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澎杨中学的50周年校庆格外受到重视,不仅从校内整改,听说校外也为正在筹备的那场晚会拉来了不少赞助。

除此之外,擅长搜集小道消息的后勤同事们一到办公室就开始讨论,说某位大佬给学校捐了栋楼!

小说照进现实的话题,没坐实之前,傅集思只好在心底默默感叹,有钱真好,可以为所欲为。

再说起其他程序,校刊工作果不其然卡在了傅集思这里。

那篇校友专栏,她一字未动,不是拖延,是根本没有灵感。

孙老师每天催,她觉得心烦,但实际上比孙老师还急。

早点交稿早点结束,谁不想啊!但是就是写不出来,有什么办法?

“傅老师,你想想当时在学校的开心事,印象深刻的事,或者有什么给母校的祝福,多写写,版面给你留出来这么大,自由发挥呀!”

她头疼得快炸了,捂住脑袋说好的好的,拍了拍额头开始找灵感。

第一步,到处走动。

路过班级,不是伏案自习就是和声朗读,还有乱成一锅粥在打闹的。

这种肯定不能写!

第二步,采访别人。

傅集思回行政楼时恰好遇到当年的班主任,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头仍然精神矍铄。看见她,不由得目光闪躲,表情复杂。傅集思拦住他,礼貌叫了句“廖老师”。

廖老师停了脚步:“集思啊。”又连忙改口:“傅老师。”

“没想到咱们师生情能续成同事,真有缘分啊。”

这话傅集思已经听他说过无数遍了。她点点头,问廖老师:“老师,您带班的时候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事情吗?我得写一篇校友专栏,现在毫无头绪。”

廖老师想想,换上得意的表情:“我带班这么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感——”

他顿了顿,好像无意中踩了雷似的,突然话锋一转:“当年带出来一个理科状元,最近还有联系呢,这小子人真不错,毕业这么久了逢年过节还惦念着我。”

傅集思问:“理科状元?谁啊?”

澎杨惯例是张贴每届各种状元的照片到荣誉墙,傅集思很多次路过,但总是懒得看完。但近几年反反复复提起的就这么几个人,给点信息,总会有印象的。

根据印象和他人之言,再结合自己经历,编纂一下,专栏就能完美解决了。

“就……”廖老师支吾起来。

“就?”

廖老师望天:“就……”

“就?”

廖老师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说:“就感知嘛!还记得不,陈感知。”

听到这个名字,傅集思脸一黑,干脆撒谎:“不记得了。”

“就不记得啦?这小子前几天还跟我提起你呢,这就不记得啦,你们以前还——”

傅集思脸黑了又黑,“老师,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转身就走,脚步匆匆,迈下几步台阶变为小跑。阳光下,黑发跳跃,最后并入教学楼的阴影里。

廖老师望着她背影摇摇头,想起前些天陈感知提起傅集思时,语气腼腆,意义不明。

他早就在很多年前就看破了这小子的心思。

现下只觉得时不我待,年轻人就应该尽兴才是。

这两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傅集思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走,路过公告栏的荣誉墙,不自觉停了脚步,顺着年份找那一年大出风头的陈感知。

头发很短,脸型削长,眼睛含笑,嘴角挂起一个适宜的弧度。

白色校服蓝色背景,是毕业生图像采集时统一拍的。

他出众,优异,长了一张很乖的脸,却频频要向傅集思提起他可以是个坏小子。

傅集思猜想可能他的脑袋在很久之前就出了问题,但周围的人从来不向他提起或举例向他证明。

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

上课铃响,在校园里回荡。

她深叹一口气,划掉了心里草稿纸上的第二步计划,决定开始实施第三步。

第三步,睡觉。

保持好的精神状态才能更有效的启动和活跃大脑,于是傅集思回办公室趴在桌上,决定小睡十分钟。

这十分钟像是调速至0.5倍,缓慢,悠长,所有声音都忽近忽远。

梦和现实隔着层穿不透的纱,朦朦胧胧,好像泡在水里,又被风沙掩住口鼻。

她的潜意识里响起来看过的短视频,有人说不过是趴着睡了一会儿,醒来就回到了高中教室。

黄昏光线跑进窗户里,所有一切都浸泡在无须忧虑当下的暖色调中。他们只用做题,只要修改错误答案,享受每一次酣睡,每一根被老师扔过的粉笔头。

她昏昏沉沉,似乎因为写专栏的事情用脑过度,劳累得厉害,这一觉睡得格外疲惫。

忽然间,那个橙光明媚的世界里传来类似装修敲打的“咚咚”声。

傅集思皱眉疑惑,将脸朝向换了一边,却有更着急的声音叫她:“傅老师,傅老师,傅老师醒醒。”

她终于睁开眼,大脑缓冲需要时间,等彻底醒了,眼前是堆好的文件,有几张纸还标着折角,上面贴着有颜色的便利贴。

这是在办公室,傅集思确认完这一点后,猛被敲了敲桌子:“傅老师,醒醒呀!”

这是孙老师的声音。

傅集思弹坐起来,手摸到嘴角,像模像样地擦了擦。

面向桌边,忽的愣住。

她手脚麻了,看见一屋子同事都站着,不得不立马离开座位。

麻痹感漫开四肢,傅集思扯扯嘴角,对着看笑话一样站在附近的校长,憨憨一笑。

校长爽朗,手背在身后,瞧着傅集思这副样子,哈哈笑起来:“果然还是年轻老师真实!累了趴倒就睡,醒来反应快,动作还敏捷!大家就是得劳逸结合,且不说这个校庆就在眼前,自己的身体可千万要照顾好。”

“不过,”校长看了她一眼,眉目慈祥,“工作都做完了吗?”

她狂点头,末了,想到那篇专栏,抿起嘴巴抠了抠手指。

“那就行,我不反对你们自主休息啊。今天到这边看看后勤同志们,顺便有件事得麻烦大家配合一下。”

校长扭头,对着门口打了声招呼:“廖老师,你们进来吧。”

廖老师?傅集思疯狂眨眼,总觉得跳灾的右眼皮闪动。

门外,廖老师搭着陈感知的肩膀进来。后者微弯着背方便廖老师的身高,低头笑着,认真听进去老师的几句耳语。

傅集思瞠目,看着进来的两个人,眼睛都忘了再眨。

陈感知?和廖老师?他们在这干什么?

师生俩一直走到校长身边,客气地握手拍肩。校长喜气洋洋,拉着陈感知那只手不放,向后勤的各位讲述前情提要:“咱们之前的荣誉校友,如今响当当的企业家陈一闻女士趁咱们澎杨50周年校庆,打算特地为母校设计建造一栋实验楼,选址已经订好了,就在南门边那块空地。”

说着,他拍拍陈感知后背,开始介绍他:“这位,感知,陈感知先生,也是之前上过咱们澎杨荣誉墙的校友,本次实验楼建造计划呢,将担任建筑设计师。介绍给后勤的各位也是希望大家可以出个人来协助,配合一下感知的工作。”

陈感知顺着校长的话开始挨个打招呼,目光扫到傅集思的时候,她轻巧躲开,装作不认识。

校长说完,笑眼一眯,好像个布置完题目的老师,正等着台下是否有自告奋勇上来挑战的同学。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解不开的题已经不是挑战了。冲着陈感知这张脸,礼貌温和,谦逊怡人,宽肩窄腰大长腿。

这是道送分题啊!

工位在傅集思对面的陈老师挽了挽头发到耳后,压着嗓子说:“我来吧,我入职比较久了,对学校比较熟悉,应该能帮得上忙。而且都是陈姓,说不定合作起来会有默契。”

廖老师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水杯,拧紧杯盖,往陈老师桌上一放,说:“陈老师,感知他不姓陈,后来改姓的。”

“啊?”陈老师显然愣了,“那默契总得慢慢磨合呀,这和姓氏倒是没什么关系。”

“是呀,没什么关系。不过默契这种事,原先就有的大概会比后来磨合的要好些。”

领导在场,有些能抢的活还是得做做样子,发挥一下主动性。这时候人高马大的刘老师开口了:“校长,我觉得我行。我力气大,脏活累活都不在话下,哪能让办公室里女老师去干那些呀!”

校长:“我看行。”

廖老师挑挑拣拣,还是不合心意,替陈感知还有校长做了主:“女老师怎么就不能干那些活啦!这位老师讲话要三思而后行啊。刚刚也说了,默契这事原先有的比后来磨合的要好,我看啊——”

他停了停,朝傅集思看过来,亲亲切切地夹起嗓子:“傅老师,我看你行,和感知认识这么久了,默契还在的吧。”

被点名的傅集思没压住声音,也“啊?”了一声。

一束束投来的目光像影棚里的镁光灯,傅集思觉得自己除了大学上台做presentation之外,没那么瞩目过。

陈老师看她一眼:“原来早就认识呀。”

刘老师也说:“害!早说嘛。”

傅集思头皮一麻,好像握了个烫手的山芋。

怎么回事啊!她只想当个浑水摸鱼的小透明啊!

“我……”

廖老师又说:“以前你们俩还老来帮我改作业登分来着,感知名字要是记不起来,你该不会连这些小事都忘了吧。”

她勉强挤出笑脸,说:“好像还……”

“记得的嘛!”廖老师接了她的话说,“我就知道,那这件事交给你们多放心多省心呀!”

对视廖老师需要一秒,再对视陈感知经过了三秒,最后对视校长的时候,傅集思又被他的爽朗吓到。

校长:“这位傅老师和咱们感知……?”

廖老师说:“以前同学。”又强调:“同班同学。”

“那敢情好,”校长拍案决定,“那就傅老师吧。傅老师配合感知这边记录数据,提供一些学校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也是刚来,对这都不熟悉,听说这澎杨50年来都没什么变化,既然你们俩都是校友,那正好啊,你们一定能把事办妥,我相信你们啊!”

“……”

左边是廖老师一顿夸,右边是校长拍好称好,再看同事们的眼神,复杂惋惜羡慕,一应俱全。

傅集思突然懂了骑虎难下的意思,勉强维持住表情,把脸别到看不见陈感知的那一侧。

南门空地面积不小,因为常年空着这块地,导致望进来实在不美观,所以南门这么多年一直被闲置着。

阴影区里,傅集思拿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打量完面积走来的陈感知。

陈感知见只有一瓶,问她:“你的呢?”

“我不喝。”

他拍拍手上灰尘,接了水,手指碰到她的,说谢谢。

好像意有所指,话里有话地内涵些什么,傅集思径直一塞,瓶口撒了些水出来。

那天她喝醉,陈感知送她回家,下车前喊住她要让她说“谢谢”。她心里存了些鄙夷,嗤他不够大度,于是头也不回地道了句“感谢”就走了。

毫无感情。

陈感知甩着手上沾到的水说:“集思,你脾气变大了。”

“你阴阳怪气的本领也变强了。”

他适时地话题一转:“廖老师还说你不记得我了。是我这些天没来找你所以被忘了吗?”

“没有啊,”她说,“我记着你呢,差点都要记起你原来姓什么了。”

“那你说,我原来姓什么?”

“我哪里知道。我连你改过姓这回事都不知道。”

陈感知握拳抵在唇边,看样子是掩饰住了偷笑。

“笑什么?”她莫名其妙。

“笑你,好集思。”

他从嘉嘉那里学来的。

清清爽爽的声音被他这样油腻腻的话一搅和,傅集思起了身鸡皮疙瘩,缩起肩膀说:“专业一点,陈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

“好吧,傅老师。”他喝完水拧好瓶盖,无比自然地又递还了回去。

傅集思瞟他:“干什么?”

“麻烦傅老师帮我拿个水,我系个鞋带。”

“哦。”

后脑勺从她面前俯下,一直到完整露出,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他蹲在自己面前,单膝点地,正在专心地纠缠他的鞋带。

有些记忆好像冲破平行时空,突然和面前这个陈感知重叠。

尤其当他开口问的时候:“校友专栏怎么样了,还是写不出来吗?”

他直起身,完全走到阴影里,傅集思后退一步:“你怎么知道的?”

“廖老师提了一嘴。”

想来也是。

她“嗯”了一声。“写不出来,不知道写什么。”

“试试写我们以前的事。”陈感知说。

傅集思语气平淡:“没什么好写的。”

“写救助流浪动物,关爱空巢老人,做好人好事不留名,能写得还是挺多的。”

“是吗。”她淡淡点头,眼里没什么波澜,“我都忘了。”

陈感知却不受打击:“那我替你写吧。”

惊喜来得太突然,以至于表情不受控变成了惊愕,傅集思说:“什么?”

“我替你写,你不记得的事情我帮你写出来。”他微微笑,歪着脑袋看她,不在光里也显得灿烂无比,有那么一瞬间,傅集思晃了神。一半头发落在光下,曝光过度得好看

末了,陈感知补充:“不需要报酬,也不用署名。”

“那你图什么?”

“图帮失忆的人找回美好瞬间。”

脚步倒退,一步、两步,陈感知继而又走到光下。好像记忆回溯,十七八岁时每一个这样的陈感知都与现在的实体重合,少年意气风发,背后是磅礴宇宙,有百分之两百的可能和无以复加的美好。

那时候,她心向之,神往之,一如此刻——

心跳动,翻起死水生活里的一次沸腾。

作者有话要说:会插叙一点点高中校园情结!不多!就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