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彻底又恢复了冷清。
小丫头念茵跟着其他几个小姑娘窝在烧着炭火的学堂里,努力跟着夫子念书,声音稚嫩,因着入学晚,读起来略显吃力。
没人知道外头适才发生了何事,里头的夫子极尽所能,替她们挡住了所有脏污。
念茵拿着书本仔细看着。
她下学后便要跟着后头的娘子干活,但她浑身都是劲,尤其是想起让她能过上安稳日子的宋锦茵几人。
夫子曾说女子明事理,学手艺,也能靠自己过活。
前路对念茵来说太过模糊,但她知道,唯有好生学着,往后去见贵人时,才不会让她眼中生出失望。
读书声未停,提着木炭篓子的女娘从廊下行过。
适才她又见到了送那小丫头过来的两位姑娘,面似芙蓉眉如柳,各有各的明艳,只是没挑到好日子,一场相聚,尽是被叶家那事给打断。
......
而此时长街尽头的拐角处,被惦记的宋锦茵撞上了卖菜的老媪。
菜叶散了一地,还有一些晒干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
入冬的菜卖得格外贵,新鲜一点的极其难得,等再过几日,能瞧见的绿叶便更为稀少,就算有,普通百姓也不会多买。
只有一些商贾富户或是官宦人家,后厨注重菜式,才会不管价钱买回府中。
眼下老媪的篓子里剩下的菜都不算太好,该是已经卖了一圈,唯有一点豆子瞧着密密麻麻,没什么人要。
宋锦茵在人哭嚎前赶忙将人扶稳,掏出适才走来时就准备好的银子,背过后头的人,偷偷塞到老媪手中。
“阿婆,这点碎银该是够了,我着急赶路,不能帮阿婆收拾,阿婆莫怪。”
“不用不用,姑娘尽管忙去,这点小事,老婆子自己能行。”
骂人的话瞬间就被咽了下去。
能收钱,这菜捡起来还能继续卖,老媪自是高兴。
宋锦茵余光又瞧了一眼后头一直跟着她的侍从,腰间未戴招摇的佩剑,但一身玄衣,一看便知是裴晏舟的人。
那人原本还想上来同她说话,宋锦茵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该是裴晏舟让她回府。
可回府,回的又该是哪座府?
宋锦茵的笑没有一丝温度,她只知道,将她让出去的是他裴晏舟。
为了在众人面前护住许幼宜的脸面,不驳了她的话,是裴晏舟亲自点头应下。
像是对一件货物,轻飘飘一句,便答应了要将她借出,也答应了许幼宜提出的相看。
她本也没对自己那一文不值的名声上心,她只是没想到,曾经裴晏舟身上的偏执,竟真能因着许幼宜散了个干净。
宋锦茵又想起她被刺客挟持的那一次,裴晏舟也是站在许幼宜身侧,清清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有丝毫相护。
今日不涉及生死,总不会比上次更差。
况且说起来,他的放手,倒也算件好事。
他不在意,她自然就更不会在意。
后头的侍从跟了上来。
趁着还有一个拐角的距离,宋锦茵赶忙越过这一片狼藉,匆匆穿入前头复杂的小巷。
她从瞧见来人开始,就有了撞向路人的心思,就算不是这个卖菜的老媪,也会是其他。
只是她不知能撞到什么摊贩,更不知道身上这点碎银够不够赔。
可她不管不顾,只想摆脱裴晏舟的人。
“锦茵姑娘!”
“诶诶,我的豆子,踩不得,踩不得啊!”
后头似有声音响起,只是还未靠近,就被捡菜的老媪拦住。
一生都在为温饱奔波的人,比谁都心疼地上散落的菜,尤其已经活到了这个岁数,对旁人的畏惧,远不敌能拿回家养孙儿的铜钱重要。
趁着侍从被拦住,宋锦茵加快了步子。
她知道没这么容易,也知道他的人要跟上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可在那之前,她总归都要试一试。
适才沈玉鹤极快地说了一句,让她寻机会去找他,隐了声音的嘴型,想来是不想让旁人知晓。
她虽生了担忧,但也知道这个旁人,唯有裴晏舟。
正好,她如今也不想同那人有过多牵扯,是死是活,她也都不想让那人知道。
小巷颇为狭窄,宋锦茵自己都不知转到了何处,只是刚准备停下松口气,就见巷子口闪过一道身影,像是侍从跟了上来。
她心里一咯噔,随即自嘲一笑。
没想过会有这么快。
难道她当真脱离不了这一切,哪怕只有半日都不行?
一股颓然弥漫在宋锦茵的心头,让她从一开始因着沈玉鹤那句话生出的忐忑逐渐消散,转而变成疲惫和恨。
既有佳人在侧,裴晏舟究竟为何还要抓着她不放。
......
那句询问之后,裴晏舟果然将许幼宜送回了将军府。
如寒峭青松般的身形立于前厅,接过茶盏时,唇角笑意转淡,黑眸似有碎冰。
“想给宋锦茵说亲?”
男子举手投足透出无限风华,但偏偏眉眼冷傲,让人不敢靠近。
“说给哪个管事,不叫出来给我瞧瞧?”
“世子是来替她兴师问罪?”
许幼宜抬起头,对上那双冷厉黑眸,有一瞬的瑟缩,但最终仍是被恨意压下。
“她当初和周延安在一起时,最想让她死的可是世子你。”
“那又如何?”
裴晏舟指尖动了动,杯盖轻碰,清脆之下是晃动的茶面。
“你大抵是还没明白,她死不死,都是我院里的人,今日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全我的脸面?”
院中是许将军赶来的身影,许是听到了些动静,来人脸色不虞,虽有将领的豪气,但更多却是一股杀伐果断的气势,带着狠绝。
许幼宜并不在意,只是嗤笑声起。
都是局中人,既是回不到过去,那谁也别想过着松快的日子。
“我想,是世子没明白,宋锦茵可从来都不想当你院里的人。”
裴晏舟目色陡然幽冷,握着茶盏的手也用了些力。
青花白瓷生出了细碎裂缝,热茶极慢地聚集到一处,浸出,滴落。
可许幼宜仍是未停,她把玩着腰间的黑色长鞭,似想到了故人,目色疯狂又复杂。
“她就算对你曾有过情意,那几次被你舍弃,想来也该是耗了个干净,所以我这是在帮她,与其让她死在你的后院,不如替她换一处地方。”
“让她嫁给旁人多好,既不会被你冷落,也不会被人害死,若是周延安在天有灵,兴许还会回来夸我一句,我们三个向来交好,你一早就知道,不是吗?”
裴晏舟的冷静被击溃了一瞬。
没有他的点头,宋锦茵怎么可能会死在他的后院,可再多的,他却没有反驳之意。
哪怕他没有真正舍弃过宋锦茵,也有那些桩桩件件,本就应该排在宋锦茵前头的事。
他心知肚明,就像那些她不再去碰的糕点,她不再上心的中衣,如同许幼宜所说,她的心思已经在无数个日夜里耗了个干净。
但即便如此,他不愿放手的人,谁都别想碰。
许将军踏进前厅时,两人已经陷入了各自的思绪,来人怒气直接席卷了出神的少女。
一声跪下在厅内回荡。
“周延安已经死了!连周家如今都已放下,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女儿没有胡闹。”
“那你眼下在做什么,拿一个婢女出气?你别忘了,是他周延安当初忽略了和你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人家婢女拿着刀去逼迫他同你生分!”
裴晏舟不欲听那些往事,因为他也是往事里的一部分。
周延安曾经的少年心性炙热坦诚,向往自由,好打抱不平。
而未出江湖所遇的第一件不平事,便是在他的院子里见到了瘦弱的宋锦茵。
他有时甚至也觉得,若周延安还活着,他的院子,兴许真的禁锢不住宋锦茵。
这一刻,裴晏舟也数不清是自己生出的第几次慌乱。
离开时,他唤来了仓凛,马绳在他手中绕了一圈,划过他蜷缩微凸的指骨。
“可将她送回了府?”
“世子,人......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