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很堵,红色车尾灯铺成一片,在黑天里织成赤色银河。
鸣笛对此时的交通管制毫无任何作用,车辆只能跟随节奏汇入主路,开开停停,司机们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叹气。
车厢里很安静,傅集思把头靠在窗户上,语气幽幽:“你知道吗?”
陈感知说:“什么?”
“如果我直接回家的话,现在已经到了。”
他竟然笑了出来,手搭在方向盘上,手指抬起落下,像在打一种节奏。
傅集思又说:“你知道吗?”
他这回干脆直接说了不知道。
“你的手这样打节奏会让我很害怕。”
陈感知停住动作,问:“为什么?”
“感觉你在预谋什么。”
一时无言,车流前进,陈感知换挡起步,说:“我就是在预谋什么。”
傅集思明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起了身鸡皮疙瘩,手放在门锁上,作势要开门,“那我现在就走。”
他勾一勾唇,“晚了。”
确实晚了。
陈感知方向盘一拐,四处张望找着附近可以临时停靠的车位。
傅集思没来由慌神,叫着干嘛干嘛:“你开玩笑的吧,别乱来啊。”
车子停了下来,熄火,解安全带。陈感知说:“先跟我走。”
傅集思紧急头脑风暴。
“走哪里去?我已经把行程分享给嘉嘉了,你的车牌号我也记得很清楚。”
陈感知想了想,“总之,先跟着我走。”
“不走呢?”她抓住安全带不放手。
“会有危险。”他直白说。
“什么危险?”
解开安全带的身体靠过来,傅集思不得不拼命往后挪动,一直挪到座椅和车门的缝隙已经挤不下她。
毫无预兆的动作,推进的热源,还有一张看上去无比正人君子的脸。
以及“咔哒”一声,解开了她安全带的音效。
她吞了口口水,颤音说:“陈陈陈感知!”
“嗯。”
傅集思埋脸,“你别害我,我还想多活一阵子。”
“不会害你,”他下车,关门,绕过车头,到了她这一边,敲敲车窗再帮她开了车门。傅集思靠在车门的身体往后倒,陈感知拖住,和她说,“车抛锚了。先下来吧,集思。”
抛锚了?
傅集思大梦初醒一般,拿下挡住脸的手,看着陈感知,“抛锚了?你怎么不早说!”
“乘客惊慌会对司机造成一定的影响。”他说,“我得为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健康考虑。”
无语!傅集思一脚迈下车,皮笑肉不笑地夸他:“你真贴心。”
他笑一笑:“应该的。”
打电话叫拖车,联系维修,那头应该是熟人,顺便来拉了两句家常,做完这些,陈感知挂了电话。
两个人站在街边,看车来车往,默契地对视一眼,陈感知问她:“怎么办,我约的是七点的位置。”
傅集思一看时间,都快七点半了,叹了口气,边打电话边和陈感知协商:“不吃了吧,有什么事我们就在这说。”
“这里?”陈感知扭头去看,没一家像样的能吃饭的店,甚至便利店都没有,全都是各种风格的女装店。
电话通了,傅集思和他说“等等”,对着那边忙得热火朝天的嘉嘉说:“陈感知好像约了七点的两个位置,我们去不了了,你取消吧。”
“七点?”嘉嘉似乎拿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神经病啊!这都快七点半了,你们干嘛去了?”
“他的车坏了。”
嘉嘉随口答了一句:“哦,这样。那我挂了啊,要忙死了!”
电话嘟声秒挂,傅集思收起手机。
冷气凛然,小刀刮脸已经初露实感,深吸一口都是透心凉的夜风。傅集思拿手挡住口鼻,有外卖车辆驶过,陈感知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
两个人面面相觑,站在大马路边,她问陈感知:“要说什么事啊?”
“算了,”他说,“现在不好说。”
“没事啊,你说。”
“找到几张可以参考的建筑图,我想给你看看。”陈感知到处看看,“但是大马路上,不太合适。”
“那你——”
那你发给我吧,傅集思想这样说的,但次次都被陈感知的声音打断。
他另起话题,问她想去哪,星期五的夜晚是不能浪费的。
太冷了,傅集思出门前没预知天气变化,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说想回家。
“那回家吧。”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自然到让人以为他说的回家,是回到以他们两个为主体的家。
69路转358路,换乘第二趟刷公交卡相当于不要钱。
出行惯用四轮代步的陈感知折腾了好一会儿怎么刷码,等车门关上开出去,语音响起“请上车”的提示音后,他捏了把汗,才走到傅集思旁边坐下。
靠窗边,开一条小缝,夜晚在街道马路上驰骋。看灯光霓虹,看枯枝小树,还有年轻人在街边拉扯。
陈感知把头后仰,让吹进来的风拂过额头,吹起头发,舒爽的感觉正好让重重的眼皮得到缓解。
他问傅集思:“你困吗?”
“不困。”
傅集思把头扭过来,和他四目相对。公交车内灯光没能在那个角度展现出陈感知脸上的阴影,只能看出他眼下有片自然的乌青。
他上一次自作主张送她回家问她困吗,这次不请自来地跟着踏上公交也问她困吗。看起来,更困的好像是他自己。
“你又在没话找话吧。”傅集思说,“明明可以不跟来。”
“我约你出来,当然也要把你安全送回家。”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谁知道他到底存了什么心。傅集思承认,她偶尔是会有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念头。
不过他这一趟也算得上倒霉,车坏了,正事没谈,还得往不同方向坐公交车送她回家。他给她一个疲惫的笑容,告诉她困了就眯一会儿,到路川巷还有好多站。
傅集思头靠着窗框,没再说话。
到点了,城市疯狂。公交车这种交通工具里多是疲惫归家的打工人,年轻人刷手机,对窗外的夜色毫不关心。车里的电子屏幕在放城市宣传曲,车身平稳地摇摇晃晃,节律整齐,大脑放松下来时,眼皮就自然阖上。
窗户没关,风还在吹,到站开门关门,乘客上车下车。
窸窣的生活动静,变成ASMR的催眠白噪音。
傅集思头靠着窗框,就要睡着了。
蓦地,肩膀上砸下来重量,她陡然惊醒。
从昏沉到瞬间清醒几乎不需要缓冲,坐直起来扭头去看。
原来是陈感知睡着了,头一歪,倒在了她的肩膀上。
陈感知梦里在走楼梯。数不清多少节下行楼梯,尽头蒙在一片雾里,视线放远,是蔚蓝色大海。
他断定走到底是沙滩,于是一步接着一步,深入浓雾中。
下楼的动作形成惯性,踩空倒下的时候根本毫无预兆。
身体一抖,陈感知醒了。
眼皮睁开合拢,似乎还不适应光线。脖子有些酸了,当作枕头的物体也有些硌人。耳边传来压低的讲话声,不自然的清嗓,算不上爽快的回答,吞吞吐吐,还包含一些扭捏。
他意识到那是傅集思,揉着脖子起来。
傅集思肩膀一轻,见他醒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别说话的动作,继续对电话那头应着。
“嗯,我马上到站了,下一站就是。”
“吃了……哦,还没吃……真的吗?嗯,好的。”
含糊的回答,让人不明白在谈论什么。陈感知活动脖子,捏了捏酸胀肌肉,恰好公交车广播播报路川巷即将到站。
傅集思坐在里面,指了指门口对陈感知说:“我到了。”
他起身给她让座出来,也跟着下了公交车台阶走到门边,一人拉着一边扶手。
傅集思说:“我到了,你也回去吧。前面没几站可以直接返程,别下车了。”
“那不行,”他拒绝,“哪有送人送到公交车站的,再怎么说也得看你进家门。”
“别吧。”傅集思为难,左思右想,干脆放个大招,“我妈来了。”
反正这是事实。
陈感知神色诧异,这时路遇最后一个红灯,公交车刹车停下,两个人的身体呈平行状倾斜。
停下的空档里,他说得理所当然:“我去打声招呼。”
“别!”她连忙制止,“你可千万别让她看到你。到站就散了吧,你赶紧走。”
他不解,眨巴眼睛觉得奇怪,绿灯点亮时去问她:“为什么?”
傅集思更是一脸疑惑,整张脸仿佛写着“你自己心里清楚”。但看他贵人多忘事的样,似乎绞尽脑汁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除了男女层面,还有啥?总不可能以为他是个居心叵测的跟踪狂吧。
“因为,”傅集思就事论事,实话实话,诚恳且没有不好意思,“因为我妈不喜欢你。”
公交车到站,停车,车门配合汽笛音效打开。
陈感知的脸没有想象中难看,他只是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好像傅集思只是说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个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有人爱有人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在这个社会漩涡,保持情绪稳定才是当务之急。
他仍然是文质彬彬、温和礼貌的模样,手一托,让傅集思先下车,说他下了车会打个车走。
“我确认完你到家就走,不会让你妈看到的。”
多大的人了,还在玩这种情窦初开时避开家长的把戏。傅集思觉得无语,但这话确实没有歧义。
只是下了公交车,踏上公交车站高出一节的石阶,陈感知在后面撞到她的肩膀,小心推着她往前走两步。
“怎么了?”他低头去看她,再顺着视线看见了车辆信息旁的那个身影。
两个人同时顿住。
秋风落叶,空寂的巷子口,公交车余音越来越远,安静得要命。
关赫丽站在那里,手里提了一个包,还有一桶保温盒。
发出亮光的车辆信息板让两个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知道她站在那,隐隐给人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和莫名其妙的压力。
傅集思先反应过来:“妈……”
陈感知也跟着变换了表情:“阿姨。”
关赫丽走近,她的表情才清晰起来。她只是看着眼前的一对男女,眉眼一弯,笑得亲和,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生:“感知。”
原来她还记得陈感知啊。
陈感知连忙点了点头,“阿姨你好,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重新和集思联系上了吗?”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径自又将话头转向傅集思,“不是说在加班吗,集思?”
“是在加班……”傅集思像个说谎被抓的小孩,此刻毫无底气,“然后路上堵车,回来就晚了。”
不过八点多而已,就算单纯出去吃个饭再回来也差不多时间,根本不算晚。
关赫丽的目光像审视,又像凌迟,一寸一寸试图剥开你为圆谎而编撰的更多谎,她试探问:“吃饭了吗?”
“还没吃。”
越过傅集思,她又看陈感知,“感知呢?”
“……没有。”
“那回去先吃饭吧。”关赫丽特地朝陈感知笑了笑,“感知一起来。”
家长点名,谁在这个时刻还敢不从。
26岁的两个人,畏手畏脚跟在关赫丽身后,一直往巷子里走去。
打开家门,关赫丽弯腰去换拖鞋,不着痕迹观察了一遍鞋架,没有男士拖鞋。于是顺手牵出一双大码女拖,放在了陈感知脚边,“感知将就一下。”
他受宠若惊,又是弯腰,又是说好,又是道谢。
傅集思扯了扯他的衣服下摆,努努嘴,把“你慌什么”这句话用眼神电波传送给他。
陈感知故作镇定,拿拳头碰了碰自己肩膀,把“不在话下”的信息回复给她。
而事实是,看到关赫丽,陈感知就会想起高二那年办公室里的经历。
他和这位慈眉善目的长辈只见过两面,高二时是第一面,今天是第二面。时间过去这么久,她还记得他,甚至傅集思还能断然地说出关赫丽不喜欢他这句话,说明这件事根本不需要存疑。
关赫丽不喜欢他,是真的。
他怕关赫丽,也是真的。
说起缘由,大概就是因为傅集思。
保温盒里的饭菜还热乎,菜色丰富,营养均衡,卖相也不错。
26岁的两个人同坐一排,在大家长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动起了筷子。
做客人的,自然要谨记懂客气。他问关赫丽怎么不吃,关赫丽说在车上吃过了,此时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让陈感知多吃点。
不经意间,又聊到傅集思的工作,问她怎么学校的事情还需要晚上加班,上次周末也是,学校里的工作能有多忙,竟然在关赫丽这里能两次用上“加班”这个词。
傅集思言简意赅:“要校庆了。”
“哦,校庆。”关赫丽得到信息,“那感知呢?和集思偶然遇到的?”
偶然遇到,是年轻人惯用的借口,关赫丽似乎了然于心。
“不是——”
“妈,”傅集思插嘴打断,“在吃饭呢。”
“妈妈就是好奇。这段时间没见你,你好像又瘦了点,真有这么忙?”
此时的情况可不是针锋对麦芒,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连吱声都会被判为合伙同谋。
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卑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陈感知撂下筷子,解释说:“阿姨,这段时间集思忙校庆,主要是对接我们公司赞助的事情。是我没控好上班时间,下班才拖延了。”
“对接你们公司赞助?”
他在双膝上摩擦出汗的手掌,“是的。”
“那应该是挺忙的。”
礼数在这个时候发挥,陈感知说吃饱了,感谢的话倒了一堆,关赫丽笑笑,没应,起身走了。
傅集思在他准备离桌的时候拉住了他,语气命令:“坐下。”
他呆呆地又坐下,听她把后话讲完。
“把饭吃完,我妈不喜欢别人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