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立轩醒来的时候,陈熙南已经不见人影。躺椅支着,毯子也没叠。全都摊散在阳光下,说不上来的疲惫落寞。
这光景属实罕见。陈熙南这人极其自律,没半点邋遢脾气。即便当天累得做不动事,休息好后也会收拾。此刻情愿留着这么一份散乱,故意扰人似的。搞得段立轩一看到那帆布躺椅,就不得不想起他来。
想他温柔的笑容,想他灼灼的目光。想他僵硬的背影,想他沉默的理由。想下次再见面,到底该怎么处才敞亮。
一想就是大半天,掉泥潭似的拔不出来。
陈熙南行李虽在,但人消失了一整天。上午没来查房,中午也没来吃饭。眼瞅着日落西山,段立轩的心彻底乱了。
既怕见到他,又怕他不来。烦得坐立难安,不停地抽烟。
晚上六点,护工吃完饭回来了。这是陈熙南介绍来的,一个年近六旬的婶子。做事非常细致,看着老实巴交。
“张婶儿,”段立轩指着茶几上的人参原浆礼盒,主动搭话道,“内个你拿回去,我不得意。(不喜欢)”
张婶顺着看了眼,连连摇头:“太贵了,俺不能要。”
“拿走。放这儿挡害。”段立轩捻灭烟头,歪嘴笑了下,“还没问过你,哪儿人呐?”
“镇江的。北四家子。”
“镇江那地儿,产南果梨来着?”
“对。”张婶儿憨笑着,“俺家也种。老头儿搁家管地,俺出来多挣点。现在卖不上价,万八千够不上。”
“那玩意熟了三五天就烂,不好整。”
“谁说不是呢。去年烂了40来箱。40来箱,俺们说扔那儿不要了。不好使,人市场管理员不让,还得花钱雇人儿,往外弄那个烂的。”
段立轩本意是想打听陈熙南,不想话题直奔着南果梨去了。他顿了两秒,还是决定打直球:“哎。你跟陈大夫,咋认识的?”
“俺闺女脑瘤陈大夫给切的。”张婶把漱口杯放到床头,蹲到地上兑洗脚水。她脸上浮出幸福的笑,说话也跟着有劲儿,“瘤子长得不好,跑好几家(医院)都不给做,怕出事儿。就陈大夫没怕,切可干净了。”
段立轩听得有点恍神。不知不觉,他又陷入了名为陈熙南的泥潭。
想起开颅后,他跪在床边握自己手;想起那天抓邪火,他跟在身后收拾;想起胳膊上完钢板,他从走廊尽头小跑过来。
还有那第一泡恢复自主的尿。陈熙南架着他往洗手间走,一步一画饼。什么一周后能什么样,半月后能什么样。
他一边听一边想,怪不得叫‘白衣天使’。是真他妈的天使。那冷白的厕所门,看起来简直像天堂的入口。
就着回忆把牙刷完,他感慨了句:“心眼儿确实好。”
“大好人呐。”张婶拿起一个小盆,递到他嘴边,“知道俺着急用钱,还到处给介绍活儿。”
段立轩咕噜噜地漱着口,脑子里忽然晃过一个念头。等等。难不成他敏感了?难不成这陈唐僧就是活佛转世,对谁都慈悲无极限?
操…自己他妈不会是误会了吧?!
他这口水呛了嗓子,噗一下砸进了盆:“咳咳咳!!”
张婶连忙给他拍背:“咋还呛了?”
“咳!没事儿,给我拿瓶水,咳!”
半瓶凉水下肚,他脸上的温度也没下来。心想要真是误会,可太他妈的尴尬了!
不过仔细一捋,还真悬是误会。因为从他来急诊那天,陈熙南对他就挺好。如果真是看上了,那应该是第一眼就看上了。
虽说他段二爷确实挺有魅力吧,但魅力又不是法力,能一下子就把人给迷蒙登了?
正沉浸式自恋着,门被猛地推开。他肩膀一哆嗦,第一反应是把烟灰缸藏进抽屉。
“下班…操,你啊。”段立轩看清了门口的人,表情由紧张张变成懒洋洋。随便挥了下手:“回来了?”
门口站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即便略微发福,也能看出些威武。尤其那对浓墨重彩的大刀眉,跟他的一模一样。这人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段立宏。
段家兄弟长得挺像,性子也都飞扬跋扈。但在骨子里,两人截然不同。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假如俩人犯事进了笆篱子。那段立轩就是为了兄弟死活不招,看你能把我怎么着。而段立宏则是狂写兄弟的检举材料,主打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
段立轩的跋扈,多是因为仗义和装B。而段立宏的跋扈,则更多的是为了自身利益。
段立轩挥金如土,段立宏精打细算;段立轩坦荡单纯,段立宏两面三刀;段立轩蹈锋饮血,段立宏色厉内荏。
弟弟骂哥哥:放屁怕砸脚后跟。哥哥笑弟弟:打肿脸也得充胖子。弟弟给哥哥备注‘老损B’。哥哥给弟弟备注‘大虎B’。
虽说俩人互相看不上,但到底血脉相连。要哪个出了事,也能互衬个真心惦记。
段立宏刚要说话,一下子猛住了。退半步看了眼病号牌,又探头进来:“…阿轩?”
段立轩知道他是故意埋汰自己,棱了他一眼:“你他妈属金鱼的?拢共没走两天。”
“谁给你剃这光溜?胡子呢?”
这话一出,轮到段立轩猛住了。伸手在嘴唇上一划拉,天灵盖差点没炸开——他刚留的胡子又没了!
至于是谁干的,想都不用想。他早就发现了,陈熙南这小子蔫儿坏。要是稍微忤逆他一点,当时可能没什么表现,但过后绝对要报复回来。
之前偷吃点小烧烤。这人当晚没说什么,可第二天就断了他冷饮。别说冰镇可乐,连漱口水都是温的。抗议就说烧烤辛辣,得喝点温的养胃。
前几天孙二丫过来,带回任务失败的消息。他苦闷之下,抽了半包黄鹤楼。结果第二天的康复训练,陈熙南往死里掰他胳膊。手上发着狠,嘴里还温声地问:“疼不疼啊?”
要说不疼,那掰得更狠。要说疼,就阴阳怪气地笑:“我没用劲儿啊。保不齐是因为,嗯,烟儿抽多了吧。”
如今看着光秃秃的人中,段立轩几乎肯定,昨天的话又惹到这犊子了。而且还蹬鼻子上脸,敢在太岁嘴上动土了!
他狠敲了一把床铺,气鼓鼓地咬牙:“傻b大夫!”
段立宏就像看猴一样上下打量他,嘴里没什么诚意地安慰:“剃得挺好,显小。”
真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显小干屁!!”
段立宏看他炸毛,也不敢继续逗了。他太了解自己弟弟了,这虎B动手比眨眼还快。虽说跟自己不来真格的,那拍一巴掌也死老疼。
他搓着自己的下巴干咳两声,进入了正题。
“你2B?跟疯狗单挑?”
“洲儿和大亮都在他手里,不能来硬的。”
“哦。那你去挨了顿削,就换了那几个光头回来?”
“啧。还有你内个案子。”
段立宏一拍脑门:“哎呦我的好弟弟诶~~!”
段立轩被他叫得没面子,不耐烦地挥手:“滚滚滚!没屁事就出去,别搁这哭丧!”
“我是嫌你这事儿办得粑粑!”段立宏弹了下他胳膊,“不能来硬的就单挑?干嘛不找你哥?”
段立轩暗骂找你顶个屁用,你不还是得靠我摆平后才敢回来。他半掀着眼皮,略带鄙夷地笑了下:“找你干啥。你东城有人儿?”
段立宏一抽大腿,往旁比了个大拇哥:“黎英睿啊!你不认识?”
段立轩呆了两秒,眼睛唰一下亮了:“操!我早咋没想着他!”
东城的名门望族,有那么几家。这其中有靠房产起来的丁家,也有靠实业立足的黎家。而黎英睿,正是黎家的长子。
这是个八面玲珑的妙人,特讨丁凯复他爷喜欢。老爷子对亲孙嫌弃得直咧嘴,但对这个外人,倒是总当自家孩子记挂。
黎英睿有个前妻,正好跟段立宏老婆是大学同学。只是四年前去世了,俩家慢慢也就断了联系。
不过人情这个东西很奇妙。只要还有利用价值,永远没疏远这一说。电话一通,段立宏立马亮起热情的大嗓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关系有多铁。
“喂,睿总!最近忙啥呢啊,找没找对象?”
“哎宏哥啊!瞎忙呗,混口饭吃。”朗朗轻快的男声从听筒穿出,标准得像播音员,“倒是宏哥,听说最近经手不少大生意,赚的盆满钵满啊。”
“嗐!睿总那生意好都几个亿的,我这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
黎英睿估计是正忙着,也没客气两句:“今儿怎么想起来,给老弟打电话了?”
“是这样,老哥这里有个麻烦。你不是和丁家老太爷关系好么,能不能帮着给递两句话。”
黎英睿沉默了两秒,假惺惺地苦笑了下:“不巧啊。最近老太爷身体稀糟,住半个来月医院了。宏哥这是多大的麻烦?我看看,能不能找点别的路子。”
这话说得巧。既暗示丁家老太爷你们够不着,算个迂回的拒绝。但又不封死,象征性地给了个面子。
兄弟俩交换了个眼神。段立轩扬扬下巴,示意他哥再加把劲。段立宏只好硬着头皮纠缠:“不瞒你说。我弟对象让丁家的大疯狗给截胡了。抢也没抢着,还让人打得像个犊子似的回来。东城那片儿我没人,这才豁开老脸求到睿总这儿。”
段立轩砰一下弹起身,眼珠子都要瞪出血了。
他是想让段立宏给人家点好处再谈,谁想直接来了一招卖惨。卖惨就算了,居然还敢卖他的惨??
“丁凯复?”黎英睿的语气明显惊讶,“正好鸣鸣也跟他结了梁子。合着这事儿,还跟阿轩有关系?”
鸣鸣是黎英睿的亲弟弟,刚上大学。不过一个半大孩子,不知怎么也能跟疯狗结梁。
段立轩冷哼一声,心想丁凯复就他妈是个大der炮。甭管男女老少,只要惹了他,全都不依不饶。
“可不是么!”段立宏冲段立轩使劲挥手,示意他老实点,“都当哥哥的,咽不下这口气。”
“阿轩那个对象,是不是叫什么洲?”黎英睿问。
段立宏又捂住话筒,问着很大声的悄悄话:“那小子是不是叫啥粥?”
其实他不仅不知道人家姓名,甚至都不清楚和他弟的关系。只知道他弟又买别墅又送钱,就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处对象。
他要知道段立轩背着他偷摸在外当舔狗,他都能找人做了这个啥子粥。
“余远洲。”
段立宏松开手,信心满满地道:“对!芋圆儿粥!”
“那巧了,鸣鸣说的朋友,也是这个人。”黎英睿口风一转,居然答应了,“宏哥,你别闹心。这事儿我办着呢,过两天给你信儿。让阿轩好好养伤,等我得空,也去看看他。”
段立轩的脸还是酸臭着,但眼底明显浮出了光。段立宏又扯了几句虚屁,这才挂了电话。
“谁他妈被打的像个犊子?”
“不那么说好使么。”段立宏把手机揣回裤兜,拿起床头柜上的半听可乐,“要不告他这人情多大,他能接这单生意?你别看那骷髅头连屎带尿80斤,要论玩儿心眼子,咱俩加起来都不够人家一手心。”说罢咕嘟了口可乐,又纠正道,“不对。不能加你。你负数。”
段立轩没搭理他,扭头去看窗外的夕阳:“真他妈的窝囊。”
段立宏这边灌完可乐,感觉没太解渴,又起身去拉冰箱。看到里面清一色的矿泉水,没一个有颜色。
“有没有饮料儿?”他嫌弃地直咂嘴,“格瓦斯也行啊,我这嘴里没味儿。”
“拉倒吧,我搁这都闻着一股子味儿了。好像他妈公厕炸了。”段立轩拿起可乐罐子,精准地投进垃圾桶,“大夫不让喝。我就这一罐,还被你干没了。”
“哎呦,曹丕的岳父不寻常——甄姬爸(真JB)离奇!”段立宏叉着腰骂,“啥大夫啊管这么宽?士大夫啊?”
话音刚落,就听外间的老蔫沉声招呼:“陈大夫。”
作者有话说:
黎骷髅(微笑生气):我最瘦的时候也有100斤。
段甜甜:我听说张婶闺女那脑瘤,别人都不给做,就你给做了?
陈乐乐(双目放光):那位置长得罕见,多少年都碰不到一个。
段甜甜(觉得事情有点不对):你还给张婶介绍工作来着?
陈乐乐(乖巧):我为了早点手术,给她办的欠费。不赶紧还上,科室该扣我工资了。
段甜甜: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陈乐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