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耻怀缱绻-22

五月下旬,天气彻底转暖。

段立轩恢复良好,尿尿终于不用扶墙根儿。赶上天好的时候,还能出去散散心、压压腿。要按正常标准,他早该出院了。只是陈熙南怕他放飞自我,劝他呆满三个月。段立轩没异议,就这么把病房当宾馆住着。

两人将关系定性为朋友,却比以往走得更近。除了日常的康复训练,还总凑一起聊天。

段立轩常和陈熙南说江湖里的故事。利益,纷争,恩怨。谁死了,谁残了,谁退出了,谁吃花生米了。

而陈熙南会给段立轩讲医院里的故事。感情,人性,选择。谁求生不得,谁求死不能。谁生得凄惨,谁死得圆满。

俩人一唠就半宿,直到互相唠睡着。有一回坐沙发上喝茶,陈熙南沉思的空档,把自己给想睡着了。段立轩等他的功夫,也把自己给等睡着了。就这么头靠头睡了一宿,最后还是被护士给扒拉醒的。

无论是陈熙南的同事,还是段立轩的朋友,都对此感到迷惑不解。

毕竟这两人学历差太多了。一个半文盲,打两句话必出错别字;一个博士后,参与国自然课题研究。这样天差地别的俩人,哪儿来那么多话要讲?

段立轩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就觉得跟陈乐乐聊得来。后来还是陈熙南帮他总结成句,供他被问的时候装杯:一种相似、一种不同。互为禁区,也互为缺口。

相似的是所处环境。无论是江湖大哥,还是神外医生,都需要直面生死和人性。

这是一种没有宽宥的、血淋淋的人生。这种人生,不会因为对了一部分而给你分数。如果想要突出重围,就必须要全对。而且万一错了,也要有承担后果的勇气。

在生与死的空隙里,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

段立轩选择问心无愧。觉得只要自己这关过了,就不怕江湖的风狂浪高。可以怀菩萨心肠,但必须有金刚手段;

陈熙南选择袖手旁观。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冷漠,就无惧世间的种种荒谬。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尽管应对方式不同,但两人的底色相同。那是一种深刻的灰度认知——不美化人性、不定性对错。

若一个人总喜欢站队,总喜欢用是非对错来评判某事、某人、某物、或某行为时,说明他还不够成熟。

一方面,每个人的认知都非常有限,任何评判都受限于自身认知。

另一方面,人性是复杂的。人是流动的多面体,随着环境、身份、场景、时间而改变。哪怕只是昨晚没睡好,都能极大地影响今日言行。

人性比起善恶,更多的只是自私。善时能得到更多,他就善。恶时能得到更多,他就恶。一个出手杀人的暴徒,可能是一个孝子。一个见义勇为的好汉,回家可能打老婆。

也许是人看得多了,他俩这方面出奇得一致。段立轩是跟谁都热,陈熙南是对谁都冷,但他们对谁都不期待。不抱怨,亦不失望。

当然除了这些,还存在一点。不过那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

“二哥。”陈熙南不到六点就探头进来,笑眯眯地招呼,“遛早去呀?”

“马上。洗个脸。”段立轩把刮胡刀扔回台面,噗呲呲地洗脸。洗完抽了两张面巾纸,啪啪一顿拍。

陈熙南默默地靠上窗台。眼神刮刀似的,把他从头刮到脚。

段立轩虽说个子不高,但身段特好。肩宽腿长,蜂腰翘臀。浑身充满轻捷的力量感,像匹油亮亮的小猎豹。

这会儿刚起床,他只穿了条篮球裤。擦完脸,直接就开始穿鞋。吊着的左手撑墙,右手在后提鞋帮。折着脖颈,背肌在皮肤下涌荡。

可能是陈熙南的视线太过灼热,段立轩从肩膀上斜了他一眼:“你瞅啥?”

陈熙南轻跺了两下脚,把起酥的挂件震下去。小指抠了两下人中,故作淡定地问道:“胡子,最近怎么不留了?”

“给你省点事儿。”段立轩走过来套上T恤,冷哼一声,“大半夜定闹钟起来刮,别累出好歹的。”

陈熙南自觉理亏,笑着摇头:“我不刮了。留吧,想留就留。”

“不留。”段立轩拿起墙上挂的棒球帽,随手往头上一扣,“最烦碰上熟人儿,他妈问问问的。”

段立轩的肌力还没全恢复。走个几百米还行,多了就跛。他不愿被人瞧见,别说胡子,通身的行头都换了。

曾经的段二爷,那是茶晶眼镜小胡子,盘扣大衫乐福鞋。小包一夹,环佩叮当,上哪儿都前呼后拥。

现在他是胡子不留,小弟不带。国潮不穿,珠宝不佩。不耍票儿不装逼,主打一个「谁他妈也别瞅着我」。

清早六点,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苦命人。两人出了医院大门,不紧不慢地顺道溜达。

段立轩今天穿了一身黑。棒球帽大背心,篮球裤运动鞋。帽檐还有点歪,那叫一个青春。别说段爷,简直就是段贤孙。

陈熙南默默走在他斜后方,盯着他帽尾扣里的发茬。在阳光下毛茸茸的,泛着可爱的金黄色。

太阳不烈,却晒得某人直中暑——想抱他,嗅他,吻他。想化作一条大森蚺,缠得他喘不上气。也想化作一颗小树苗,植进去肆意生根。但就像惯常的那样,他只在脑子里过了把瘾。实在按捺不住了,就偷摸碰下衣角,再吻一吻碰过衣角的指尖。

“哎,那家以前没瞅过啊。”段立轩努了下嘴,示意街对面的早点摊位。深蓝色折叠雨棚下,一个大油锅,一个保温桶。

陈熙南正嗦着二哥味的手指饼,被这突然的搭茬惊了下。扫了眼那路边摊,委婉地拒绝道:“还是去大茶楼吧。”

可段立轩就像那撒手没的哈士奇,什么也听不进。甩着折扇,俩腿直奔雨棚倒腾:“天天大茶楼,吃得起腻。”

陈熙南小跑着追上,扯住他臂弯:“路边摊不干净,都是尾气。”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段立轩甩上折扇,敲了下他手腕,“爷今儿想吃炸油条,就搁这儿!”

陈熙南拗不过,只得又仔细打量了下摊位。等看到摊主,这才明白段立轩犯什么倔。一个精瘦的女人,腰上绑了根绳子。绳端栓了个小孩儿,正蹲在地上扣砖缝。

段立轩这人就这样,管闲事没够。往街上一走,哪怕是看着流浪狗拉屎,他也得凑上去瞅瞅拉没拉稀。

他背着手走上前,仔细打量了下那娘俩:“来一斤油条,两碗豆浆。”

摊主摇头摆手,指了下旁边的泡沫牌子。就见泡沫牌上写着:我是听障人士,请看本单点餐。

段立轩哦了一声,扇子往裤兜里一插,打了几个手势。那摊主面露惊讶,也回了几个手势。

俩人对着炫舞半天,陈熙南饶有兴致地旁观。段立轩胳膊还吊着,手势打得吃力,总得垫起肩膀发力。舞了一会儿,他比划了个大拇指,端着豆浆坐到小桌旁。

陈熙南也跟着落坐,略嫌弃地看着碗上的塑料袋:“这肯定不是食品级的。”

段立轩抽了根筷子,不小心被毛刺扎了。啧了一声,低着头挤指肚:“矫情。吃不死。”

陈熙南凑上来看:“扎刺了?给我看看。”

俩人坐在路边摊的小桌旁。披着一身暖洋洋的晨光,头对头地找毛刺。脚边是零落成泥的绣球花瓣,被风拢成一个个蓝色小团。

陈熙南掀起眼皮,偷瞄着段立轩。看见他浓黑的眉睫,小小的嘴唇,淡色的胡青,鼻尖上的一点黑头。还有鼓动的胸腔,温暖的手掌,蜜色的大腿。

那一瞬,他忽然觉得很幸福、很满足。想着除了不能接吻涩涩,情侣间也不过如此。

他故意慢着找,就为了多握一会儿这只手。过了两三分钟,段立轩不耐烦了,作势要抽回来:“拉倒吧。死不了。”

“那可不一定。”陈熙南拽着他的手不肯松,“要是扎进血管里,顺着血液在体内游走,最后扎心脏上都有可能。”

段立轩寻思了会儿,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又拿我找乐子呢?”

“实话。曾经在急诊轮转,有个男孩儿,肚里扎了半截针。当时没找到,不了了之了。结果两个月后,断针游进心脏,扎到了二尖瓣。”

他身子弓得很低,温热的呼吸扑在段立轩手心。声音很轻,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羽毛。镜片后一双全神贯注的眼睛,认真得像在设计宇宙飞船。

段立轩恍了下。感觉那小木刺,好像还真就扎心脏上了。

“找着了。”陈熙南左手从包里摸出个皮盒,啪一声摁开。里面两排家伙什,什么指甲钳小剪子,镊子挫子刨足刀。他抽出最小号的镊子,仔细地夹出倒刺。松开手,抬脸温柔地笑了笑:“这回心脏保住了。”

微卷的四六分刘海,在晨风中簌簌抖动。光洁无暇的面皮,好似泼了一层鲜奶。直直地看进眼里,专注又温存。

段立轩抬手压了下帽檐:“诶,你这左手挺牛B。”

“没二哥牛。”陈熙南接过摊主拎来的油条,“手语哪儿学的?”

段立轩掰开筷子,回头看了眼那娘俩:“我爹就那样儿。”

“天生的?”

“不是。小前儿打针打坏了。”

“那二哥母亲挺辛苦。”

“辛苦吧,”段立轩唰唰地磨着筷子上的毛边,“要也不能改嫁。”

陈熙南沉默了两秒,掏出包消毒湿巾:“擦擦手,直接抓吧。这筷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一股子霉味儿。”

段立轩可能也是嫌筷子脏,掷进了远处的垃圾桶。擦完手抽出油条,在豆浆碗里蘸了两下,张嘴开咬。

陈熙南小口抿着豆浆,眼神粘在他的唇齿上:“二哥刚才跟她说什么?”

“问她为啥把孩子栓腰上。”段立轩嘴小,吃饭可不慢。三两口就消灭了一根油条,伸手去拿第二根,“她说小孩儿智障,不拴着跑丢了。问她男人呢,说得癌了,就搁这二院。”

“什么癌啊?要是高度恶性肿瘤,还是早点放弃的好。以免最后,人财两空。”

“那没问。”段立轩连吃三根油条,端起碗干了豆浆,“是个好老娘们儿。真坚强。”他放下碗,又回头看了眼那小男孩,“胳膊腿都全乎,可惜了。”

陈熙南刚想说话,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号码,可怜兮兮地叹气:“急诊。我猜是早班出车祸的。”

段立轩站起身,在他发顶揉了两把:“赶紧塞,我先结账。”

陈熙南顶着油汪汪的头发讲电话,眼睛一直看着段立轩。看这人在身上乱拍了一通,又过来在他背包里翻。拿到钱夹子后努了下嘴,意思‘借我用用’。

他宠溺地笑了下,点点头。然后就眼睁睁看着段立轩打开钱夹,抽出全部纸币。

他吓得把话筒往胸口一怼。以从未有过的电光火石之速,伸手薅住了段立轩衣摆:“好二哥!你给我留一张吃饭!”

作者有话说:

目前时间线2016年,扫码付款还没有大规模普及。

哈哈段爷劫贫济贫。

耍票儿:装酷、扮帅。

PS:

如果磊子是肌肉大猛男,那甜甜就薄肌小爷们儿。

陈乐乐吃得真好。馋死我了。乐乐啊,打个商量,能不能分我两口尝尝。

陈乐乐:我分你个天打雷劈套餐,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