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春 译
“米萨尔不停地研究他那些古怪的发现,使他及他所探讨的事情竟最终会在他的脑中聚合为一种体系,换言之,竟会使他近乎疯狂,如果不是因他自己理智的幸运,那些敬重和赞赏他的朋友们的忧伤而光临的死神,用罕见和残酷的生病方式把他从这些想法中解脱出来的话。”
——卢梭《忏悔录》
这儿的几张纸是给我不熟悉的一位读者看的,是给后代看的,这个后代有着看到真相的勇气,也有着承受它的力量。小的鬼怪们会对我的话如躲避火焰般避之不及,我也没有什么讨人喜欢的事可说。我得长话短说,因为我只有很少的时间可活了。就是写下一个句子都要花费我极大的力量,可以说是超过常人的力量。如果不是一种内部的必要性催促我,让我把我的知识和向我展露出来的东西告诉给后代,那么我是不具备这种力量的。
我得的这个病,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病因,这个病被医生们称为全身性肌肉萎缩症,使我的四肢和所有的内部器官处于急剧加重的瘫痪。它逼迫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背后垫着枕头,直挺挺地坐在我的床上,用左手在放在被子上的写字板——右手已整个儿地不能动弹——上写字。我忠实的仆人,马讷特,为我翻纸,我也已委托他负责处理我的遗物。三周来我只吃流质,最近两天来连咽口水都使我疼痛万分——但我不能停止描述我目前的状况,而是必须用我仅存的力量来描绘我的发现。在此之前简单地介绍一下我本人。
我叫让-雅克·米萨尔,1687年3月12日生于日内瓦。我父亲是个鞋匠,与他相反,我从小就从心底里觉得我将属于一个高贵的行当,所以就到金匠那儿当学徒。不几年后,我通过了满师考试,我的试件——简直是对命运的嘲弄!——是一个金色的贝,中央嵌一颗红宝石。两年的漫游期结束时——在漫游期间我看到了阿尔卑斯山和大海以及处于它们之间的辽阔的土地——我被吸引到巴黎,在凡尔德莱街上的梅特尔·朗贝尔开的金店里安顿下来。梅特尔·朗贝尔过早去世后,我就临时代理这个工场,一年后与他的遗孀结了婚,这样就取得了满师考试合格证书,获得了行会权。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我成功地将这家小金铺扩大为全巴黎最大也是最负盛名的珠宝店。我的顾客来自首都的名门豪宅,来自乡村的富贵人家,来自亲近国王的皇亲国戚。我的戒指、饰针、项链和冠冕被销往荷兰、英国和德意志帝国,有些君王把我的门槛都踏破了。1733年,我亲爱的妻子去世两年后,我被任命为奥里昂大公的宫廷珠宝商。
与我们社会最尊贵显赫的人们打交道,对我精神能力的发挥和我性格的形成不会不产生影响。
我从我可以在场的谈话中学习,从书本中学习,只要有一刻空闲,我就拿起书本来阅读。在这几十年中,我就是用这种方法全面地掌握了有关科学、文学、艺术的知识和拉丁文,因此我虽然没有进过高级中学,也没上过大学,但完全可以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一个博学的人。我出入于各种重要的场合,家中也常有当代的精英光顾:狄德罗,孔狄亚克,达兰贝尔,他们坐在我的厅堂里高谈阔论。我多年来与伏尔泰的通信,人们可以在我的遗物中找到。连腼腆的卢梭也是我的好友之一。
我之所以提这些事情,是为了让我将来的读者——假如有这样的读者——能牢牢记住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确切地说,我要坚决地驳斥一种指责,当我一旦披露我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发现和知识时于我有可能产生的指责,说我是个可怜的傻瓜,没有必要去把他说的话当一回事,因为他不具备哲学的思想,也不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科学水平。前面提及的伟人可以为我清晰的思想和判断力作证。那些认为我不值得对待的人,我只想对他们说一句话:你是谁,朋友,你怎能无视一个人,他同时代的大人物都尊他为他们的同类啊!
工场的扩大和我生意的拓展,使我成为一位富翁。可年龄越大,金器和宝石对我的诱惑力却越来越小,我越来越看重书籍和科学的力量。所以还在六十岁以前我就决定从商业活动中脱出身来,在远离首都的喧嚣之外,在清闲和富足的环境中度过余生。出于这个目的,我在附近置了一份地产,让人造了一处宽敞的住所,建了一个园子,里面有各种供观赏的灌木、花圃、果树、数条整洁的小石子路和几个小喷泉。这整个儿用结实的黄杨树篱围起来,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它幽静而美丽,对我来说似乎是个极理想的场所,适合于一个想在生活的苦恼和死亡之间再塞进一段安谧和享用时间的人。1742年3月22日,在我五十五岁那年,我从巴黎搬到了帕西,住进了这新造的住房。
喔!当我今天回忆起那个春日,内心充满着幸福和喜悦到达的那一天,我是那么的兴奋!当我想起第一个晚上,我上床睡觉,在生命中第一次没有焦心的忧虑,不必担心第二天早晨的繁杂、约定、匆忙和忧愁;伴我进入梦乡的只有我自己园内桤木枝条发出的柔和的飒飒声,我睡的是那么的香甜——躺在枕头上,就是我现在像块石头般坐着的地方!我不知道我该诅咒还是该赞美那个日子。从那以后我就逐渐走下坡路,直到今天这样可悲的状况。但也从那时开始,真理在我面前也一段一段地显露出来,关于我们的生命、我们这个世界、我们整个宇宙的开端、进程和结局的真理。真理的面容是可怕的,看它一眼就像看到美杜莎的头,立刻会有致命的危险。可只要有一次偶尔或通过不倦的寻觅找到过通向它的路,那就必须把那条路走到底,尽管因此对他来说不再有安稳和慰藉,也没有任何人向他表示感谢。
说到这儿,陌生的读者,我先打住,在你继续读下去以前,我得考考你!你是否足够坚强,能够承受可怕的东西?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如果我一旦打开你的眼睛,你就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而那个旧世界你就不再能看到了。但这个新世界将是丑陋的,折磨人的,压抑的。不要指望会留给你任何希望、任何出路或是安慰。唯一的安慰,那就是你现在知道真理了,这个真理是终极真理。不要继续往下读,如果你害怕真理的话!把这几页纸扔开,如果终局使你害怕的话!避开我说的话,如果你更爱你的内心平静!无知并不丢脸,它对大多数人来说是种幸福。确实是这样,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不要轻易把它扔掉!
现在我要给你讲你永远不再会忘记的东西,因为在它在我面前展现以前,你像我所知道的那样,在内心深处也早已知道。我们只是抗拒着,不愿承认,不愿把它说出来:世界,我说,是一个残忍的合上的贝。
你反对这种说法?你反对这一观点?这不奇怪,因为步子太大了些。你不能一步到达。陈旧的雾气过于浓厚,单凭一道强光不能将它驱散,我们必须点燃一百个小火球。我就是想如此这般地继续讲述我的故事,这样慢慢地让你分享我曾经历过的亮光。
我已提起过那围绕着我新住宅的园子,事实上那是个小公园,里面虽然也有众多名贵的花卉、灌木和树木,但是我主要是让人给栽种了玫瑰,因为盛开的玫瑰向来都给我留下平和与慰藉的印象。在规划园子时我放手让他去干的园艺工人,也在我朝西的客厅前辟了一溜宽阔的玫瑰花坛。这个乖巧的人想以此来博得我的好感,但他不会想到的是,尽管我喜欢看玫瑰,但是却不爱它们,更不能容忍被它们纠缠和被盛开着的它们所包围。他同样不会猜到的是,随着这花坛的修筑,人类历史上一个新的、同时也是最后的时期将开始。这些玫瑰不知怎么了,它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开放。灌木也是那么矮小,尽管不停地浇水,有些已枯萎了。当园内其他地方的花争妍斗艳时,客厅前的玫瑰还没绽出花蕾。我与园丁说起此事,他也无计可施,只能把整个花坛来了个底朝天,换上新鲜的泥土,再把玫瑰重新栽上。我觉得这过程太繁琐,也因为我内心从没对近旁的玫瑰有过好感,所以我思忖着整个花坛让它空着,在它所在的位置建一个小平台,从上面,走出客厅,可以浏览整个园子的景色,傍晚还可欣赏美丽的落日。这个念头抓住了我,以致我决定自己动手来干这件事。
我开始剪去玫瑰的主茎,挖去土层,以便接下来填上小石子和沙,作为平台的基础。但没挖几锹就挖不到松土了,而是碰着了一个极硬的白色土层,锹很难挖得动它。我取来一把锄头锄松那异样的白色石块。它在我的敲击下裂开了,碎成一个个小块,随着扬起的锄头掉落在一边。由于恼怒多出来这么多事情要我去做,所以我对这新的石块并没有显示出矿物方面的兴趣,一直到我看到我要把刚挖出的满满一锹使劲往远处扔那一瞬间为止。我看到锹头上有一个拳头般大小的石块,在它的边上似乎粘着一个按规则形成的物体。我放下铁锹,把石块拿在手里,使我极为惊讶的是,石块旁那有规则的形成物是一个石化了的贝。我随即停下手中的活,进屋去研究我的这一发现。石块旁的贝好像与石块紧密地长在一起了,连颜色也很难和它区分,由于它那扇子般张开的、这儿低陷那儿隆起的斑纹,使其更突出白色、黄色和灰色之间的交替辉映。这个贝有一个金路易大小,它的外表与我们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海滩上捡到的贝一模一样,常常被作为备受欢迎的碟子出现在我们的午餐桌上。当我拿了一把刀在贝的侧面刮动时,刮断了它壳上的一个小角,仔细一看,这一断裂处与任何一个石块的断裂处没什么两样。我在一个研钵里将那断裂的贝角研碎,在另一个研钵里研碎了从一块石头上敲下的碎片,两次研碎后我得到的都是灰白色的粉,加入几滴水搅拌,就变成用来粉刷墙壁的那种颜色。贝和石块由同一种物质组成——这一今天仍令我战栗的发现所具有的巨大影响,当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我过于沉醉于我的发掘物有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想法,我过于相信大自然意外的变幻无常,我也不能作出其他的想象,不过没多久这一情况就会发生变化。
我对我的贝作了一番彻底的研究后,我又走回玫瑰花坛,想看一看是否还能找到些什么。我不必花费很长时间。我每用锄头锄一下,每用铁锹铲一下,都会带出石化了的贝。因为我现在看得真切,所以在原先只能看到石块和沙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又一个贝。在半个小时里,我一共数到了近一百块,后来我就不再数了,因为我眼睛顾不过来了。
心中积满了我不敢承认的一种模糊的猜测,你内心肯定也已萌生了这种猜想,陌生的读者,我拿着铁锹走到园子的另一端,在那儿挖起来。起初我只看到泥土和黏土,但挖下去半米时我碰着了贝石。我到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和第六个地方挖,处处——有时只须挖下半锹,有时在很深处——都找到贝,找到贝石,找到贝沙。
在接下来的几天和几周里,我到附近的地方游览去了。我先是在帕西挖,然后在布洛涅和凡尔赛挖,最后我在整个巴黎进行了系统性的挖掘,从圣·克卢德到万森,从让蒂利到蒙莫朗西,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回的。如果我找不到贝,我会找到和它们材料相同的沙和石块。在塞纳河和马恩河的河床上,有大量的贝躺在砾石滩的表层,可我在夏雷时,挖了一个五米深的坑,才发现了贝,在我挖掘时,一个看守那儿难民营的人一直疑惑地盯着我看。我从每一个挖掘的地方都拿上几个贝和几个位于它们周围的石块样品,把它们带回家中,对它们进行仔细研究。每次研究的结果都与我研究第一个贝相同。我所收集的各种各样的贝只是大小不同,撇开它们的外形不看,和与它们共生的石块也无任何两样。我考证和研究的结果现在向我提出了两个基本性问题,它们的答案我既急于知道又害怕知道:
第一个问题:贝石在地底下分布的面积有多大?
第二个问题:贝类是怎样形成的,为什么会形成?
换句话说:是什么东西促使一块无定形的、肯定是极为偶然形成的石头,具有像贝一样的异乎寻常的极富艺术的形状?
我陌生的读者,请不要在此处打断我的话题,对我大声呼叫:伟大的亚里士多德早已研究过这些问题,贝石的存在既非奇特也非惊喜的发现,而是几千年来就为人类所熟知的现象。对此我只能回答:不要急,我的朋友,耐性点儿!
我决不想宣称,我是发现石化贝类的第一人,每一个睁着眼睛在野外走动的人,都曾看到过一个贝。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思考过,更没有人像我这样如此执着地对这一现象进行深思。自然我过去、现在都读过希腊哲学家关于我们这个星球、大陆和地貌形成的著作,书中也谈到了石化贝类。在我完成了我研究工作中的实践部分后,我让人从巴黎给我找来一本书,希望从那本书里找到有关贝类的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说明。我翻阅了关于宇宙生物学、地质学、矿物学、气象学、天体学和所有相关领域的全部著作,我拜读了对贝类说过什么的所有作者的著述,从亚里士多德到大阿尔伯特,从泰奥弗拉托斯到格罗斯泰斯特,从阿维森纳到莱奥纳多·达·芬奇。
现在可以看出来的是,这些大师尽管有着关于贝类存在的足够知识,关于它们的形状、外表和分布等等,但如果涉及到讲清贝的由来,最最深处的本质和最初的定义等问题,他们就一个个抓瞎了。
在阅读了书籍以后,至少我能回答贝化程度这个问题了。要想知道天空是蓝的,用不着去乘船周游世界,根据这一公理,我可以推断,只要有人挖洞去寻找贝类,那地方就肯定有贝类。
我不仅阅读欧洲和遥远亚洲的关于发掘贝的书籍,阅读从最高的山峰上和最深的河谷里找寻到的贝类的情况,而且阅读从北美和南美新发现大陆上挖掘到的贝白垩、贝沙、贝石和成形的贝的情况。通过这些书,我在巴黎发掘时所担心的东西得到了证实,那就是我们整个星球都为贝类和类似贝类的物质挖空了。我们看作我们地球本来形状的东西,草地和森林、湖泊和海洋、园林、农田、荒地和肥沃的土地,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包在一个脆弱核心外的让人喜欢的薄薄的大衣。如果我们掀去这件薄大衣,那么我们的星球看上去就像一个灰白色的球,是一个由无数金路易大小的石化贝组成和连生的球。在这样一个星球上本来是不可能有生命的。
我们可以把地球主要是由贝类组成的发现看作是无关紧要的怪事,如果这儿涉及的仅仅是不可改变和已经结束的一种状态。可惜这儿不是这种情况。要对我广泛研究的细节详加叙述,我是没有时间了,我的研究表明,地球的贝化是一个迅速发展的、不可阻挡的变化过程。在我们今日,世界的地幔处处已经磨损和龟裂。许多地方已被贝壳状的物质所啃坏和咬破。比如我们从先辈处可以读到,西西里岛,非洲的北海岸,伊比利亚半岛,当时被誉为世界上最幸福和富饶的地区,可今天这些地方,像大家所知道的那样,除少数例外,只为灰尘、沙子和石块所覆盖,无非就是贝类形成的最初阶段。这种情景适合阿拉伯的大多数地区,非洲的北半部,就像我们从最新的报道中所了解的那样,也适合完全无法一目了然的美洲地区。就是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我们一向视它为所有国家中最为优秀的国家,也可以找到持续贝化的证据。比如在普罗旺斯西部和南部的部分地区,地幔已减少成一指厚。总的说来,地表已贝化了的面积大大超过了欧洲的面积。
贝类和贝类物质不可阻挡地增多,其原因在于水循环的不可阻止性。因为无论是通常在海中生活的贝还是石化了的贝,水都是它们的紧密盟友,简直就是它们的生存要素。正像每个受过教育的人所知道的那样,水是循环不止的,当它受到阳光的照射时,它就升腾到海的上方,聚积成云彩,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在田野的上方散开来,再以雨水的形式落到地面上。在那儿它浸透土地并深入到最最细小的表层,然后再聚集积成水源和涓涓细流,汇合成溪流和江河,最后又归于大海。水是在渗透到土地这个阶段对贝的形成产生严重影响的。在渗透的过程中,水慢慢地将土分开,有规律地将其分解,再把它冲开,这样水就渗漏到很深的地方,直到接近贝石层为止,水再在那儿把从土壤中所取得的、对贝类形成十分必要的物质供给贝石。就这样,随着贝石层不断地增厚,地幔变得越来越薄。将普通的井水放在壶中煮开,就可以证实我的这一发现。水煮开后,壶底和壶壁会产生白色的附着物,长期用来煮水的壶中,这种附着物会变成厚厚一层水垢,把这层水垢铲下来,放到一个研钵捣碎,这样就得到研碎石化贝时同样的粉末,相反,如果用雨水作同样的试验,却不会生成附着物。
我陌生的读者现在能理解地球所处于的绝望境地了。水,离开它我们一天也不能生存的水,破坏着我们的生存基础,地球,做着我们可恶的敌人、石化的贝的帮凶。地球,这个提供我们生存的物质,成为与我们的生存作对的、石头状的、同时也是不可避免的、不可收回的物质,就像多种旺盛形式的变形演变成唯一的一种贝类形式。所以对世界的末日我们不要抱有错误的想法,这只会形成彻底的贝化,而这是确实无疑的,就如太阳升起和降落,就像大雾升腾和雨水下落。有关地球结局的详细情况,我待一会儿再说。首先我得对付人们提出的不同看法,对此我是完全理解的。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可怕的东西,恐惧会编造无数个疑虑和异议。仅仅只有哲学家才可以承认真理。
我已经简短地提及,如果关系到解释贝类现象,我们最最爱戴的哲学家是多么可怜地毫无作用。有些人轻描淡写地宣称,贝类不过是大自然的偶然游戏而已,它只是一时兴起,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要赋予石块以贝类的形式。对每一个理智的人来说,这种主要由意大利作家时至今日仍在传播的肤浅而且随意的解释,是这样的可笑和不科学,所以我就不再对此一一赘述。
需认真对待的看法,也是由伟大的哲学家们发表的,他们说,整个地球在史前时代是被海洋所遮没的,海水退去时就处处留下了还活着的贝。为了证实他们的说法,一位学者援引了《圣经》中大洪水的描述,是的,《圣经》中确实写过,整个地球直到那些最高的山脉都被洪水淹没了。这种说明尽管对一位天真的英才似乎是那么的清晰明了,可我作为一名知情者必须对这种解释作出有力的抵制。在摩西的书中我们可以知道,整个地球被洪水所淹的时间长达370天,山峰——上面的贝类并不比平地上的少!——被淹的时间正好150天。这我要问了,被淹的时间这么短怎么会留下我们今天所见到的如此多的贝?此外几千年前大洪水退去时留下的贝类早就为自然气候所磨损,被磨成了风沙。即使是它们以难以解释的方式贮放在一起,但也无人能够解释,为什么它们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在不断地增多。由此看来,有关贝类的所有解释和说明,除了我的解释,都是缺乏根据的。
至此我们已经认识到,我们地球的外观形状面临着无数物质成为贝类物质的持续变化。人们很容易有这样的猜想,即贝化是个普遍原则,不仅是地球的外部形状,而且所有的人间生活,地球上、宇宙间的每一个事物和生物,都服从于这一准则。
用望远镜看一下,就足以使我相信,我们在宇宙中最近的邻居,月亮,恰恰是宇宙贝化的一个典型例子。只是它已到达了地球即将面临的阶段,即所有物质成为贝类物质的变化已告彻底完成的阶段。尽管有些天文学家,甚至在宫廷,都宣称月亮是一个景色宜人的星球,上面有树木繁茂的丘陵,平缓的草地,浩瀚的湖泊和大海。可它实际上什么也没有。那些外行所说的海洋,是辽阔的贝类沙漠,他们在地图上标出来的山脉,是由贝石构成的荒凉高坡。其他的天体也是同样的情况。
有着敏锐头脑和高倍望远镜的后代们,会说我是正确的。
比宇宙贝化更为可怕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体正在不断地衰败成贝类物质。这种衰败是如此猛烈,使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归于死亡。人在出生的时候,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只是一小团黏液,尽管它小,却完全不含贝类物质,而当他在子宫里发育时,就形成了这种物质的附着物。刚生下来时,这些附着物还很软,极柔韧,我们从新生儿的头部可以判断出这一点。但没过多少时间,这小小肢体的骨化,头颅因坚硬的石形外壳而在四周形成硬壁和被夹紧的过程发展得如此之快,使得孩子很快就具有一比较僵硬的形体。父母们这时才把他看作是一个正常的人并为之而欢呼。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还在学会走路以前,就已经受到贝的侵害,只是在踉踉跄跄地走向肯定会来到的那个结局。不过,孩子是处于一个令人羡慕的状态,如果将他与一个老年人相比较的话。人变老时,人的石化表现得尤其明显:他的皮肤变得粗糙,头发缺少弹性,头颅钙化,身子开始伛偻,整个身体弯曲着,顺应着贝的内部结构,最终成为一堆可怜的贝石,掉进坟墓。到此事情还未完结。因为有水从天空降落下来,水滴渗入土壤,水将他啮碎,将他分割成微小的细粒,再把这些细粒向下带至贝石层,在那儿,他才以众所周知的石贝形式找到他的最终安息之地。
如果有人就此问题指责我,说我是在胡言乱语,说的事情缺乏证据,那我只是要问:你自己没有发现,你的骨头在一年一年硬化,动作越来越迟缓,你的身体和灵魂在越来越干涸?你不记得,当你是孩子时,跳啊,转啊,弯腰踢腿啊,一天摔倒十次,马上又爬起来十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你不再想起你粉嫩的皮肤、光滑而发达的肌肉、柔顺却难以抑制的青春活力?可现在来看一下你自己!你的皮肤布满皱纹,你的脸因爱嘟囔而留下道道凹痕,因内心的操劳而消瘦,你的身体僵硬,迟钝,每动一下都要花很大的劲,每走一步都要狠下决心,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怕摔倒在地上,像一个晾干了的陶罐,碎成千百个碎片。你没有感受到它的存在?你没感觉到藏在每根纤维中的它,你体内的贝类?你没发现它正在向你的心脏靠拢?它已对你的心脏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谁否认这点,谁就是一个说谎的人!
我自己可能就是受贝类影响最大也是最悲哀的例子。尽管我多年来一直喝雨水,为的是尽可能地减缓贝类物质的增加,可恰恰是我受到最最猛烈的进攻。当我前几天开始动笔写遗嘱时,还能凑合着活动我的左手,可现在手指已石化得不再能把笔从手中放下。因为绝对禁止口授我的看法,而说话又会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所以我现在只得依靠整个手臂的推拉用手腕写字。恰恰是我的贝化速度异乎寻常地快,这倒不是偶然现象。我和贝类打交道的时间太长,我知道它们的秘密太多,以致它们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给我一个特别残忍的结局,因为虽然贝类的权力仍然未受伤害,但它依然是个秘密,它们爱虚荣、喜报复,费尽心机地要保护这个秘密。
你会感到惊讶,我陌生的读者,当你在听我把贝这个看起来无生命的、与石头一般的形成物称作生物,而且能与一个特定的人发生特殊的关系,为的是对他施行报复。所以我将带你进入贝类最后一个也是最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中去,自然得冒着和我有着相同结局的危险。
还在与贝类打交道以前,我就给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一个由贝类物质组成的石块会具有贝的形状,而不是其他什么形状。哲学家们在回答这个关键性问题时,仍然把我们抛在了一边。只是在阿拉伯人阿维森纳那儿我们得到了一个“石块形成力”的提示,可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为什么以特定的,与贝有关的方式表现出来,对此他也不能给我们以回答。与此相反,我倒很快地相信,在这无所不包的贝化背后,不是有着一个随便什么力量,而肯定有一个完全是推动世界的力量,这个力量听从于一个唯一的最高意志。我相信肯定有这么个最高意志存在,因为我看到了它从石化贝类的流出,但我很难想象这个表达这种意志的生物是什么样子。这个扼杀我们每一个人,让世界变成荒漠,把天空和大地变为石化了的贝类海洋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生物呢?
我思索了多年。我把我关在自己的书房里冥思苦想,我外出,到大自然中去,去寻找答案。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最终我想承认,我曾恳求那陌生的生物,向我展现一下庐山真面目,我向它发过誓,我曾诅咒过它。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思绪像多年前一样,仍在同样的轨道上转圈,生活仍是那样的在折磨人。我已开始在想,这个可怜的米萨尔,在没有见识那最后的真理,这展现在他面前的人类剩余物之前,就得到下面去和贝类汇合了。
可后来发生了唯一的一桩事,现在我就来讲给大家听。我讲得不好,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一个范围内,这个范围在一定程度上在词的范围之上或者说在词的范围之外。我这就试着讲,讲那些可以讲的,讲那些难以描述的东西对我产生的影响。我讲得是否通俗易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我陌生的读者,到目前为止仍一直跟随着我的你。我知道,只要你想懂得我,那你就会懂得我。
事情发生在一年前初夏的一天。那天天气很好,园子里百花盛开,玫瑰的芬芳伴随着我在园中散步,小鸟在竞相鸣叫,好像它们要让全世界都相信它们永远存在,这个夏天并不是贝类来临以前它们的最后一个夏天。大概已是中午时分,因为阳光似乎极为强烈。我坐到一棵苹果树半影中的长凳上,想休息一会。我听到远处有喷泉发出的潺潺流水声,我因疲倦闭上了双眼。此时,我突然觉得喷泉的潺潺流水声变响了,变成了响亮的哗哗声。然后事情就发生了。我被从我的园子中抬起,抬到了一个阴暗处。我不知道我身在何处,只是为黑暗所包围,为奇怪的汩汩声、哗哗声以及嚓嚓声和碾磨声所包围。这两个声音组合——水的流动声和石块的嚓嚓声——使我在那个瞬间觉得是这个世界的创世声响,如果允许我这么说的话。当我的恐惧达到顶点时,我开始往下落,声响也离我远去,随后我跌出了黑暗。我一下子为众多的阳光所包围,以致我觉得我的眼要瞎了。我继续在阳光中往下落,离开那黑暗的处所,现在我认定那是位于我头顶上方的一个非同寻常的黑色物体。我越往下掉,看那物体就越清楚,它的体积也就越大。最后我才知道,那位于我上方的黑色物体是一个贝。此时那物体裂成两个部分,像一只巨大的鸟张开它两个黑色的翅膀,两个贝壳罩住了整个宇宙,然后朝我落将下来,罩住了世界,罩住了所有的东西和阳光,把它们罩在身子底下。完全是夜晚了,还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就是碾磨声和哗哗的流水声了。
园艺工人在砾石路上找到了我。先前我试着从长凳上坐起来,但因体力不支竟摔倒在地上。人们把我抬进屋去,把我放到床上,从此以后我就没能起来过。我是如此的虚弱,连大夫都为我的生命担忧起来。三个星期后,才勉勉强强有所恢复。只是从那天起,我的胃开始一阵阵揪心的疼痛,痛得一天比一天厉害,而且不断地向身体的其他部分扩展。这就是贝类病,在我身上典型地发作了,它以特别残忍的方式和飞快的速度袭击我,是要嘉奖我是在其他人之前看到过贝类的第一人。我得为我的突然醒悟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我愿意支付这个代价,因为我现在知道所有问题的最终答案。那吸引一切生命并导致它们消亡的力量,那统治宇宙并逼迫其贝化作为自己无所不在和无所不能的象征的最高意志,是来自一个巨大的原始贝,我曾在它的内部呆了一会后被允许离开,是为了一睹它的庞大和惊艳的美丽。我所看到的是未来的世界末日。如果世界进一步贝化,以致每个人都必须认识到它的威力,如果无助和惊恐的人们向诸神呼喊,乞求它们的帮助和解救,那么巨型贝的唯一回答将是张开它的翅膀,用它们罩住世界,把所有的一切压碎。
现在我已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我陌生的读者,我再说些什么呢?我该怎样安慰你呢?我该像那些哲学家和预言家那样,胡扯什么灵魂不死、上帝的怜悯和生命的再生?我该称贝类为善良的上帝?我该在崇拜了耶和华和真主后崇拜贝类,预告人类将获得拯救?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撒谎?人们说,人活着不能没有希望。现在他没活着,而是死了。就我而言,我感到我已熬不过这个晚上,在我的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不再撒谎。我一身轻松,因为我终于来到了死亡的身边。而你,我可怜的朋友,你正身陷其中呢。
今天,1753年8月30日,我慈善的主人、梅特尔·米萨尔,离开了人世,享年六十六岁。我发现他时,是在清晨,他以通常的姿态坐在他的床上。我不能将他的两眼合上,因为他的眼睑动弹不了了。当我想把笔从他手中拿开时,我主人左手的食指像玻璃般破碎了。为死者更衣的人花了好大的劲才给他穿上寿衣,因为我的主人在通常的尸僵后仍不想放弃他僵硬的坐姿。普罗科佩博士、我主人的好友兼医生,也一筹莫展,只能让人做一个直角棺材。在九月份的第一天,我的主人在送葬者的惊愕中,被安葬在帕西公墓一个直角形的墓穴里,不过在埋上土后在上面铺上了一千枝玫瑰。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