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窥破

殿宇森森,寒气初现。

庭内光秃秃的树木萧瑟而工整。

室内温暖如春,靠窗的香几上置着铜炉,香雾袅袅的煮着茶。

茶水在黑色的盏中微旋,色清如水,闻之淡香。

却不是普通的茗茶。

泡茶的水取自深秋的白茶花叶上的花露,仅仅在秋雨洗尽了枝叶后,起雾的清晨时分一滴一滴采集得小瓮里覆底的一罐,再埋在花树下,天然地冰镇后,什么时候饮,什么时候才挖出来。

如此精细耗时的茶道,即便是好茶的茶师,鲜少有愿意花这功夫的。

卫翾却做得乐此不疲,每年茶花吐蕊,秋雨过后,都起了大早,在花园里一蹲就是一两个时辰,只为集得能泡上两三杯的花露水。

而做这些却只因为,有一年景鸾辞品了她偶尔采的一杯花露茶,夸了一句“好喝”,且多喝了一杯。

除了茶水,翊宸宫里的每一样,每一件,每个细节,只要景鸾辞看得到用得到的地方,无不用心,无不精细。

案几上的点心是她亲手烹的,形状精巧得仿若盛开的梅花,盛放点心的瓷盘是她挑的,用景鸾辞惯用的青色。

书桌上常备的纸笺是澄心堂纸,墨是锭和徽墨,笔是雕漆紫檀,皆是景鸾辞所好。

甚至她惯穿的红色,品红,银红,谈红……各色千妍百媚的红,都只是因为景鸾辞曾说“妃色倾城,红衣冠群”,夸她穿红时艳冠群芳。

她便从此朱褙披身,即便她最喜欢的是白色,欺霜赛雪的白,皎皎如月的白。

满室温香,她此刻便是一袭胭脂色的红裙,即便是侍奉了病中的景鸾辞五六日,发髻和妆容一丝不乱,精致如常。

在清茶中加了两片香片后,她端了茶到书案前,娇柔地道,“皇上,先休息一会儿吧。”

一身紫檀中衣的景鸾辞御笔不停,前几日因病积压了一干的奏章和政务,今日精神了一些便从早忙到晚地处理。

卫翾见景鸾辞不理她,绕到他身侧,直接将他手中御笔抽掉。

“别吵。”

景鸾辞淡淡地道,拿了另一只毫笔接着翻开奏章,专注地看着,眼底有淡淡的青,罕有地显出一些憔悴。

几乎不寝不安月余后,怒意好似发尽,他便突然病了,恍恍惚惚地高烧了几日,病好一些后,宫内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那付之一炬的女官院也封了,景鸾辞终于踏入了后宫,如常地雨露均沾地恩泽他人。

卫翾偷偷地觑着他神色,见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喜怒,便不再敢动。

她知道他对她比他人纵容一些,但仅纵容一些而已,仍在方寸之内,有下限也有上限。平日的娇纵也只是在他画出来的方寸内蹦哒而已。

但终归还是纵容了一些,她才安静了一会儿,便继续试探,搬了椅子托着下巴对坐在他跟前。

撒娇着道,“皇上,茶凉了,臣妾煮了好一阵呢,手都酸啦~”

景鸾辞无奈地放下笔,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扫向那精致的茶杯,微呷了一口,道了句“不错”,权当不拂她心意。

再朝周昙道,“药呢?”

周昙早就捧了药进来,但没有皇贵妃的胆子,期期艾艾在一旁等,现在忙道,“药凉了,奴才再去叫人熬一下。”

一挥手,御药房的小太监忙承着屉盘出去,却被卫翾拦住,锦绣下的玉手端过闻了闻,皱了皱鼻子,手一翻,突然将药倒到窗外。

“又苦又难闻,怎么给皇上喝?”她将碗啪扔回去道。

周昙一愣,谢罪道,“还是娘娘想的周到,奴才再去御药房叫太医熬点不苦的药,再备几颗蜜饯和甜枣过来。”

“不必了,喝了也没用,是药毒三分,越喝越好不了。”卫翾兴致勃勃地又将点心呈到景鸾辞面前。

周昙一时又愣在原地,这药是喝还是不喝?熬还是不熬?

“朕看你不是嫌药苦,是不想朕好起来。”

景鸾辞捏捏眉心,疲倦地合上折子,坐到榻上,漠然地向周昙道,“下去吧。”

卫翾被窥破了心事,立即红了脸,但她素来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

索性娇嗔道,“皇上说的没错,臣妾就是希望皇上病着才好,省得日日政务缠身,臣妾十几日都不得见上一回。”

“现在好了,皇上病着,臣妾堂而皇之的侍疾,皇上便日日都属于臣妾一个人。”

卫翾高兴地说着,看不够似的,将他看了又看。

景鸾辞阴郁的脸终于浮起一丝暖意。

他近来都喜欢来翊宸宫,因为皇贵妃是一个充满热闹的人,而他需要热闹去排挤掉一些东西。

微哂道,“便是你这般胡闹,才犯上众怒,惹得后宫人人都要状告你两句。”

“哪有人人,谁能有那么大胆子!”

卫翾骄哼一声,媚妍的脸有些窥探似的望向景鸾辞,“也就宫正司那冷面母魔刹有事没事,总找些由头给臣妾添堵,否则谁敢告臣妾的状!”

景鸾辞面色忽而一沉,卫翾却仍旧没注意似的,接着得意洋洋地笑道,“索性那贱婢跑了,不再在跟前碍眼,臣妾也乐得眼前清爽松快。”

景鸾辞已是脸色铁青,冷声道,“皇贵妃身居高位,领率后宫,竟是这般心胸涵养么?”

卫翾笑容蓦地收起,直棱棱地道,“皇上不知道么?臣妾待您的心,从来都没有容人之量,所以那贱婢最好永远不要找到才好。”

景鸾辞眸色一晃,寒冰似的笼向她,卫翾却忽然变脸似的娇娇悄悄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兴趣盎然地说,“不说这些事啦,之前和戏班子演杂戏的师傅学了一手幻术,臣妾表演给皇上看吧。”

景鸾辞已是半分心情都没有,淡漠地看了一会儿她变出一朵花,变出铜板,便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正好廊檐下挂着一只鸟笼,一只画眉轻轻巧巧地在里面跳跃,笃笃地啄着金丝笼子。

他转过头不再看,有些不悦地道,“将那鸟笼收起来罢,这么吵听着扰心。”

待那笼子收了起来,心情却越发急转直下,撂下皇贵妃便出了翊宸宫。

外头夜已黑得沉了,灰云满天,不见月色,重重宫阙一片死寂。

周昙掌着灯,跟着前头的人漫无目的地走,直听到西花园里几声孤零零的鹊声,才发觉前头就是玥华宫了。

见皇帝脚步不停,便轻声问,“皇上,要歇在舒妃处么?”

景鸾辞微微一顿,显然也没发觉自己已走到此处,在檐灯下暗红色的宫门前茫然地枯立了一会儿,踏上台阶。

东配殿里舒妃已经歇下来,手忙脚乱地起来接驾,皇上却直接去了正殿。

正殿是过去绾嫔的住所,虽然舒妃已是一宫主位,但为了忌讳,一直住在偏殿,素日景鸾辞来也只在偏殿歇着,从不去正殿。

舒妃犹豫了许久,见周昙一干等人都被呵斥在外,自己便不去触碰霉头,回到自己的殿阁中等候。

才等候没多久,皇帝又一脸阴郁地出来,不等她来请安,留下一句“舒妃忙累了一天,自行歇息吧”,茫茫然地出去了。

到宫外头,景鸾辞也没有回宫的意思,信步在夜间乱走。

周昙起先是一头雾水,慢慢地也摸清了一些心思,索性提灯在前,一路往内廷署后头的女官院引。

枯木斜横的小小门扉,因为之前的大火的殃及,被火烟熏得发黑,在夜间就像矗立着的一道墓门。

门上红色的封条,经过几日风雨已有褪色,随侍太监上前将那封条撕开。

院里一片破败,仿若冷宫一般荒废了许久,从未有人住一样。

景鸾辞踏进屋子,点了灯,屋中更显得空落落的,他在窗前的桌子上坐下来,环视四周,屋里已不剩一件阮木蘅的东西。

景鸾辞慢吞吞地看着,好似眼睛是拂尘,一点点地扫过,扫到最后不仅屋里空了,他眼睛里也空了,只余下那晃动着的灯影。

灯影扑到他脸上,遮掩不住的落寞。

她走后,他觉得清冷,偌大的宫殿好似十月的天气寒凉了下来,不论在哪个殿阁中,不论睡在哪个卧榻,身边陪着的是谁,竟没有一个地方是真正热闹到心里的。

心口有一个地方,好似有一个洞,跟这个房子一样空了,里面呼啸着冷风,钻得他心痛难眠。

景鸾辞眉心蹙起,将那盏没有灯罩的灯抬得更近,向火一样触向它,被灼烧后麻木地缩回来。

周昙惊呼,抢到身前拿开灯,后怕地和声劝道,“皇上,夜深了,该回宣和宫了,明日五更早朝,还要延经朝讲呢!”

景鸾辞不动,静默地枯坐着,见桌上放着半本残破的案册,他打开来慢慢地翻着,每一页都停顿了很久,但每一页都只看那侧处的签字。

周昙恐他待得久了又像先头那样,轻声再劝,“皇上……”

景鸾辞终于抬起头来,却不发声,远远地凝视着那跳动的光影,半晌喃喃地道,“有没有可能,她当真……死了?”

这个问题自他病的那日,一直萦绕在脑中,而他一直避免去想。

却怎么也不能忽视现实。

大郢十三个州,七十六个城郭郡县,每个关卡塞道州衙府郡都下发了逋文,投入了兵力,围查了一个多月,那人却像蒸发了一样,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寻不到一丝踪影。

所有可能的地方,於地,江陵,西河,乃至紫绡玉珠的乡里,都一一盘查过,竟然一无所踪。

如若不是这个人从不存在,便只能是死了。

但他却怎么样也不能相信,那样一个七窍机心、心狠绝情的人,轻易就会死。

她该是在某个地方默默得意着,嘲笑他被耍得团团转,讥诮地讽刺他输的一败涂地才对。

怎么可能死了?

周昙不确定是自言自语,还是询问他,见他慢慢抬眼向他,才惶恐地道,“阮宫正福大命大,人又聪敏,即便在外头应当没有什么能难住她,该是觉得新鲜吧,对宫外有些好奇,故意躲起来玩耍罢,若是没意思了,指不定哪天就自己回来了。”

景鸾辞身影微微一晃,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凝眉神思,良久起身出去,到门口时忽道,“明日叫人把院里修整一番,之前怎么样的,就恢复成什么样。”

周昙一愣,“封条要拆了吗?”

景鸾辞不答,回头又看了一眼,道,“还有,慎刑司里那两个宫女一并也放了吧。”

“照例回到女官院,还是遣散到其他局里去?”

景鸾辞顿了顿,提步往回走,周昙便明白了答案,默默地掌了灯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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