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磨墨

阳春三月元日,刚好是阮木蘅十日一次的休沐。

一如既往地她贪懒了一上午,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慢吞吞起床,随意喝了两口粥,便换了短打武服,进行常日的锻炼。

练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想着该去裴雪袂那里走一遭,便提前收了势吩咐紫绡烧水,准备洗浴。

等待的间隙里,玉珠不知从哪里捧出了一只坏了骨架的风筝,兴冲冲地说要修理好了在三月行清节的时候和其他宫的比赛。

阮木蘅瞧着那鹰形风筝虽然破败,仍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觉得有趣得很,也找来了丝线帮忙缠弄。

正忙得不亦乐乎时,明路行色匆匆地跑来,都不及踏进门内,揩着满脑门子的汗对阮木蘅说,“阮姑姑,皇上命你即刻去宣和宫,有极紧要的急事。”

阮木蘅想了想近期后宫太平得很,纳闷着连短褐武服都来不及换,仓促地跟着一路进宣和宫,刚到西殿书房外,却有一个人比他们更急,不容通秉就气势冲冲地从他们后面闯过来,怒骂着踢开外头侍奉的太监撩裙进去。

敢如此行径的也就一人!

阮木蘅看都没看便低下头退至一边,反倒是明路怔愣了一下,见皇贵妃已先一步入内,回身懵懵地挠头说,“诶,皇上是先召见了阮姑姑的,皇贵妃贸然地闯进去做什么!”

“我们先在外头候着吧。”

阮木蘅扯了下嘴角,不甚在意地抬头望天,枯立了一刻才想起来问明路说,“皇上说有急事,是什么事呢?”

明路脸红道,“也……也没什么急事,就是皇上说不即刻将您宣来耽搁了要我脑袋……”

“……”

景鸾辞就是见不得她好一日!

干等了一阵,里头周昙和颜悦色地出来,打了招呼殷切地说,“让阮姑姑好等,皇贵妃正为内务省不给她拨在宫里开戏的银钱,在跟皇上生气呢,估计还得要一阵,阮姑姑要是累了,可以到值班房里坐坐。”

要按照以前的作风,周昙断不会将室内发生的事告知与她的,更不会如此和煦,显然是表明合作的态度来了。

阮木蘅也回以笑脸说,“不劳烦了,敢问公公,皇贵妃是要在行清节前搭戏台看戏吗?”

“可不是嘛。”周昙压低声音,“行清节是祭祀天地祖宗的一等祭日,皇上一贯不准宫里在这时段内大兴鼓乐,内务省也是照规矩办事,但皇贵妃向来有她自己的规矩,说是郢都里兴起了一班很有看头的戏班,不管准不准定要请来宫里头看看,便在里头游说呢!”

他细细解释两句便行礼折返回去。

看戏么?

阮木蘅眼皮动了动,那是好事情啊!

又等了一阵,皇贵妃终于喜气洋洋,步履轻盈地出了书房,乃至见到一向看不顺眼的阮木蘅都露出了一些笑意,有些霸道地说,“三月十二翊宸宫里开戏,恩赏你也来看看,冲冲这满身的寒酸气!”

不待她答应,径自美滋滋地去了。

阮木蘅这才踏进书房,里头景鸾辞正靠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头疼地捏眉心,睁眼时见她一身暗红色束身绑腿绑袖的短褐,上下扫视了一圈,稀奇地道,“怎么这副打扮?女官院的柴火还要你劈?”

阮木蘅眉毛一抖,“这是武服,奴婢今日休沐无事,便换了衣裳练练拳脚,刚才来得急了,还没来得及换。”

景鸾辞“哦”了一声,“难怪罚你这么多次都那么皮实!”

是啊是啊,要是换做其他嫔妃,要么掉了半条命,要么个把月下不了床!

阮木蘅在心里腹诽,权当他在夸她吧!

景鸾辞又兴味甚浓地溜了她一圈,接着说,“既然力气没处使,那就过来帮朕磨墨吧。”说完抬手翻开桌上文臣书拟的三月行清节祭祀天地的祭文。

阮木蘅忙轻步到桌旁拿起雕龙的砚石,忽而一扫到“祭文”两字,瞬间头皮一麻垂低了脸,一手扶着腕子,一手压磨松花砚里的墨丸。

这便是又能点醒他旧事的字眼了!难怪今日要宣她来!

惴惴地更压低了头,细细地研磨,安静地磨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其他指令,有些奇怪地抬眼悄悄窥觑面前矜贵的人一眼,见他面色平淡,微皱着眉心精读手头的文章,竟然稀罕地没见愠色,不似要对她多做刁难,便默默地吁了一口气。

渐渐地,和着室内淡淡的龙涎香,气氛竟然闲适起来,慢慢松弛下来的阮木蘅甚至因此犯起了困意,涩着眼睛晕晕地在砚池里转碾。

一边景鸾辞连续看了几本不同的行祭文书,选出一篇比较满意的,朱批了几个需要改的字,乏了便抬起头来动了动脖颈,眼神瞟到旁边侍奉的人,便不动声色地望向她,见她眼皮坠重,身子微微前后摇晃,不禁微微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为何,拉紧了弦厌恨了她那么多年后,一朝忽然你来我往地缓和了一下彼此的关系,偶见到她因此露出点笑容,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一丝喜意……

景鸾辞提起御笔,或许因是虽然知道面前人可恨,但恨人太费力气而一时松懈了罢!

想着微微摇了摇头,探笔在朱砚中蘸了蘸,瞧见墨色浅而粗糙,再次望了望那倾得厉害的人,出声对侍奉在另一边的小宫女说,“你换她来磨墨。”

低沉的声音一时将阮木蘅掉往前的脑袋回归到正轨,呆愣地惊了一下,手中砚石已被宫女拿走,忙后知后觉地跪下来请罪。

景鸾辞不由有些好气,说,“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般自觉?”

见她还愣着,直接道,“起来吧,没有要责罚你。”

阮木蘅小狗似的晃了晃脑袋,站起身,又听他道,“在宫正司那么多年,字应该有所长进,你来给朕誊抄祭文。”

阮木蘅一时呆住,浆糊一样的脑浆这才开始搅动,奇怪地望他一眼,心想不会抄坏了找个借口又要罚她?她今日可没有在膝盖下绑棉垫子!

于是低下头道,“宫正司都是女史在记录,奴婢并不怎么动笔,恐怕写不好。”

“怕什么,写坏了让文臣重新誊抄就行了,本就是他们的差事。”

景鸾辞好似窥破她的心思,满不在乎地道。

阮木蘅不得已走近他跟前,犹豫了一下拿起笔,悬在精贵的御纸上,还未写手一抖就洒了两点墨汁儿,慌乱地回头,又在景鸾辞不怒自威地注目下,落笔继续写。

抄完不甚工整的两行,忍不住再回头。

景鸾辞仍旧垂眼只望着她的字,无声地督促着,她只好硬着头皮接着抄写,却越写越歪,写到“承天之神,庶卉百物”时,甚至将“卉”字写成了“奔”字,不由就急出满脑门子的汗。

意乱之下,竟然提笔往上划了个叉,在旁边补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卉”字。

景鸾辞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请问老师傅,您这是在自写自批功课吗?”

边笑边摇头,“怎么这么多年了写的字还是跟狗爬似的,不,狗爬的都能比你好看!”

阮木蘅当下脸庞红透,烫手似的将笔扔回笔架上,“我,我都说了,我字写的不好看的……”

景鸾辞不由分说便执起她的手,重新拿起御笔,从后虚环着她,一边摆正她手指一边道,“握笔要实,掌心虚圆,才能运笔灵活。”

说完笔尖稳稳地落下来,行云流水地重新写着“承天之神,庶卉百物”八字,声音在她耳边接着道,“横竖起笔要重,转折要顿,提和构重墨后轻收,下笔无悔,一气呵成不能重描。”

每说一句,那温热的气息就喷在耳际,挠得阮木蘅耳后脖颈又痒又热,不觉连着肩膀背侧都开始发起烫来,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说的什么。

受不了了便微微在他怀中挣了挣,软声说,“知道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又一挣,那手却反而握紧了,覆贴在背侧的身子仿若还环得更紧。

景鸾辞低俯着,听到了她的话,却一时有些舍不得放开怀里这一团香.软,视线从纸上收回,望了望她如煮熟的虾似的耳廓,再落下去,那前边的旖旎风光尽收眼底。

好似因为要练武,所以没有穿小衣,而是用白练紧紧裹了,反而越加浑圆,沟壑也越是明显。

“皇上……”阮木蘅又低唤了一声。

景鸾辞意犹未尽地放开她,轻咳一声,道,“你今日就将这祭文誊抄清楚,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就能走。”

说完走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来,喝了两口茶,发现是凉的,朝周昙恼怒地道,“怎么伺候的,茶冷了都不知道换?!”

阮木蘅被他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却莫名其妙地不敢抬头看他,只使劲儿让自己沉静下来,将注意力放到手头的文书上。

等她当真抄得让景鸾辞有一分满意时,大半日已经过了,天黑了下来,好端端的休沐就这么耗完,只剩一双快蜷成鸡爪的手发颤地垂着回到女官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