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木蘅迷迷蒙蒙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不知在何处。
头顶上是明黄色的帐子,床幔是锦纱,锦纱外还挂着珠帘,外头被珠帘遮遮掩掩地看不清,却是一派很熟悉的富丽堂皇。
环顾着便微微一惊,使劲儿直起上半身去看,却忽地一阵头痛,又跌落了回去,后脑勺恰好磕到了床头上,一时便痛得起不来。
抱头轻哼着,外头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阮木蘅忙规规矩矩闭眼躺好。
来人步子沉稳地进来,到她床边站了一会儿,夹着怒气道,“怎么现在还未曾醒?不是说就是这两日么?都怎么当差的?!”
声音沉严,音调平淡,分明是景鸾辞的声音。
阮木蘅胸中一震,没想到自己真的躺在宣和宫寝殿,耳边又听景鸾辞发了一通火后,接着问,“太医都怎么说的?”
“回皇上,”这声音粉腻腻的却是周昙。
“温太医说阮姑姑这是三症齐发,伤寒高烧伤肺,又月事不顺腹痛痉挛,耗干了……”
“这些需要你说?!”
景鸾辞打断他。
“太医说今日烧已退了,热症下了便慢慢就能好,估摸着最晚明日就能醒了。”
景鸾辞不耐烦地低骂了一声,接着阮木蘅便感觉到一只手探到她额上摸了摸,声音在耳边更近了道,“是没有在发烫了。”
离开了手后,声音也远了些,“再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便听到周昙脚步声颠儿颠儿地出去了,可床边景鸾辞却仍旧没有动,好一会儿,床边微微一震,却是他坐了下来。
阮木蘅不禁内心痛呼,晕了时还好,可醒了后僵躺着一动不动就觉得背部发麻,全身难受。
可怎么样她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醒了和他眼对眼,便仍旧硬躺着装昏迷。
装得久了,眼皮开始发沉,没有挺多久却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寝殿内已经点上了灯,光从锦纱里透进来,发暖地照到眼皮上。
静谧中耳边只有滴滴答答砸落在檐下的雨声。
阮木蘅估摸着应该没人,悄然将眼睛睁开一线,轻轻扭头往锦纱外张望。
却见景鸾辞正坐在对面的塌上批奏折,忙就拉缓了呼吸。
不由苦恼着怎么找到时机出去,避免被他撞见。
正想着,景鸾辞突然出声唤周昙进来,谴他把奏折送回御书房,便起身欠伸了一下,慢悠悠地朝她过来。
阮木蘅忙闭眼。
景鸾辞掀帘入内,仍旧在榻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阮木蘅心下无奈的不得了,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看,终是忍不住了不想装了。
正要动作,耳边忽听到他叹息了一声,轻声唤道,“木蘅……”
阮木蘅不由一怔,以为听错了,等了一会儿,脸上忽有温热的气息扑来,还未反应过来那炙热的吻就贴上她的唇,猛地张大眼睛,却见他轻阖着纤浓的眼睫近在咫尺的脸。
不禁抽了一口气,景鸾辞亦睁开了眼,面面相觑须臾,他便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离开她,打量了两眼,道,“醒了吗?”
阮木蘅愣了会儿神,点点头。
有些难堪地垂低眼,两手撑着直起身,可脑袋一晃动,仍旧闷痛得厉害,手扶上额,却被他拉住腕子,喝止道,“别动,额上有伤,小心碰到了。”
扭头便叫了宫女进来侍奉。
阮木蘅却动作更快,另一只手,往头上摸,模后才发现她裹了一层布,顺时一头雾水,懵懵道,“我头怎么了?”
景鸾辞目光落在她脸上,她晕倒时除了额头磕到石阶外,左侧脸颊也有刮伤,现在还结着血痂,顿时心头不自在,只道,“便是摔了。”
阮木蘅见他冷冷的,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又要生气,忙由宫女伺候着穿鞋穿衣,睨眼一看夜色浓稠,还是忍不住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躺了多久了?”
景鸾辞又极简地答,“五日。”
阮木蘅瞬时惊骇。
景鸾辞却没有解释什么,扭头朝外头唤了夜宵。
阮木蘅连忙起身,并不想在他跟前吃东西,会吃得味如嚼蜡,且这么多天不在,紫绡玉珠也该担心了。
景鸾辞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起身坐到榻上朝她不容置疑地道,
“女官院的那两个宫女,朕已经告知过了。若想回去,先把夜宵吃了。”
阮木蘅想了想回去估计也没热乎的,还要劳烦紫绡他们,便没有再推拒,规规矩矩地侍立在景鸾辞跟前。
景鸾辞望了她一眼,正好送宵夜的侍膳太监进来,便一边吩咐着将汤粥置于案桌上,一边冲她道,“你杵在跟前做什么?用脚吃饭吗?”
阮木蘅便从善如流地坐下,拘谨地慢慢地舀粥喝。
景鸾辞自己却不吃,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见那额前还渗着灰褐色血渍的布,一时便想起她满头满脸血倒在地上的情景,便觉得胸中突地如被利刃捅了一下,又反刍起那时从未有过的惊惧和恐慌,隐隐的一阵闷痛。
阮木蘅见他又开始像先头那样一言不发地皱眉看着她,便觉得满是压抑,连吃的粥都哽在喉咙里难以下咽,便草草用了两口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立在跟前垂眸道,“奴婢近日给皇上添麻烦了,今日便回去了。”
景鸾辞原本想说她伤还没好,却突然不想强压她,便让周昙送了她回去。
因病,阮木蘅反而逍遥快活了半个月,再不必去宫正司,也不必处理宫里头鸡毛蒜皮的小事。
唯一烦心的便是,周昙和太医院每日必来问候,无形中将她禁了足,拘禁时间一长自然生闷来,便想方设法地找点儿事打发时间。
这一日,阮木蘅领着紫绡玉珠一起架了梯凳剪院落中的紫藤花。
周昙便按时按点的上门来,却不像之前一进来便一闻二问三切,再看着吃乱七八糟一堆补药,而是带了一干的人抬着一顶轿子来。
留了轿在门等,便进来笑嘻嘻地道,“阮姑姑闷得慌了吧?今日皇上来接你去宣和宫散散呢!”
阮木蘅无语,还不如在女官院内。
但没办法,圣喻不敢违,只得跟着周昙上了轿。
轿子直接抬到了院内,阮木蘅下了轿,至书房前,由周昙挑开帷幔进去。
初夏节令的,里头屋角却烧了一小盆银丝碳火盆,满室都被烘的比外头要热。
景鸾辞大开着窗坐在榻上,提着御笔批看榻几上奏折。
见阮木蘅来,直接免了她的礼赐座,从折子上抬起眼上上下下审视她了一圈,见才半个多月,她前额破处已经好了,脸还养得丰润了些,便道,“你便没必要浪费朕那么多药,皮实到受点伤见风就能好。”
阮木蘅悄然撇撇嘴,道,“奴婢谢皇上夸奖。”
景鸾辞忍不住一笑,“都能顶嘴了,看来是真的好全了!”说着转身唤人上茶。
待上了茶后,端起杯呷了两口,从一大摞呈文里,翻出近日於地呈上来的折子,翻了一阵,忽而朝她开口说,“知道为何於地频繁发生叛乱么?”
他突然跟她说起朝堂时事,阮木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想着话本里听过的地方起义因由,答,“因为地方官员县署享乐腐化、横征暴敛,所以百姓民不聊生奋起反抗?”
景鸾辞稍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没错,贪.腐和剥削是最重要的原因。”
“除了这个还有於地贫瘠又多蝗灾洪涝,百姓食不果腹,自然为求一口饭而沸反。”
说着怕她听不懂,微微顿了顿,接着道,“再者级层矛盾,官可以什么都不干却日日肉糜,而民勤恳劳作却贫穷不堪,便生出了仇富斗官的不平心思,稍微一激化便要犯上作乱,总的来说就是百姓过的不好就要反。”
他用最简单的言辞稍微解释了几句,又接着问,“那起义反叛有用吗?”
阮木蘅虽然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些什么意思,却不觉听进去了。
放下茶杯皱着眉头思考,半晌摇头说,“没有用,起义的人做了官仍旧会有人贪腐,土地仍旧贫瘠没有收获,富人和穷人也一直会存在。”
景鸾辞放下御笔,不免多看了她两眼,有些惊讶她竟然能领悟这些。
补充说,“是没有用,只是中饱了又一批反叛者的利益,百姓仍旧处在下级穷噩困苦,甚至会因为这一次的动荡,使得州县更加残破,无家可归的流民暴增,加剧民不聊生的状况。”
阮木蘅听到这儿,觉得他有话要说,果然景鸾辞顿了顿,接着说,“此次领兵民起义的首领你知道是谁吗?”
后宫不得干政,很多消息都传不进来,她便摇了摇头。
“张固岩。”
景鸾辞深不可测的眼睛横目望着她,说出了名字看她没有反应,又道,“张固岩曾经还有一个名字,叫候获,想起来了吗?”
阮木蘅当下一怔,皱了皱眉,的确很熟悉,在嘴边了却想不起来。
景鸾辞便直接道,“张固岩,也就是候获,是抚远大将军阮灼的副将,几度跟着阮大将军出生入死,你父亲曾经在河西郡做刺史那几年,他应该也在,你应当常见过。”
阮木蘅立时瞪大眼睛,忽就想起来了,顿了一下,失色道,“若要说来,我应该叫他一声义父……”
她说着忽然看向他,好似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她的父亲阮灼是先朝的抚远大将军,在她九岁那年勾连淮南王叛乱,被株连九族,偌大家业只剩她被法外开恩,以罪奴身份没入宫廷。
跟她父亲阮灼相关的一应人,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所以,这个世界上她是没有亲人的。
但若还有候获……
景鸾辞看她脸色变了又变,道,“候获已经被抓,正押送往郢都,月余后将在午门斩首。”
“就如刚刚朕告诉你的这些,起义反叛者终是给百姓带来灾难的,朕绝不会姑息。”
他眼眸微微一软,“但你若想去看看他,朕至少能满足你这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