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越跑越荒,全是没人踏过的积雪。段立轩不小心踩上块石头,扑了个狗啃泥。陈熙南跳下船去扶,结果也滑了个屁股蹲儿。一脚铲上段立轩后腰,直接给蹬下了坡。
他脑子嗡地一声,连滚带爬地去拉。可惜以他的运动神经去救人,就好比拿铅笔杆子去撅坟。
段立轩说他是‘大扁担钩’,那真是一点也不冤枉。瘦,长,没力气,慢得要死。
不仅屁用不顶,还来个买一赠一。整个撅着大头朝下,连树杈都不知道抓。
千钧一发之际,段立轩狠拽了他一把。紧紧抱着他脑袋,嘁哩喀喳地往下摔。
陈熙南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冰凉的镜片死压在脸上。那头是段立轩的外套拉链,震得硌哒哒直响。
像是掉进了爱丽丝仙境的兔子洞,做着清楚的白日梦。梦里是黄昏的房间,自己坐在沙发里翻照片。一本B5大的小相册,翻几页就到了头。
好少。二哥的照片怎么这么少。不甘心地翻回来,却发现比刚才还少。急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在耳膜里咚咚。
忽然房间深处传来段立轩的声音。
“还行不?摔啥样儿?”“喂,陈乐乐?”“小袅花套子!摔傻了嘿!”
梦境呼地向后疾退,眼前是羽绒服的金属拉头。
“喂!你俩有没有事儿!!”
追船的老大爷,正在头上扒着坡喊。段立轩亮着嗓门回道:“没事儿!船钱给你结了啊?多少?”
大爷想了想,伸手下来:“给二十得了。”
段立轩的手包锁寄存了,只能拍陈熙南肩膀:“哎,给一百。”
陈熙南还是懵懵的,但二哥要钱,他就爬起来掏。顺着爬了两步坡,伸手递上去。
“没正好儿的?找不开。”
“不用找了。”陈熙南说着话,眼睛却在打量脚下的斜坡。不长,也不陡。物理层面计算,滚下去都用不上三秒。
但刚才那个梦,绝对不止三秒。每一帧都无比清楚,漫长得匪夷所思。
大爷看了他两眼,把钱揣进了兜。挥了挥手,拉着船走了。
黄澄澄的香蕉船,在树影后面越来越远。夕阳照得心里亲亲热热,像白捡了一条命。
他回过头去看段立轩,发现段立轩也在看他。无比熟悉的眉眼,又像好多年没见。缥缈幽远,恍若尘梦。
两人对着发了会儿呆,陈熙南缓缓地黏糊上来。跟段立轩蹭着脸,把嘴唇戳在他下颌骨上。一嘬一嘬,像只吸奶的猫崽。
“诶。你吓死我了。”
“草,现在都没合计明白跑啥。”段立轩累坏了,这会儿还在呼呼地喘。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像他妈的二百五。”
是啊。跑啥啊。按理说人家追来了,还回去就结了。赔礼道歉塞俩钱,哪怕你自报家门呢。别说一个破香蕉船,他段二爷就是把大滑梯掰下来扛走,也没人敢追着要。
再不济,陈乐乐你下来。船扔了不要,谁还能追你二里地判刑?犯得着让他驴似的撅腚尥?
他越想越来气,抬手扇了陈熙南一个逼兜:“就他妈赖你。偷来的东西,鸟悄玩儿得了。偏得嚎,满世界招摇。给人嚎来了,又他妈催命。‘二哥~快跑啊~要被追上了~’草,要被追上了你不下来,你内屁股跟香蕉皮焊死了啊?这得亏你手里没鞭子,要不结石都能让你抽散架子!”
“唔,这不没反应过来么。”
“拉倒吧,我还不了解你。”段立轩推开狗头,骂骂咧咧地坐起身,“瞅着像那么回事,内里都他妈坏冒浆子。一天到晚就能耍了我,跟你处对象他妈遭老罪了…”
他浑身挂满枯枝烂叶,围巾蹭满黑土渣子。肩膀被绳索划破了一道口子,呼呼地飞着羽绒。脏兮兮的蓝短靴,像一对委屈的小马蹄子。
陈熙南跪在他身边,像条犯错的大白狗。戴着顶羊羔绒的飞行员帽,耷拉着两个杏白的毛耳朵。又是倒茶又是拍灰,变着法地献殷勤:“这回真不是故意的。喝口热的,不生气了啊。”
段立轩冷哼着喝茶,陈熙南给他摘烂叶子。摘着摘着,发现围巾上粘了血渍。眉毛一凛,到处扒拉着找伤口。
段立轩被他扒得发烦,肩膀往后一转:“又干哈啊!”
“围脖上有血,我看哪儿划破了。”
“哪儿有血?”
“这儿。”
“哪儿啊?”
“就这儿啊。”
段立轩脖子都快别折了,才看到陈熙南嘴里的‘这儿’。不能说触目惊心吧,只能说还不抵某人心眼儿大。
“行行行行,别找了。这会儿都长上了屁的。”段立轩把喝完的瓶盖递给他,“回去吧,一会儿娘俩该着急了。”
他薅着枯草秧子站起来,刚用点劲儿就摔了回去。也不说话,皱着眉拆短靴。
陈熙南心里咯噔一声,蹲过来问:“怎么了?”
“脚脖子好像崴了。”
“我来。”陈熙南脱掉手套,耐心地把鞋带全扯掉。小心翼翼地剥出脚,用手指轻轻地按:“疼吗?”
“不疼,就里边儿发烫。”
陈熙南换了个位置:“这儿疼吗?”
“没事儿,你先拽我起来。”
“这儿呢?”
“啧,你烦不烦啊。说了不疼,我回去找个椅子缓…哎我草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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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士们先生们,列车前方运行到站是溪原南站。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下车时,请注意站台与列车之间的缝隙…”
溪原南不算大站,动车只在这里停靠一分钟。广播一响,一个个脑袋拔地而起。收拾垃圾倒腾行李,车厢忽地就喧闹起来。不过余远洲不用着忙——早在播报前五分钟,他就已经站到了门口。
看着窗外熟悉的雪景,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感动与酸楚。在美国这半年,前两个月他几乎不出房间。不拾掇不社交,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极简到什么都不想拥有,甚至连内裤都不买第三条。总觉得自己明天就会死,不需要置办太多活着的行李。
木着脑袋想事,偶尔会闪现一点点亮光。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那一点亮,去和别人建立情感联系。因为那是唯一的希望,能帮他从抑郁的泥潭里挣脱出来。
建立联系,和谁呢?这世上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那么繁忙。谁有心灵的余裕,去承受一颗抑郁的灵魂?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点开了和段立轩的对话框。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段立轩一定会伸手拉他。
而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开口。
从前不懂事,总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可后来才发现,肉心比石头心可怕。
掏心窝对一个人好,高风险低回报。有时候对方领情,但也只是领情。有时候对方不领情,把这好归因于自身魅力。有时候对方不但不领情,还要以此操控你、侮辱你、利用你。
在与人的交往上,他一败涂地,并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他又如何能忍心,让段立轩也体会类似的苦楚?
就算做不到投桃报李,也不能忘恩负义。那是这世上唯一要给他当哥的人,他想长久地珍惜。而在他们之间,长久的方式可以是朋友、是战友、是兄弟,但绝不可能是情侣——因怜悯与感动走到一起的感情,是冷的,是没有火花的。或许能对抗一时的雷霆万钧,却抵挡不了漫漫的平凡岁月。
这样的关系,对谁都不公平。到最后只能狠心清空了聊天记录,不让自己看到那个轩字头像。
看不到退路,就只能前进。看不到港湾,就只能航行。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又把自己从绝路上逼退。经过半年的治疗,终于重新攒出了些活下去的力气。这点力气,一半是段立轩给的,一半是黎英睿给的。所以他要回来,至少得给他的恩人们看看。看他余远洲并不是孬种,没有白费他们的好。他顽强地挺过来了。
列车挺稳了。门开的瞬间,故土的寒风迎面扑来。余远洲推了下眼镜,拎着皮箱迈上月台。迎着太阳的方向眯了眯眼睛,大步踏向出站的长廊。
作者有话说:
芋圆粥:我余远洲,回来了。
段甜甜:走,哥请你吃炖大鹅。
黎公主:呃,我没在WX上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陈妹妹:你不要过来啊!呿!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