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耻怀缱绻-20

段立宏一步三晃地回了医院。踉跄到病床边,囫囵地抱着段立轩。拉起嗓子,抑扬顿挫地哭丧:“轩呐…轩呐…你咋就这么傻耶…”

段立轩刚塞完定眼止疼,这会儿正来了困劲。他烦得要死,右脚不住地乱蹬:“滚边儿旯去!他妈的刚眯瞪着!”

“我要整死那个…芋圆儿粥…”

这话一出,段立轩猛然从浅寐里惊醒。豁地直起身,甩出一记如来神掌。

这一巴掌相当狠,崆的一声,打鼓似的。

段立宏半跪在地上,疼得前后打挺:“唉我!我看你是武则天死老头,你他妈失去理智(李志)!那芋圆粥算个屁股?你为了他打你亲哥??”

“去你妈的!你才熊猫点外卖,尼玛损(笋)到家了!你知不知道疯狗为啥撤诉?是洲儿,偷摸把他电脑里的玩意拷出来给我!就这么一个U盘,”段立轩用手指比划着尺寸,哐哐在护栏上捶着,“就这么大的一个U盘,换了你至少七年!现在你带个鸡皮燕子嘴,你一兜一兜的,说要整死他?你过来来,肚脐眼儿放屁,告我你咋想(响)的?”

段立宏哪里敢过去。段立轩那铁砂掌往后背一拍,疼得像是被二踢脚轰了。他腿上犯怂,嘴里还是犟着:“那你不也给他买别墅了!还给了两百万!你衬几个两百万?!”

“给多少都是我的!”段立轩火气彻底上来了,指着他高声怒骂,“我用你钱没?划你卡没?我乐意给关你鸡毛事儿!”

“你把自己作瘫巴了!你说关我鸡毛事儿!”

“谁告你我瘫巴了?”

“人陈大夫都跟我说了。说你现在,走道扶墙根儿尿尿带血丝儿,这不瘫巴是啥?”

段立轩一听更来气了。他就知道这犊子没憋好屁——不听劝就算了,还他娘的开始围城了。

“别听他瞎叭叭。”他躺回枕头,皱着眉头道,“你明儿给我办转院。转三院或岚山去。”

“治得好好的,转啥院?”段立宏头摇得像拨浪鼓,“陈大夫多好啊。上哪儿找这么上心的大夫去。”

段立轩胸口抽冷一疼。

他当然知道陈熙南好。没有人比他更知道。

那是不管多累都要过来的好,是彻夜不眠照顾他的好,是把他脚揣怀里揉的好,是连秽物都仔细查看的好。

太好了。好得遮天蔽日,一点壁垒都不给留。好得让他害怕。怕到想要逃跑。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段立宏:“你懂个六。”

“瞎转治坏了咋整?”

毫无征兆的,他忽然就炸了:“逼逼叨叨的烦不烦!让你转就转!”

段立宏瘪了瘪嘴,抖着手妥协:“行行行,转!给你转!别叽歪了,睡你的吧。”

虽说这哥俩日常吵架,但基本都是哥哥妥协。不仅因为弟弟打人疼,也是哥哥心里有愧——可以说他的安稳幸福,是建立在他弟的不幸之上。

打小父母离婚,是他要死皮赖脸跟娘走,把弟弟扔给聋哑爹。后来爹得了老年痴呆,也是他弟一个人照顾到死。

等到他回归丁家,还能在圆春保险捞个部门经理当。可他弟早已游离在家族之外,干着小买卖和清道夫的活计。混到今天,做手术都捞不着人给签字。

所以段立宏从不忍惹得太过。此刻看他弟拱着腚不耐烦,也只能先敷衍着答应。

这边给陈熙南发完消息,那边就拉开墙边戳的躺椅。刚蹬开蛇纹毯子,段立轩从肩膀上回过头:“滚出去睡去!”

“去哪儿睡去?沙发蔫儿占着呢。”

“回家呿!要么找个酒店。”段立轩剜了他一眼,重新转回头,“脚臭得辣眼睛,别用人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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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周四,是二院大查房的日子。和每日的例行查房不同,大查房由主任带头。

而在神经外科,每两周还有一次更大的查房,由应玉敏带头。不仅本科医生全体参加,相关科室也会过来讨论。

特需病房是第一站。早上五点半,小护士就进来收拾。整理床头柜,开窗通风,散落的衣服统统扔进箱子。段立轩被吵醒,迷瞪瞪地看着她折腾。这时护士长也进来了,啪一下摁亮灯光:“段老爷起床了啊,今儿应教授查房。”

还没等段立轩清醒,就听到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门一开,十几个医生鱼贯而入,将他团团围住。全都穿着雪亮的白大褂,胸前刺绣着半圈红字:溪原市第二人民医院。

右边一个小老头,背着手。左边是陈熙南和住院医师,手里拿着文件夹板。床尾站着两个中年人,耷拉着眼皮。后面则是乌泱泱的生脸儿,排到了门口,人手捧着笔记。

段立轩一下子就吓醒了,瞪着眼睛看陈熙南:“我他妈要死了?”

陈熙南的眉尾下拉了两秒,又很快恢复一本正经:“主任来看看你。”

应玉敏一脸慈祥地问道:“感觉怎么样啊今天?”

段立轩拿中指擦抹着眵目糊,打着哈欠道:“刚醒,还没来得及感觉。”

人群里传来几声轻笑。

“那现在有感觉没?”

段立轩嚼了两下嘴,一本正经地感慨:“感觉挺吓人。”

这回笑的人更多了。就连陈熙南都垂下头,口罩大幅地鼓动。肩膀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得很辛苦。

应玉敏无奈地看了段立轩一眼。从陈熙南手里拿过病历,唰唰地翻起来:“小陈,讲讲吧。”

陈熙南赶紧收起笑,换上严肃的表情:“嗯。我简要概括一下。段先生是4月10号,凌晨零点半左右,送来急诊的。当时多处外伤,以颅脑损伤最为严重。头皮上有24处外伤,大小从1厘米到10厘米不等。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扫描显示,右脑有一块4cm大的硬膜下血肿,伴随明显中线移位。当天静滴了125毫升的甘露醇,补了八百球,八百浆。状态稳定后,实行了内镜血肿清除…”

他声音醇厚,语调悠缓。每两三字就顿半拍,听着特催眠。别说段立轩,就床尾那俩副主任,都听得泪眼婆娑。

“甘露醇。”应玉敏打断了他的念经,从病历上抬起脸。严肃地环视一周,扔出了重磅炸弹:“谁知道甘露醇分子量是多少?”

屋里的气氛唰一下绷紧了。落针可闻。

见无人抢答,他点了窗前的一个医生:“小严,你知道吗?”

小严支吾了两下,硬着头皮道:“甘露醇…呃,是脱水的。”

“谁告你的?”

“…教材上写的。”

“教材上说甘露醇脱水,它就真能脱水吗?”应玉敏陡然震起喉咙,“教材上说甘露醇顶饱,你也信吗!”

对权威的恐惧大概是刻在基因里的,所有人都鹌鹑似的瑟缩着。就连段立轩也闭上眼装死,即便他知道这老头不可能让他答。

这时陈熙南开口了:“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甘露醇之所以能脱水,是因为能够提升血浆的渗透压。在渗透压的作用下,组织里的水分快速进入血管,从而改善血肿。而且甘露醇还有利尿作用,能将脱出来的水分排出体外。”

他一席话毕,应玉敏面色稍霁:“我看你术前血红蛋白维持在7(g/dl),不是标指的10。讲讲为什么。”

“上个月的神外期刊里,有一篇BCM发表的研究。在对两百例患者进行多因素分析后,发现血红蛋白10时输血,PHI的发生率,是7时的2.3倍。所以我推测,可能是丧失变形能力的红细胞,造成了脑血管微循环障碍。”

应玉敏赞许地点头:“去年我也看到一篇类似研究。重度脑损伤接受红细胞,可能有害于脑血流的自动调节。”说罢他转向其他医生,掷地有声地教育起来,“外伤就补液,失血就输血,血压低就推肾上腺素。这不是治人,是治数据。做医生,最忌讳想当然。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所有人点头称是,后面的小医生更是奋笔疾书。

“不过除了理论,实际经验也很重要。”应玉敏话锋一转,对床尾的副主任说道,“老姚,以后这床你负责吧。小陈理论不错,做事还是太嫩了。”

这话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而陈熙南,明显是最错愕的一个:“老师,我哪儿做的不好吗?”

“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是你负责的病人说了算。”应玉敏拍了拍段立轩肩膀,声音不大但语气诚恳,“我听说你要转院,就问了老何原因。他说你对主管医生不满意。小陈是个优秀孩子,我就总忘了他岁数小。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好了,你多担待,别跟他计较。以后换主任负责,你安心在这儿治。”

段立轩正被讲经搞得迷糊,哪想话题忽然转这上了。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就去看陈熙南。

陈熙南戴着口罩和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到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有点惊讶,有点尴尬,有点受伤。汇成一滴苦涩的笑,在眼底闪烁。

段立轩呆呆地和他对视,挤不出一个字。

他不说话,陈熙南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他。其余人更不说话,主打一个安静吃瓜。

屋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段立轩憋得冷汗直流。他最是要面子,更不会轻易折别人面子。他今天要是在这儿答应换人,那陈熙南以后就多了个笑柄。对救命恩人,他干不出这么狗的事。

可若是答应,他就得和陈熙南继续拉锯。他不敢。他简直怕死了这人。

怕他的嘟囔,怕他的京腔。怕他的眼神,怕他的笑容。怕他死缠烂打,更怕他伤心难堪。

正为难着,就见陈熙南缓缓蹲下身来。摘掉半截子口罩,嘴唇动了动。

他没发出声音。但段立轩看清了他的话:别走。

隔着小臂高的床围栏,陈熙南就像被关进了铁笼。在众目睽睽之下,红了眼眶。用从没有过的低姿态,第一次向自己做出祈求。

段立轩觉得胸口像是被踹了一脚,猛地从枕上别过脸:“大夫没毛病。我就是躺烦了,想出院。”

“没毛病就别走了。”应玉敏合上病历,一锤定音,“出院,一般术后两周能出。但是你这个还不行。因为你有一个,肢体的偏瘫,需要进一步的康复功能锻炼。所以有可能再一两个月,我是这么建议啊。你觉得呢?”

段立轩闭上眼,抬了抬手:“行。那听专家的呗。”

人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陈熙南是最后一个走的。关门前回过头,孩子气地破涕为笑:“我中午再过来,不准偷摸抽烟。”

段立轩仍紧闭着双眼,没看他也没答话。

作者有话说:

眵目糊:眼屎

神外期刊:《Journal of Neurosurgery》

BCM:美国德克萨斯州大学贝勒医学院

PHI:脑内进展性出血损伤

陈乐乐说的这篇研究的确有,正好是2016年3月发表的。写个耽美文我拼了,以后请叫我严谨姐。

段家的背景,这本不会交代很清晰。好奇的可以移步《疯心难救》第95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