“强盗”,不管是不是真的愤恨,菜叶子烂鸡蛋随着丢得满场都是。

报时官再次鸣锣鼓。

红袍的监斩官到台上来,一个个勾画查验人头。

然后十多个刽子手一字排开,监斩官将众犯的罪行,朝廷的律法高声念完,朝鸦雀无声的人看了一圈,丢下签子,扯破嗓子喝道:“斩!”

立时系红腰带的刽子手手起刀落,鲜血飞溅而起,人头却不落,保持着一秒前或坦然或惊恐的面容僵立着,吓得人群肃然无声,稍刻后才爆发出叫好声。

阮木蘅甚至没有认清哪个是侯获,这一切便结束了。

她只当做今天死的都是她要送别的人,将碗中酒祭洒在地上,兜紧风帽随着往外涌的人流一起走。

还未走出推推搡搡的十字街口,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些佩刀的侍卫,叫着“搜查乱贼”,将通向外的道路封锁起来,检查着一个个放行。

阮木蘅立即转身逆着人流往回走,混到另外的街道,却一样的被锁死了,她不得已又坐回茶铺里,眼看着人潮快散了,又怕显得太突兀,咬咬牙夹在人群中往外挤。

快到侍卫堵着的通行口时,越加垂低了头,紧挨着左右的人,企图混出去,却被检查的人拉扯住,“你你你干嘛呢,抬起头来,一个个的过!”

阮木蘅一时间两眼发懵,不管缉拿的是她还是旁人,脑子里只觉得大难临头万事休矣。

待死似的刚要将将风帽摘下来,一只有力的臂膀忽然搭上她肩膀夹住她,朝那人道,“自己人,放行吧。”说着带着往外走。

那侍卫愣了愣,恭敬地叫着“宁将军”,再也不做阻拦。

阮木蘅胸中震如晨钟暮鼓,颤动着紧贴着他一直走出熙熙攘攘的人流,到一处阴避的长巷,宁云涧才停下来。

一手将她按到墙角处箍住,一手二话不说,猛地扯下她的兜帽,见到村夫打扮的一张煞白惶恐的脸,才笑道,“真的是你啊!”

阮木蘅心跳如鼓,两腿还打着颤,如缺水的鱼一样长长呼吸了两口,才有力气去挣扎。

宁云涧反而将她按得越紧,牢牢地推在墙壁上,“别动,也别跑,我不是来抓你的!”

他警觉地两头环顾了一圈,因为风霜痕迹显得颇为硬朗的脸俯下来,对着她,“听我说,郢都所有城门全部封了,你现在跑不出去。”

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她手里,“路引已经没有用了,这是符节,你先拿着。”

阮木蘅翻开,有些犹豫,“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又不出城!等下次见面还我就行了。”

“我是说万一被发现……不会连累你么?”

宁云涧将她的风帽又给她盖上,一拍她的头,“所以你今天即使有这个符节也别出去,否则过两天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的就是我,我找了个地方你先去躲两天,等不封城了,你再走,听到了吗?”

阮木蘅虽然有迟疑,仍旧点头,“去哪里?”

“从这个南三巷,一直朝前走,到高头街,北角楼下的梨花街巷里有一家陆府,我已打过招呼你去住两天。”

宁云涧说着将她的帽子压得更低,将她一推,“快走吧。”

阮木蘅不由有些心惊胆战,扭头往前走,才跨步又回过头来,“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私逃出宫,就帮我?”

宁云涧十分温和地一笑,“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况且你也从不属于宫里,走了多好。”又将她一推,“别婆婆妈妈了,待会儿盯着我的人又要跟上来了。”

阮木蘅倏然一愣,果然还是给他惹麻烦了么,深吸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往后跑。

郢都大街如棋盘,棋盘间又藏着长长短短的巷子,若不是她认识北角楼的方向,估计要迷失在鳞次栉比的肆陌间。

一气串巷走街,直奔到高高的角楼下,角楼后侧有一条巷子,巷子近北,快到内城郭,没几个人,也没有商铺,只种着一排光秃秃的树,估摸着就是梨花巷了。

阮木蘅捏紧符节,有些犹豫,心中有挥之不去的不安,总觉得不应该往前走,也不应该去那个陆府。

可此时她跑了一路,脑中已乱成一锅粥,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小心翼翼地察着错身而过的几个行人和住户,慢慢走到那写着陆府门匾的宅门前。

胸中又忐忑了一会儿,上台阶敲门,手背才碰着,那门扉却咿呀一声向两侧洞开。

一个圆脸粉面,挂着一团和气的笑的人,候在门前,躬身朝她道,“阮姑姑让我们好找,皇上早等得狠了,快进来吧。”

后头的门嘭的关上的同时,他身子一让,景鸾辞一身玄色常服,负手威严地就立在庭院前的廊下。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是想写个有些极端有些暴虐有些神经病的男主,总之不算好人,有帝王的冷血无情,大家有个心理准备。

下一篇一定要写个轻松欢乐的故事,伤肝。

另,周三今天不更新,周四更新,随个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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