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又一次亲临了说唱人的梦境。不是重回天界后的那个神,而是那个至少从外表看起来是肉身凡胎的岭国国王。
说唱人晋美到达和经过了那么多地方,人们并不关心天界的崔巴噶瓦是怎样的相貌,偶尔也有一幅两幅的画像上会出现他天界的模样,但跟很多神灵都是大致的模样。人们一直牢记的是他在人间骑在战马之上披坚执锐、目光深远坚定的模样。在他征战过的地方,政府出资雇用雕塑家,用泥土、石头、黑色的铁、亮闪闪的不锈钢,还有铜,塑造同一个形象。在博物馆,在小城的广场,甚至在新开张的酒店大堂,永远地手执宝刀,腰挎弓箭,雄踞在马背之上。当年的岭国如今是若干个自治州,晋美刚被接到其中的一个,为一个新开张的酒店安置格萨尔塑像的仪式演唱。酒店老板黑红脸膛,跟塑像一样的八字胡须闪着油光,说:“出席仪式的领导都很忙,不要唱得太多,就挑最精彩的一段。”
晋美想问,以你之见,哪一段是最精彩的一段?
但他没问,他是一个好脾气的艺人。他就在大人物们揭开了塑像身上的红绸的时候,任意演唱了一段,这天他的演唱不在状态。因为不习惯在这样的场合象征性演唱,也不喜欢那通身金光的塑像。但也有他喜欢的,就是老板塞到他手里的信封中有很厚的一沓钱。
仪式过后,他就在这个热闹的高原小城四处闲逛。在书店里,他看到了柜台里自己演唱格萨尔的CD,封面上印着他头戴“仲肯”帽子,手端着六弦琴在草原上席地而坐人迷演唱的照片。他故意问了售货的姑娘好多个问题,希望她能认出自己。为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他向姑娘多问了好多句话,但这个腮帮子动个不停的姑娘却没有认出他来。他最后一个问题是,姑娘你这么津津有味,吃什么好东西?
姑娘把口香糖吹成一个大泡泡爆在他脸前,转身走开了。还是身边一个翻看历书的老头回答了他许多问题中的一个,告诉他这条街道走到尽头,一个什么样的楼上,有一个绘画工作室,几个年轻画师天天在那里画画,听说其中一个都快把眼睛画瞎了。晋美找到了这个地方。楼上是画室,楼下是一个旅游品商店,那些画像画好后,就张挂在这个商店。他问有没有格萨尔像。店员指指通向楼上的梯子,说上一幅卖掉了,新的还没有画出来。他就去了楼上,看见几个画师正在敞亮的大房间里画画。其中一个年轻人跪在一张毯子上,正在往画布上一笔笔细细描画。他老远就认出了自己故事里那个主角。他的马,他的盔甲,他的刀与箭,走近了看见画师正在给宝刀上色,而那脸还是一个圆圈,圆圈中只打了一层底色,画布纤维的纹路还清晰可见。他在书店里问话吃了亏,这次问话就小心翼翼了:“为什么不画脸?”
年轻人也不答话,一笔笔把刀刃上的亮光画出来,长出一口气说:“明天,画脸之前要作一个祭拜。”
说完年轻人又换了一支笔,蘸了另一种色彩去描弓箭上的翎毛。晋美又问:“你知道他的故事吗?”画师转过脸来,看了看他,却没有回答。晋美回到楼下,又在店里逛了一阵,又发现了另外一种格萨尔,刻在石头上的格萨尔。青色的石板,不太深的线条,还是那个骑马挥刀的形象。他更喜欢石板上的这个形象。他问店员这石像的来历:“也是在这楼上制作吗?”
“山上。”
“谁在山上?”
“这些像就堆在山上,不知道是谁刻的。”
出了门,他在城外雇到了一个拖拉机。要去有格萨尔像的山上,拖拉机的主人不去。他说:“又是一个去偷石像的人。”
“我只想去看刻石像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把一切与格萨尔有关的人都视为与自己有关,在内心里把这些人都看成是自己的亲戚一般。当然啦,人嘛,有好的亲戚,自然就会有不太好的亲戚。那个卖CD的姑娘不太好,年轻的画师工作认真,就是对人有点骄傲。他想,那个在山上刻石像的人该是一个好亲戚吧。他果然没有失望。在一个草地边缘耸立着一排挺拔冷杉的山冈上,远远地他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个任风撕扯着蓬乱头发的人正在一个石板上雕凿,雕刻的正是格萨尔的画像。雕好的画像在山梁上砌成了一道长墙。晋美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刻这个是为了卖到城里去吗?”
这个面孔上被风吹出了血丝的男人指了指那一列层层叠叠的画像:“我们世世代代都有人在雕刻这个岭国英雄的像,我也跟他们一样。”倒是这个石匠反问他一个问题:“我看你不像那些来搬石像卖钱的人,你是吗?”
晋美带着好心情下山了,因为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亲戚。他回到酒店,除了报酬,他还可以再免费吃住两天两夜。这是他此生中睡过的最干净最柔软的床。就在这张床上,还是岭国国王的格萨尔亲临了他的梦境。这个格萨尔有些迷惘:“我以为妖魔之国都消灭干净了,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卡契国?”
这个问题晋美无法回答。
格萨尔好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人的梦境,又好像只是感觉自己身处于一片迷雾之中,只是在那里自说自话:“接下来还会冒出个什么样的国来与我为敌呢?”
他说:“我只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你把做过的事告诉我,我去演唱,所以,你不能问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多少事情,既然你声称已经知晓了我的全部故事,那么,接下来我会干什么?”
“天上那个你会怪罪于我。不过,也许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他正在写关于你的新故事。”
格萨尔问:“我都不知道怎么就到你梦里来了,怎么去问他?还是你去问问他,也许我还会走到你梦境中来,那时你就可以告诉我了。”
本来,有趣的交谈还可以继续进行下去,床头的电话铃受了惊吓一般尖叫起来,把他从梦中惊醒了。他看到岭国国王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神情,问:“什么声音?”
但他无法回答,他已经醒过来了。
他说:“也许你还没有走远,也许我的话你还能听见,我想问你什么时候把我背上的箭取出来。”
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墙上镜框里是幅美女画,被从窗上射人的光线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闭上眼睛,再问:“你走了吗?”
没有回应,原来他只能潜人梦中。于是他笑了:“原来你也想知道自己后来想干些什么?我告诉你吧,你还得征服好多个国家,为岭国打开一个个宝库。格萨尔大王啊,我知道你说过的话。你说,‘宝马的力气不会永不衰竭,可降伏一个敌人,又出来一个,好像真的是没完没了。’”他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念出了将被征服的一个个国家的名字:拉达克、松巴犏牛国、米努绸缎国、梅岭金子国、象雄珍珠国、穆古骡子国、白热国和伽国。他说,这还只是他所知道的故事里讲到的,问题是,现在又有人写出了新的故事,还让你去征服新的国家,为岭国取得新的宝藏。
“在听吗?”
没有声音。他睁开眼,只见迎床挂着的美女照片被从窗上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画上那个美女,眼波荡漾,欲言又止,如果说话,一定是当年广播电台主持人那种绵软魅惑的腔调,想到这不愉快的回忆,他马上就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还对那个美女说了声:“呸!”
他在可以免费住两个晚上的舒服房间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又奔走在路上了。连着翻越了两个山口,进人一个风景美丽的,但老百姓却生活穷苦的山谷。他想到一个人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就特别想把这个想法或者说疑问说出口来。他的问题是,如果下次梦里格萨尔问他,他在岭国从被征服各国聚集而来的珍宝而今安在?自己该怎么回答。他拉住遇到的每一个人问:“你知道格萨尔的珍宝到哪里去了?”
“你见过格萨尔的珍宝吗?”
他这么一路问去,因此这一路上都有人为他叹息,他们说:“可惜了,那个‘仲肯’疯了。”
“一个‘仲肯’怎么会疯掉?”
“他问当年岭国的珍宝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他真是变得奇怪了。”
其实,晋美只是想问,在这些号称岭国故土的地方,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百姓如此穷苦呢?但人们的理解是他想去寻找格萨尔的宝藏。
……
国王醒来,躺在身旁的珠牡也醒了过来。
“我做梦了。”
即使嗓子和嘴巴都没有完全醒来,可珠牡的笑声并未因此而稍有喑沉,依然如山溪奔流,清新悦耳:“大王你睡迷糊了吧,做梦真变成很奇异的事情了吗?”
“我在梦里跑到别人的梦里去了。”
国王脑子中总是盘旋军国大事,很少会触及这样琐碎的话题。“快告诉我,别人的梦里是什么样子!”珠牡马上支起身体,兴奋地说。她半裸的身子在暗夜里闪烁着珍珠一般的幽幽亮光。看不清楚,好像起雾的山谷一样。
她的纤指在国王胸上轻轻划过,口气如嗔还怨:“那你就不能告诉我看见了什么吗?”
“这个人很奇怪。他好像知道我在岭国做过的所有的事情。我已经做过的他知道,还没有做过的他也知道。”
珠牡温润的手臂揽住了国王的脖子:“快告诉我,我跟国王一直都是这么恩爱吗?”
她揽得太紧了,国王把身子挪开一点:“我只问他到底还有多少国家没有征服,为什么就像雨后草地上的蘑菇,这里一个,那里一个,会冒出那么些国家,而且都是坏人当道,需要我去征服。”
珠牡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把身子转过去,假装生气了。国王没有意识到,继续自说自话:“他说他知道,但是不能告诉我,是回到天上的那个我不让告诉现在的我。”
珠牡一听,一下又翻过身来:“那我是不是也跟你回到天上去了?”
格萨尔知道王妃爱听什么,就说:“他说你也跟我到天上去了。”
“那国王还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事要干。”
这时的珠牡变得像个母亲:“哦,岭国的事情让你操了那么多心,都让珠牡我心痛了。”说着,她就把国王紧紧抱在了怀中。女人炽热的身体,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身体,从长成那天就不再衰老的身体让他忘记了那些即将出现而尚未出现的敌国。她用滚烫的身体把对女色有些倦怠的国王的身体点燃了。
珠牡说:“让王子扎拉带领英雄们去战斗,让我日日陪伴你吧。”
身体燃烧的男人没有回答。
到天亮的时候,那个癫狂的世界又恢复了平常的面目,珠牡再次重复这个建议,格萨尔由侍女服侍穿上了整齐的衣冠,他站在窗前,说:“我想我该出行一些日子,去看看兵器部落是否学会了卡契工匠的炼铁之法。嘉察协噶显现虹身救了杀死他的辛巴麦汝泽,辛巴麦汝泽自己也知道,他会在大战中牺牲,他是乐意陈尸沙场的,可怜他,回到领地就病了。也许我还该去达绒部转上一圈,失去儿子的晁通需要人安抚。也许东郭的死使他改变了。”
珠牡提出要与国王同行,但是国王说:“还是让梅萨陪我吧,她能让人们安定,而你会让男人们燃烧起来。”
珠牡很不高兴,但国王装作没有看见,只是平静地吩咐:“妈妈病了,我不在时请你多去看望她。”
大王真的就出发到领地上巡行了。
他不常在自己所创造的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的领地上巡行。在他所经过的大部分地方,老百姓都不认识他。他们只把他当成一个身份崇高的贵族。当他彩旗招展的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们就赶着牛羊躲开了。他们害怕这些人见了肥美的牛羊就想就地野餐。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待在路边,竖起拇指向贵人乞讨。格萨尔让人从马背上向这些人抛撒食物,兴起的时候,还让仆人们拌上珊瑚、松耳石、绿松石之类的宝石。那些从地上捡到宝石的衣衫褴褛的孩子狂喜不已,马驹般跳跃奔跑。满脸沧桑的老人脸上都露出惊喜已极的神情,望天拜伏,有人还扑上前来,哭泣着要亲吻这个慈爱官人的靴子。格萨尔问梅萨:“一粒宝石就能让他们高兴到这样的地步?”
梅萨低眉答道:“大王啊,不是宝石,是好运,这些人一生都与好运无缘。”格萨尔想到每当征服了一个国家,祛除了魔法的囚禁,打开了那些被咒语紧锁的沉重石门时,金银、水晶、红蓝宝石、碎磲……那么多宝贝洪水一样奔泻而出:“我分赏给他们那么多宝贝,为什么不给百姓一些?”
梅萨沉吟道:“我听大王对首席大臣说过,你下界来只管消除妖魔鬼怪,而不想介人人与人之间的事情。”
“人间像这样已经很久很久了吗?”
“我不是有学问的人,但从我生下地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整天,国王都郁闷不乐。
梅萨与国王并马而行,因此也心生忧郁:“我尊贵的夫君,都说你无所不能,但梅萨知道这个世界对你来说,存有很多疑问。”
格萨尔心想:“这是个懂得我心思的女人。”他想,这次带她出行是个正确的决定。
不几日,就来到当年的霍尔与岭国的边界。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两军建立营寨的木头已经朽腐。国王的心情变得沉重了。在当年的古战场上,人们在嘉察协噶捐躯的地方修筑了一个石头祭台。格萨尔下马,在祭台四周来往徘徊。他的靴子不断在草丛中踩到朽败的马骨和生锈的箭镞。他所徘徊的路线,早被人在草丛中踩出了一条隐约的小径。格萨尔说:“我知道这个与我一样徘徊于此的人是谁,你出来吧。”
辛巴麦汝泽伛偻着腰从一株古柏后转出来。他那憔悴的模样让国王吃了一惊:“你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悔恨像毒虫,一直在咬啮我的心,如今国王大业已成,我不想再抑制它了,让它把我这罪人吞噬吧。”
晴朗的天空哭泣一般降下了雨水。
格萨尔扶住辛巴麦汝泽的肩头:“所有人都知道你对岭国的忠诚,你这样任自己内心遭受折磨,上天也洒下了感动的泪水。”
“我是个罪人,可嘉察协噶的英灵为什么还要来拯救我?他的高尚使我更显渺小。”
一席话,让梅萨也深感痛悔,站在一边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并下定决心,将来要以无私无畏之心帮助格萨尔成就大业。
格萨尔说:“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他要帮助另一个跟他一样正直的人,他要你辅助我成就大业,建成一个基业雄厚、传之万世的强大岭国。”
辛巴麦汝泽的脸上,泪水和着雨水潸然而下,他仰起脸来,向着天上喊道:“是这样吗?战神一样的嘉察协噶?!”
天空中滚过隆隆雷声,然后雨过天晴,蓝天之下出现了一条艳丽的彩虹。老辛巴仰天流泪:“我的罪过被赦免了吗?”
晴空中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他说:“那么,我可以安心地死去了。如果国王愿意屈尊去我的领地一次,接受霍尔人民的欢呼与敬爱,我就可以安心归天了。”
梅萨说:“国王此行正是要去霍尔看望您和岭国的子民。”
格萨尔的眉毛却拧结起来:“你说,人们真的会向我欢呼吗?”
“他们会的!”
“可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人们却躲起来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是您,是伟大的格萨尔王!”
“我还遇到很多一无所有的人向人乞讨。”格萨尔说,“当他们捡到撒在路上的宝石是多么高兴,怎么?我们征服敌国的珍宝没有赏赐给他们吗?”
“禀告国王,赏赐了一些给随军出征的将士。”
“那就是说还剩下了很多?”
“至少在我的手中,没有剩下什么。”
“?”
“我们从战争中得到的财宝又用于了新的战争。”
“那些在路上乞讨的妇人和小孩……”
“都是死去战士的母亲和儿子。”
“为什么不帮助他们?”
“等到不再有战争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帮助他们了。至少我会帮助他们。”
“也就是说……”
“不是每一个位高权重的岭国英雄和大臣都有我王一样的悯民之心。”
辛巴麦汝泽和梅萨从没想到过,国王心中有那么多的疑问。他居然问那些财宝还有什么用场。回答是营造更加雄伟富丽的城堡,营造更加气象森严的寺庙,或者,依然把财宝深藏于洞窟之中。因为巨大的财富会让人感觉到自己更加地位崇高,更有天赐的力量。前往霍尔的路上,格萨尔的名字已先期抵达。所以,他一路上的确接受到了人民许多的欢呼。格萨尔真的感受到了,这些人真的为自己有幸生在这样一个伟大君王创造的国家而感到幸福与自豪。
离开霍尔的那个晚上,酒宴下来,和爱妃尽情缱绻后,格萨尔对梅萨说:“看来,我该回到天上去了。”
梅萨把脸腮紧贴在国王胸前:“你真忍心抛弃我们吗?”
“我不离开,好像战争就不会停止。”
“你消灭的都是祸害人间的妖魔。”
“但是,我的战士们还是会死去,他们的母亲和儿子会野狗一样四处流浪。”
“伟大的男人,慈悲的国王,就是死去一千次,梅萨也愿意随侍在您的身边。”离开霍尔后,国王去了王子扎拉的领地。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在那个雄踞于山冈、可以看到自东向西横越的群山、看到大江自北向南穿过幽深峡谷的城堡顶端,可以看到兵器部落冶铁炉的熊熊火光。扎拉报告,明天就请国王去看获得了新的冶铁之术的工匠们如何锻造新的兵器。
国王说:“不必了,从这里看看就可以了。”
“可是大王亲临现场会让能工巧匠们感到巨大的荣耀。”
望着那些熊熊的烈火,国王问:“打造这些兵器一定耗费了不少钱财吧?”扎拉说:“托国王的福,历次战争中得到的财宝足够支付了。”
国王在扎拉的城堡中住了三天,再没提兵器的事情,要么独自沉默不语,要么就教导扎拉要做一个怜老惜贫的国王。做一个自己想做,其实没有做成的国王。国王说:“你身上有嘉察协噶的骨血,当你成为岭国之王,要有跟他一样的博大胸怀。”
扎拉听了这话大惊失色,深深拜伏在国王座前。因为身旁一直有人提醒他,要永远小心,不要让国王感觉到自己对王位迫不及待。国王把他搀扶起来:“你是光明磊落的嘉察协噶的儿子,永远不要让卑劣的想法毒虫一样钻进心房!”离开兵器部落的时候,格萨尔对梅萨叹息:“我给王子心中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他不知道该为百姓散尽财宝,还是继续锻造锋锐无敌的兵器。”
“也许他从此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伟大的闰王。”
格萨尔笑了:“一个忧心忡忡的国王。”
“如果一个同王是不快乐的,晁通叔叔为什么总是想要?”
国王让梅萨到了达绒部时亲自去问他。
在达绒同奢华的酒宴上,梅萨没敢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晁通依然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国王对他尽情抚慰。晁通便渐渐显出他的老毛病,换上了一脸得意之色。酒宴之后,晁通拉住梅萨,请她把一株九尺高的珊瑚树,一尊铜山中形成的自生佛献给国王。
梅萨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要求。
晁通说:“大王出行的消息早就四处传开了,人们都说,这是国王要离开我们回到天界了。整个岭国,除了国王,神通广大者就数我晁通了……”
“王叔的意思是……”
“我想,他应该知道只有晁通有资格继承他的大业。”
梅萨以为国王会拒绝这份厚礼,但国王收下了。她想,一个正直的国王不该如此行事,国王却说:“如果我们都活在一个故事里的话,那么一切都早已确定了。如果一切都早已确定,那他送这么多礼物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吩咐梅萨差人把这些宝贝出售给那些四处搜罗稀世珍宝的波斯或伽地的商人,把得来的银钱布施给路上遇到的贫困的百姓。格萨尔是这样说的:“过些天就要回到达孜王宫了,我希望遇到一个没有房子的人,就让他拥有一所房子;遇到一个即将出嫁却还没有一串珊瑚项链的姑娘就给她一串,让她感到幸福;给一个生病的人药,给一个光脚的人一双结实的靴子,给无助的人一次惊喜。”
然后,他叹息一声转移了话题:“我又到那个人梦里去了。奇怪的是,我走到他梦里,是在他身体的里面,却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国王看到的说唱人晋美消瘦、颀长,端着一把六弦琴,一张脸饱经风霜,看他靴子上的尘土就知道他总在路上,双眼神彩黯淡。格萨尔说:“既然是天界的我让他传扬我在岭国的事迹,但他为什么不是一个高贵的人?”
国王的意思是,在后世的岭国,那些高贵的族裔应该更记得他,可传诵他故事的人为什么却是寻常百姓?既不身份高贵,也不相貌堂堂。
国王只能责怪自己,怎么变成一个内心里问题多多的人了。
晋美在一个村庄演唱。
演唱结束后,起了一点小小的纠纷。人们没有按惯例带来给演唱者的酬劳:一些食物和一点小钱。村民们认为,这次演唱是村长召集的,就应该用村里的公款支付。村民们说,大家的钱不能只用来招待下来检查工作的官员,像这样的演出也应该开支一点。村长坚持这样传统的活动,应该按传统来办。“良马载着主人出行,总是挑选最熟悉的道路。”双方相持不下时,是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给了他一百块钱。然后那个年轻人跟上了他,提出要拜他为师。晋美告诉年轻人,他的故事是天神所授,不可能教给别人。年轻人说他知道,他只学习他一些六弦琴的弹法与曲调,而不是学习故事。年轻人从自己的琴袋里拿出琴来,抱在胸前略一沉吟就让琴发出了声音。
“你的琴声比我的好听。”
“不是声音,是调子,我要用这支琴弹出你的调子。我只要调子。”他以为要教这个年轻人很多时候,但他只跟了他三天。在旷野中走累了,两个人坐下来,弹奏一阵,他弹一声,年轻人跟着弹一声,他弹一段,年轻人相跟着弹一段。讲述英雄故事,重要的是故事,所以,调子就那么几种。年轻人很快就学会了。这时,他们又到达另一个号称是曾经岭国的自治州了。他们从山坡上下来,贴地的风从背后推动着,使他们长途跋涉后依然脚步轻快。地上的风向北吹,天上的薄云却轻盈地向东飘动。这个城市的广场很宽阔,两个人坐在广场上的喷泉跟前,看人来车往。年轻人说:“老师,我们该分手了。”他还要给他一些钱,晋美拒绝了。他的内心像广场一样空旷。身后,喷泉哗然一声升起来,又哗然一声落回去。他说:“调子是为了配合故事的,为什么你只要调子,不要故事?”他知道自己已经改变了主意,他愿意教给这个快乐的年轻人那些漫长的故事。但是年轻人说:“我给它配上一段段新的唱词。”
年轻人弹着琴歌唱。他唱的是爱情,他看见年轻人眼中有了忧郁的色彩。
开始他只是试着低声吟唱,后来,琴声激越起来,是他教给的调子,又不是他教给的调子。这使他内心比广场更加空旷。听到歌声,人们聚集起来,听年轻人演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姑娘们发出了尖叫,小伙子吹起了口哨。他们认出了他。晋美这才知道他是个非常有名的歌手。他在欢呼声中把自己的老师介绍给大家,但下面只响起一点礼节性的掌声。他们把帽子和头巾抛向空中,要他再来一个。年轻人又开始演唱。晋美起身了,歌手一且开始歌唱,就无法停止。歌手用眼光目送着他,那眼光跟歌唱的爱情是一致的,无可奈何,但又深情眷恋。当整个广场和人群都在晋美背后的时候,他流泪了。
他说:“该死的风,吹痛我的眼睛了。”
然后他对自己说:“我是流泪了。”于是,更多的泪水汹涌而至。哭过之后,他感觉到周身畅快。这天晚上,他停宿在一个跟他家乡非常相像的牧场上。帐篷中央的彤红的牛粪火慢慢黯淡,他睡着了。中途醒来,一位身上带着羊群和青草味道的女人钻到了他的毯子底下。他把女人抱在了怀中,嘴里发出了声音:“嚯,嚯。”
女人把嘴巴贴在他耳边:“这不像是‘仲肯’的歌唱。”
他又说了:“嚯!嚯,嚯嚯!”
后来,毯子底下又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听见离开他的女人在给幼儿哺乳,还听见星光铮铮然落在草稞的露水之上。在这里,还在岭国为王的格萨尔再次来到他梦中。梦境的闯人者不出一点声息,只是好奇地打量。还是晋美先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什么,我就看看你的样子吧。”格萨尔说,“你长得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我该是什么样子呢?”他觉得这个国王格萨尔比天神格萨尔更加可亲可爱。“你有点难看。”
“天神没把你的故事塞到我肚子里之前,我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牧羊人。”
“你过得好吗?”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好,有时候觉得不好。”
“有房子吗?”
“在家乡有,到处演唱你的故事后就没有了,我们说唱艺人四海为家。”
“我们?你是说还有别人也在演唱?”
“好多人,不过他们说我唱得最好。”
“你妻子呢?”
“我没妻子。”
“你好像也没有钱?”
“我前些日子刚挣到了一笔钱,一千块钱!”
“我怎么没有看见?”
他指给他衣袋里的纸币。
“那只是写字的纸。”
“银行写了字的纸就是钱。”
“这么说来,字的魔力更大了。你知道我们这里,字只是纸上的话。我在晁通的领地上。”
“我知道他献给了你礼物,想当国王。”
“他当了吗?对,你不会告诉我。可我想我不会让他当的,岭国各部的首领们也不会同意,首席大臣也不会同意。我出去巡行时看到好多人受苦,既然我是一个好国王,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食不果腹,流落异乡?你那边也有很多受苦人吗?”
“很多。”晋美想说,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说。他只说,“也有很多达官贵人,很多有钱人。”
“这么说来,世道一直没有改变!”
“没有。”
“还有战争吗?”
“电视里说,全世界有好多个国家正在打仗。只是没有妖魔跟神仙了,就是人跟人打。黑颜色的人打,白颜色的人打,跟我们一样颜色的人也打。”
“那么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吧。”
来无影去无踪,这个困惑的国王一下就消失了。醒来的时候,晋美想,幸好他没有问亲自创立的岭国还在不在,回答在是撒谎,回答不在会令他心伤。上路的时候,他一时间觉得无处可去。他忽然想起那个正在继续撰写格萨尔故事的喇嘛,那个开掘心藏的喇嘛,便又去了那个地方。半个月后,他见到了那个喇嘛。他在轰轰然作响的林涛声中等着喇嘛从禅定中出来。
喇嘛睁开双眼,看见了他,说:“我对那些人说你一定会回来。”
“你在等我回来?”
“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要把从心中开掘出来的新故事教给你,让你去四处传唱。”
晋美想起梦中的国王,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拒绝?”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的故事写什么?”
喇嘛说:“这么多‘仲肯’都没把格萨尔的故事讲全,我得到天神的授意,要把他全部的英雄事迹开掘出来。”
“在你的故事里他还干了什么?”
“征服了一些从前没有听人说过的魔国,打开宝库得到了许多稀世珍宝。”晋美沉吟了一阵,终于开口了:“我拒绝,我还想告诉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想回到天上去了。他太累了。”
喇嘛吃了一惊,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情:“看看,凡夫教训喇嘛。”
“我请求你。”
喇嘛恢复了镇定:“你这么说,莫非有什么缘故?”
晋美说:“我在梦里见到了他。”
“这个我知道,你们这些说唱艺人都说在梦里得到了他的授意。”
“我见到的是还在岭国做国王的格萨尔。他已经非常厌倦没完没了的征战了。”
“厌倦战争?!正是战争给了他那么多荣光!人们传诵他的故事,不就是因为那些轰轰烈烈的战争吗?他是战神一般的无敌君王!”
“我就是来请求你不要写了,格萨尔王已经厌倦了。”
喇嘛显出高傲的神情:“神让你做一个‘仲肯’是你的造化,你竟然对故事评头品足,你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我们被天神选中,就是他谦卑的仆人!”
“我想……他上天以后就把在人间的困惑忘记了。”
“神灵啊,请听听这个狂惇的人在妄议什么!”
“我也不敢肯定,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这个渎神的人,请你离开!”
“我请求……”
“管家,让这个人离开!”
“我错了吗?”
“你错了!”
“我没错,管家!”
国心存不满,便对穿越木雅的岭国商队课以重税,后来又索性下令关闭了边界,不再与岭国互通音讯。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山中苦修,炮制加持种种魔力巨大的法器,日常的国政就交予其弟玉昂敦巴打理。话说那三只信鸽飞越木雅时,玉泽敦巴正在髙山上修行,呼风唤雨为他那些宝贝法器加持更大的功力。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鸽子正在飞越自己的国家,并感到了鸽子的焦灼之感。他在天空中布满了包含着鞭子一样闪电的乌云,只在自己头顶留下一片晴朗的天空,并把其中一件叫做如意神变的法器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如意神变本来只是一小段木头,但这段木头在地底的黑暗中埋藏了一千年,又被滔天洪水卷到一个湖泊在冰凉中沉睡了一千年。沧海桑田,湖泊干涸,变成高山,那段像铁不是铁,似玉不是玉的比黑夜还黑的木头,又在高山顶上被闪电抽打了一千年。再经过他的种种供养与加持,唤醒了它内部的力量,又加入了更多外部的力量,便具有了种种无常的变化。三只疲惫的鸽子刚一落在那结满美果实的树上,树就变成一只巨大的口袋,把它们全部纳人其中。玉泽敦巴哈哈大笑:“来自伽国的信使,我木雅国好像不是你们的目的地!这么急急忙忙是要到哪里去?”鸽子们说:“被你的幻变之术所蒙蔽,有辱使命,杀死我们吧!”
“你们这么小,久飞之后,身上的油与肉都快耗光了,杀了你们让我堂堂国王吃三副光光的骨架?放心吧,我不杀你们。”
“那我们更不会告诉你将去往何方。”
木雅国王叫人把鸽子身上的信解下来,展开一看,一切都明白了。“伽国公主忠诚的鸽子们,你们自己死吧,因为你们的秘密我已经知道了!”
鸽子们飞向高空,然后箭一样往地下扎来,它们决定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木雅国王使法术把地面变得比奶酪还松软。他说:“我不要你们死,你们还是给那岭国的格萨尔送信去吧,我看他怎么不经过我木雅国就去帮助你们的公主!”
木雅国王还让鹤子饱餐一顿,让它们恢复了体力:“继续飞行吧,替我问问格萨尔,我木雅要是不肯借道,他怎么领军去到你们的国家?那时,你们公主就会来求我了。”
鸽子问:“你肯帮助我们的公主吗?”
“肯,如果她嫁给我!”
三只鸽子再次振翅而起,向岭国飞去。不几日,就降落到达孜城王宫顶上。但是,它们只见到了被嫉妒心折磨的王妃珠牡。她告诉鹤子们,国王带着梅萨妃巡行领地去了。鸽子们继续起飞到了霍尔,国王已经离开很久了。身体衰弱的辛巴麦汝泽遗憾地说:“有此大事,老朽却不能再追随大王出征,在阵前杀敌了!”在王子扎拉的领地,三只鸽子差点被正在试箭的兵器部落的工匠们射死。王子扎拉对它们温言抚慰,并指给它们去往达绒部的方向。鸽子们还没有消失在天际,王子已经传令整顿兵马,准备随国王远征伽地了。
到了达绒部,国王已经离开了。
晁通盛情款待,并对鸽子们声称自己就是声名远播的那个岭国之王。鸽子信使就把公主的信与随信礼物一并献上。晁通说:“你们可以安心回去复命了,告诉公主,要不了多久,格萨尔就会带着岭国大军向伽国进发。”说罢,真的就点起大军,即刻向王城进发,他要达绒部兵马第一个到达王城,在国王面前显示他晁通是如何精明干练。
格萨尔回到王城宫中,珠牡担心国王再次离她出去远征,没有把伽国信使来寻求帮助的消息告诉国王。过了几日,天气晴好,格萨尔就在百花盛开的野外扎下大帐,与众大臣饮酒作乐,欣赏最近流传的新歌。这时,数十里外的蓝天之下升起滚滚黄尘,一看就知道,正有成千上万的人马正向王城驱驰而来。国王惊道:“并未发出征召之令,如何有兵马前来?”
首席大臣一看:“黄尘起处,正是通往达绒部的官道,莫非是晁通……”国王便令老将丹玛迅即集合警卫王城的兵马前去察看。丹玛领令,仓促间只集合起几千兵马。此番晁通擅自率达绒部大军直奔王城,直出所有人意料。“莫非他真的胆大妄为,前来逼宫了?”
仓促之间,王城向四面八方派出信使,催令各部兵马前来勤王。
在距王城十几里路的官道上,丹玛勒马挡住了晁通的去路:“达绒部尊敬的长官,不在自己领地上好好待着,如此匆匆忙忙,得意扬扬是要去往何方?”
这两人平时就水火不容,在此场合下见面,更是一上来就剑拔弩张。
“我有要事向国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丹玛可只有一个脑袋!”
“没有得令而重兵前往王城,你是想犯上作乱吧?”
这句话,像是微风吹醒了睡着的火种,一股烈焰顿时在晁通心中腾腾窜起:“我看你还是让开道路为好,你区区几千兵马,岂是我达绒部数万雄兵的对手!”
“为了得到岭国的王座,我看你真是要犯上作乱!”
此时那股烈焰已在晁通心中燃成了熊熊大火。一看丹玛前后队伍的旗号,他就知道,拱卫王城的精兵差不多全都在此了。而各部兵马前来,最快也要三五天时间。此行本是为了送信,并随国王远征伽地,不想却遇此良机,既然你说我反了,我就反了吧!想到此,立即口吐狂言:“我就是反了,又能将我怎样?”
那狂妄的姿态,激怒了丹玛,他不答话,便放马直奔晁通而去。
两人大战几十回合,未分胜负。眼看天已黄昏,晁通还不肯罢休,还是儿子东赞拍马上来,将他和丹玛隔开,和父亲回到自己阵中。东赞劝父亲:“我看不是丹玛挡道,是国王对你放心不下,不让我部兵马靠近王城,父亲何必硬要通过,就派儿子一人一马把信送到国王手上便罢。”
晁通骂道:“格萨尔!我好心率兵前来助你,你不好酒好茶款待,反倒派心腹大将把我拦在半道,你说我反了,好,我今天就反了!”
东赞力劝父亲:“就算现时王城兵微将寡,谁不知格萨尔天神下界,神通广大……”
“他有神通,难道我晁通就没有神通?!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怎么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东赞也不再言语,还是晁通缓缓开口:“我这是将错就错。成,是天赐良机;不成,我也有话向格萨尔解释,是他丹玛不让路,定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明天一早,全军准备大战,得手后,就直攻王宫,不成,你再把伽国来信给格萨尔送去不迟。”
可是还在半夜,就起了弥天大雾,早上起来,达绒部在浓雾中布好兵马,只待红日升起,驱散雾气,就要发兵冲锋。无奈格萨尔已经施展遮天大法,浓雾经久不散,大中午时还如黄昏一般。双方只好扎住阵脚,除了小小的骚扰,无法发动真正的进攻。晁通设坛,要驱散大雾,与格萨尔斗法,但四周山神与水中龙王都来给格萨尔助力,可怜晁通空耗了许多力气,却未见丝毫的效果。
第二天,格萨尔又变换了法术,晴天丽日下,借来风神雷神与雹神之力,降下冰雹,将刚刚排列成阵的达绒部兵马驱散。第三天,后面传来密报,扎拉王子率领的大军已经上路,昼夜兼程,三日内就可到达。晁通想,三天之期,至多可以战胜丹玛,定然无法攻克王宫。于是,自己避战不出,让东赞执伽国书信请丹玛让路,让他独自一人去面见国王。
丹玛便同东赞去见国王。路上,丹玛好奇地问东赞,如何不出来为他父亲助战。
东赞道:“如若达绒部真的要反,我还不倾力出战?”
丹玛想不清楚事情原委,说:“你小子还是自己向国王解释吧。”
国王见了东赞,也不让他难堪,收了信,给了赏赐,说:“各部兵马不日间都会齐聚王城,是非曲直,再让众人评判吧。”
东赞还是辩解不已:“父亲收了信,只是因立功心切,才未领王命便启动兵马。”
国王说:“也许起初是这样,后来就不是这样了。”
“那也是因为丹玛逼迫……”
格萨尔说:“我并未为难于你,就是因为明了一切原委,你先回去,三日后与你父亲一同前来吧。”
三日后,各部兵马陆续到达。晁通自缚前来请罪,再三申辩,自己并无反意,只因丹玛步步进逼,才举兵相向,交战之中,不免也说了些忤逆狂言。格萨尔道:“如若没有丹玛力战,如若不是我施行幻变之术,如若不是各部兵马接令后火速前来,想必你已经高居在这黄金王座上了吧!如若你做了国王,会将我怎么办?杀头?关入黑牢?还是如当年一般将我流放到荒郊野外?”
晁通以额触地,高叫:“还是请我王看了伽国书信再来处置我吧!如果此次出征你用不上我,要杀要剐,我都毫无怨言!”
国王冷冷一笑,叫人展读书信。
书信打开,却不是三五行字,密密的文字写满了三张薄绢,殿上殿下,无论大臣与术士,竟没有一个人认得这异国文字。国王叫人先把晁通押入地牢之中,等人译出书信再作区处。首席大臣说道:“要是嘉察协噶生母在世,认出这字就不在话下。”
话音刚落,殿上殿下便响起如风穿洞穴一般的声音:
“呜——”
“呜——”
这是发自众人口中的讥刺之声。
首席大臣已经一百多岁了,年老体衰,比起过去,他于朝政已经有些懈怠了。国王微微皱起眉头:“难道岭国与伽国来往贸易,竟没有出现个把一条舌头能说两种语言,一双眼睛能读两种文字的人?就像辛巴麦汝泽,既能讲霍尔语,也能讲我岭国的语言。”
老将丹玛上前一步,又退回去了。
国王的眼光便落定在他身上。
丹玛自己没有说话,把王子扎拉推到国王跟前。
国王笑了:“难道你已经习得异国的语言?”
王子扎拉说:“我知道两种人该有这种本事。庙里专心译经的喇嘛,还有那些往来两国的商人。”
格萨尔说:“正是如此,领驭一方土地与人民的人不需要学会所有的本事,却要知道什么人具有这样的本事。快快着人召他们进宫来吧。”退朝之时,他又转身问首席大臣,“我会在太阳落山之前,知道书信里说的是什么吗?”
智慧的喇嘛和精明的商人来到宫中,用不同的风格译出了同一封书信。喇嘛的译本文辞优雅,藻饰丰富,商人的译本简单直接,明白如话。但不论风格如何,都准确地转述了信中的陈述。国王当即发下旨意,将来岭国的文书,要让这两种风格并存,既要深奥典雅,也要明白如话。但是,事与愿违,一千年过去了,然后又有几百年过去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越来越多地转人内心的省悟与自我观察,因此之故,藻饰优雅的风格蔚为大观,明白如话的民间风格却消失于无形了。这是后话。当大家看到两种不同的翻译陈述出同一个事实时,首席大臣便急急带着人去宫中向国王禀报了。在宫中那些幽暗曲折的通道中穿行时,首席大臣还特意走到一个向西洞开的窗户前向外张望了一下,看见通红的落日距离山头还有整整一匹马身的距离。
写这封书信的伽国公主:
“大伽国公主泣拜于天降英雄雄狮大王格萨尔座前……欲知所求之事为何,敬容细述原委。”
原来,那幅员广阔、人口众多的伽国皇帝也是上天所封,国中内臣万千,封疆领牧的外臣更是不计其数。宫中已有妃嫔一千五百人,但对皇帝噶拉耿贡来说,都不能完全称意,因此一直没有册封皇后。很长时间,没有一个皇后母仪天下,使得举国上下十分不安。但是,宫中众多美貌的嫔妃已经穷尽了这个国度阴性的精华,大臣们便只好筹划着从其他途径来为皇帝寻找一个皇后。因此也寻遍了邻近那些按年上贡方物的臣属之国,皇帝仍然不能称意。大臣们觉得只有下到龙宫,才能迎娶到一位出身高贵、美丽聪慧的美人。这里刚刚起意,马上就有人打探到消息。东海龙宫有一个美丽无比的公主名叫尼玛赤姬,刚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其美貌言语难以形容,如果将她迎娶,皇帝定能称心如意。这个国家前所未有地遇到一个如此内向,如此沉溺于内心与情感而不问政事的皇帝。大臣们商议停当后,甚至没有报告皇帝,迎亲队伍就带上黄金、宝石、白银、铜器、檀香木,还有大象、孔雀、飞龙和凤凰,乘上大船向东海而去。这些人其实没有走到龙宫。因为皇帝一味沉溺于内心,伽国与龙宫断绝往来已经很多年了。他们并不知道龙宫里其实没有一个待嫁的公主。他们得到的消息,不过是想入主伽国作乱人间的妖魔们想出的一个计策。想不到,这个计策如此轻易就成功了。大船在海上才航行了九天,就到达了妖魔们布置下的假龙宫。龙王痛快地答应了伽国的求亲使者,并给尼玛赤姬公主陪嫁了深海中众多的珍宝。大宴三天后,假公主、侍女和海底的奇珍异宝随求亲使团一起浮上海面。帆鼓满顺风,不到三日,就回到了海岸。这位公主,皮肤白皙光滑,赛过刚出水的海螺,面目赛过任何一朵刚淀放的花朵,走路的姿态,犹如微风轻拂水波。如此绝色的美人,当然立即就占领了皇帝的心灵。除了耳鬓厮磨,床笫缠绵,皇帝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出宫公祭天地岁时的时候,能够携着这位绝色的皇后,让他众多的子民也看到自己美丽的伴侣。他希望,子民们能把皇帝拥有这样美艳的皇后当成自己的幸福与骄傲。
春天来了,风染绿了宫墙外的柳树,祭拜土地神与五谷神的日子到来了,可尼玛赤姬却不肯走出宫墙。
她问皇帝:“我漂亮吗?”
“漂亮这个词难以形容你的风姿与容貌。”
尼玛赤姬垂下泪水:“夫君啊,我这种言辞不能形容的美丽,上天只让你独享,而不能让你的百姓看见。”她告诉皇帝,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都是最娇贵最脆弱的,任何陌生人惊羡的眼神与赞美的语言对她都会构成严重的损毁,“夫君啊,他们的目光对我是眼魔,他们的言语对我是口魔,暴露在他们的眼目与口舌之下,就像把一朵花弃置在寒风与严霜之下!”
皇帝只好独自前往。往后,皇帝就不肯再出席类似的活动了,只与皇后隐居于后宫之中不理朝政,由随侍公主而来的几位龙女,向大臣们传达皇帝的旨意。大多数时候,龙女们传达的都是任意编造的谎言。因为妖魔魅乱于宫廷,这个国家的大地上出现许多灾异的现象。湖泊干涸了,鸣声嘹亮的鹤群迁移到别处,甚至连宫廷画师画在绢帛上的鹤都振翅而去了。雄伟的山峰拦腰崩折,河流改道。一些地方的人民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水源,而在另一些地方,大水淹没了道路、城镇与村庄。
皇帝与妖后生下的公主阿衮措长到十三岁时,这个国家的灾难已经非常深重了。大臣们慢慢明白,这些灾变都是由于女妖魅乱于宫闱的结果。他们才知道,皇后尼玛赤姬不是来自龙宫,而是由九个魔女的气血化合而成的,便借公主十五岁的成人礼,筹划了一个盛大的庆典,同时祈求上天的帮助。为了收回妖女在人间的寿命,天神、龙神与念神下界。三个神分别扮成跛子、瞎子和哑巴,赶着一头牛一头驴出现在京城。三个人来到王宫前的广场,把牛和毛驴的尾巴拴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哑巴翩翩起舞,瞎子放声高歌,跛子变起了戏法。舞蹈、歌唱、戏法,人们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广场上的喧闹与欢呼直达宫中,三天三夜后,尼玛赤姬也按捺不住好奇心,给头脸蒙上纱巾,趁黄昏登上了可以俯瞰广场的城楼之上。这时一股风吹来了,揭去了尼玛赤姬头上障人眼目的轻纱,已经挨近地平线的太阳放射出最后一缕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城楼,尼玛赤姬艳丽无比的容貌暴露在成千上万人面前。那么多眼光同时投注到她身上,惊叹赞美之词从那么多张嘴中喷涌而出。这个美貌的妖女,这个修炼未至最高境界的妖女中了众人的口魔与眼魔了。就像寒风与严霜落在娇艳的鲜花之上,回到宫中的尼玛赤姬从此一病不起。皇后得了病,不再见人,连公主也只能在规定的日子里前去探望。这天是可以探望的日子,公主进宫去探望母后,只见寝宫中帘幕深垂,其间弥漫着甘甜的药香。隔着几重帘幕,她听见父皇问母后:“为让你病体康复,我张榜征集了全国的名医,国库里的银钱财物花去不少,作为赏赐,可你的病体为何不见好转?”母后饮泣:“夫君,我这个病,就是花去全国的所有银钱,也不会好转了。”
“那就没有一点办法了吗?”
“我已中了你百姓的眼魔与口魔,所以必须死去一次。如果皇帝真的不愿舍弃我,那就在我死后,按我的办法做,我定能死而复生,再伴君王!”
“自打与你亲近,我就不可能再爱上别的女人,你真的能死而复生,使我夫妻再享恩爱吗?”
皇后告诉皇帝,只要遵她嘱咐,依计而行,她定然能死而复生。她告诉皇帝,等她死后,尸身要用上等丝绸包裹,放置于一间光线无法透进的密室之中。
“皇上请下令把太阳关进金库,月亮关进银库,把星星关进螺库;天上不能见飞鸟,水中不能有游鱼,空中的风也不能吹动。”她说一共需要九年时间,处在黑暗死寂的空间。用三年恢复血脉的流动,用三年生长肌肉,再用三年强壮筋骨。复活以后,她将更加美丽,而且获得永生,与皇帝共享没有尽期的欢乐。
皇帝发问了:“你获得了永生,我呢?我会死去,我不能永远得到你,你又会属于另外的皇帝吗?”
“我会帮助你的。”
“帮助我获得永生吗?”
皇后的语气无力而空洞:“是的,我会帮助你获得永生。”
皇帝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不由悲从心起。皇帝这种表现,让皇后很不放心,但她已经命悬一线,只好继续往下交代:“我死之后,枷国还要断绝与岭国的所有交通与贸易,所有通向岭国的桥梁要砍断,渡口要封闭。我死去的消息也要严加保密,这消息千万不能传到岭国去。”
“为什么?”
“这消息要是让格萨尔知道了,会来焚毁我的尸身,那我就再也不能复生了!切记,切记!”
公主阿衮措把这一切都听到了耳里。
不几日,皇后就死去了。好长时间,公主陷人了无比的悲伤。但是父王的悲伤比她更甚十倍百倍,每天晚上,他都在那间密室中,睡在皇后旁边,用自己的体温使皇后的尸体不致太过冰凉。从此,伽国失去了太阳,失去了月亮,甚至失去了夜晚微弱的星光。整个国家就这样陷人了黑暗。鸟不再鸣叫,花不再开放,人们也不再歌唱,百姓苦不堪言。公主这才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来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女。如果任其复活,这个国家不知将还要蒙受怎样的灾难!思前想后,这个善良的姑娘决定除掉妖尸,拯救百姓,让伽国重见天光。最后,还是与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商量,想起用鸽子送信的办法,请求岭国国王格萨尔的帮助。
于是,才有这封在黑暗里用金线绣于黑绢上面的书信来到了格萨尔面前。
令人难解的是,信中写道,要灭此妖尸,需要绿、白、红、黄、青各色松耳石编成的发辫,这些发辫是一个名叫阿赛的罗刹头上的顶戴,这些松耳石编成发辫结在罗刹头顶上,随他一起修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格萨尔问到底多少年了,答说起码已经有三百年了。更奇怪的是,很多人都知道这罗刹的存在,却又没有人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
这时,却听到晁通得意扬扬地在地牢里作歌而唱:“想知道雨水什么时候下来,去问问天上的云团。云团飞得比鹰翅还高,知道阿赛消息的人却身陷于国王的地牢!”
晁通唱第一遍的时候,所有人都露出了冷笑。当他一遍又一遍唱下去,在国王询问眼光的逼视下,他们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了。没有人和那个术士打过交道,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晁通却还在一遍遍作歌而唱。
格萨尔笑了:“我没有杀掉这个该死的罪人,原来是要派上这个用场。”随即派人把那个打人黑牢的家伙带到他跟前。
“罪人,那罗刹真的顶着一头松耳石辫子?如今他隐居在什么地方?”
“尊敬的国王,绳子紧缚着双手,我的舌头也很紧张。”
“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你不是一个胆小鬼吗?这时怎么反倒不害怕了?”
“真正死到临头,怕也没有什么用处了。特别是想到侄儿要去伽地收妖伏魔,还用得上我,更没有理由害怕了。”
“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你,我就不能完成功业吗?”
晁通的眼珠在眼眶中转得碌碌有声,说:“我只是说有了晁通,事情会变得容易一些。”
“来人,把绳子给他解开!”
一解开绳子,晁通便拜伏在地:“谢国王再生之恩!”
打箭炉是一个老地名,朝廷大军进剿异域时,把此地当成后方。此地本也是异域,但占领以后,军队便在此开炉造箭,从而得到这个名字。
当弩机营的兵勇把箭矢都射进了不肯降伏者的肉身,使他们筋断骨折,流尽鲜血时,大军回营,这地方又变了名字,叫做康定。之后又是百多年过去,此地已经是一个热闹的边城。旅游者在城里穿行,登山者在户外用品店中对装备作最后一次补充。集市上,农夫出售蘑菇与药材,牧人出售干胳与酥油。城中心最大的酒店张挂着红色的布幅:祝贺格萨尔学术讨论会隆重召开!
因为这个大会,正在草原上四处流浪的晋美被人从某个偏僻之处找出来,让一辆吉普车拉到了这个酒店。
在会上,他再次和最初发现他的学者相逢。
那天晚上,他在晚会上为学者们演唱格萨尔伽国伏妖中的一章《梅萨妃木雅智取法物》。老学者即席用汉语和英语替专家们翻译。
接下来,他还参加了半天学者们的会议,但没太听懂他们的说话。
进午餐时,他一直在张望头顶上那盏巨大的吊灯。当他看那灯,人们就都看着他,使他不好意思多看。后来,他发现从酒杯中可以看见那灯灿然的倒影。学者问他:“老看这个干什么?”
他说:“这么多玻璃……我害怕掉下来。”
“伙计,不是玻璃,是水晶。”
他睁大了眼睛:“这么多水晶?”
“你会为这个吃惊?你的演唱里,不是说格萨尔每征服一个敌国,打开宝库时,它们不是像洪流一般奔涌而出吗?”
“那是故事里,可这是真正的……”
当他说到这里,围桌而坐的专家们来了兴趣:“听听他说什么?仲肯认为故事里才会有那么多水晶或宝物?他的意思是在现实中不会有这么多?”
“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故事是真的?”
一个坐在另一张桌子上的教授也坐了过来:“看来不是只有我在质疑故事的真实性。这么有名的仲肯自己也不以为故事是真的!”他扶住晋美的肩膀,“说唱大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晋美涨红了脸:“我没有不相信故事是真的!”
“可你刚才那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出来你的意思是,那些事只在故事里是真的!”
“我不是说故事,我只是说……”晋美不敢说下去了,抬头去看吊灯上结成璎珞状的串串水晶。他想,自己的意思好像是说故事里那么多宝贝可能不是真的,又好像是说,故事里的水晶也不能一直流传下来,然后做成这么多光闪闪的构造复杂的灯盏。他显得结巴了,“我,我,不是说故事……”
还是老朋友帮助他摆脱了尴尬的处境:“我们尽可以让讨论复杂,还是让他只知道演唱吧。”
老学者拉着他离开了餐桌,下了宽大的楼梯,来到城中那条奔泻而下,很是喧哗的河边。河上清新冷冽的风让他清醒了不少。晋美说:“我不喜欢那些人。”
学者笑了:“你没有想到我们为格萨尔开会,却还在争论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吧。”
晋美从嗓子深处哼了一声,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看来我不该让你搅到这些事情中来,我只是提议请你来为专家们好好演唱一次。”
“我想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顺着这条喧腾的河水所来的方向举目西望,他知道,峡谷尽头的那座山峰背后,就是广阔的康巴大地,宽广的草原,雄峙的雪山,宝石蓝的湖泊。大路越过山口,然后就像一棵巨树分枝一样分出众多的道路,通向一个个谷地中的村庄与高地上的牧场。讲故事的人就像一只鸟,在不同的枝头间飞来飞去,然后,停在某一个枝头婉转歌唱,世世代代,故事就这样在人群中四处流传。
他对学者说:“你知道那些地方,翻过山是木雅,再往西,宽广的阿须草原,是格萨尔出生的地方,有珠牡沐浴的湖泊,然后是兵器部落,北上是盐湖,顺大江而下,是门国的峻岭与高山。”
“我们相遇有十好几年了吧,我老了,你也该安顿下来了。”
学者告诉他,这次不只是请他来演唱,他这样的民间艺人也是国家的宝贝,在这次会议上,专家委员会将认定他为民间文艺大师,有了这个称号,政府会给他一套房子,每个月还有工资,有公费医疗,“差不多跟干部一样。”
“我?像干部一样?”
“国家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把你这样的人当成宝贝。”
学者有些动情:“我们并不是整天开会,开会时也不光在讨论你不喜欢的那种问题。算了,我不说了,再说就是你不明白的话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我心里都一直牵挂着你。”
“你让我上了广播电台。你把我的声音录下来,又让我自已听见。”
学者笑了:“可是你逃跑了。”
晋美想起了当年的尴尬事,沉默半晌:“那个姑娘为什么一进播音间就那样说话?”
“我知道,她工作时的声音使你迷惑了。”
“后来我想,也许珠牡说话就是这样的吧。”
“她要是知道你这么说,会高兴的。”
“她讨厌我,下贱的我冒犯了高贵的她。”
“那人也很后悔,她说如果还能遇见你,一定要代她表示歉意。”
“她真这样说过吗?”
“好了,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老了,要退休了。这时我就想,四处奔波的人,双腿也会慢慢失去力量,应该安定下来了。你愿意安定下来吗?”
“我不知道。”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们过了桥,穿过一段曲折的街道,在一座灰色的水泥楼房幽暗的楼梯间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个手持一串佛珠的老太太。她对着学者露出了满面笑容。晋美在幽暗的门道中看到她闪闪的金牙。她扭头大声说:“贵客来了,煮茶!”来到客厅中的灯光下,晋美认出了她,就是和他在广播电台一起演唱过的央金卓玛。如今她已经是一个面容平和的肥胖老太太了。央金卓玛也认出了晋美。她的脸沉下来,嘴唇紧紧闭拢,遮住了闪闪发光的金牙。央金卓玛随即又大笑起来,把正在煮茶的丈夫叫过来:“看看,这就是那个从电台跑掉的家伙。”
老太太又转脸对晋美说,“我告诉过他你是谁,晋美。”
紧张感消失了。
“多么好的仲肯啊,我们总是听见你四处演唱的消息。”老头弯下腰,恭敬地用额头去碰触晋美随身携带的六弦琴,“你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演唱英雄故事,神是多么爱你啊!”
“神爱所有的人。”
“除了从录音机里,我从没听见过她亲口演唱。”
央金卓玛说:“我为你唱过。”
“那只是一些段落,不是完整的故事,神已经从你脑子里把故事收回去了。”晋美确实知道,神并不总是给一个艺人完整的故事,即使给了完整的故事,也只借他们的口演唱一段时间,再后来,这些人就要将这些故事淡忘了。晋美问央金卓玛是不是遇到了这种情形。央金卓玛说:“从广播电台回来后,我就在文化艺术馆,每天对着故事搜集者的录音机演唱。”
她从头到尾演唱了一遍,录了很多盘磁带。其中一盘磁带坏掉了。猫从架子上把磁带弄到地上,把里面的带子拖出来,恣意玩耍。带子被猫拖到煮茶的炉子上烧毁了。他们决定最后再回头来补录这个缺失的片断。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她突然发现,脑子里空空如也,故事不再浮现。连续三天,脑子里面像是阴沉的天空,一片灰色,没有出现一个人,一匹马,一座山,一个湖。把故事给她的神,又把这一切收走了。三个月后,搜集者又来了,还是空手而归。一年以后,两年以后,他们又来过,依然失望而归。
央金卓玛笑了,再次露出了口中的金牙:“神也是爱我的,不然,一个农夫之女,怎么会什么都不用干,还拿着国家的工钱舒舒服服待在家里喝着热茶。晋美,你看,我长得有多胖!衣食无忧,什么都不干,怎么会不长胖呢?医生让我多走路,多爬山,我没听他的,要是那样,我就留在村子里种地,饲养牲畜就好了。神让我享福,神是爱我的。”说完这席话,老太太累了,坐在软和的椅子上,她说:“你们喝茶,我要休息一下。”话音刚落,她就睡着了。
他们又闲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了。
刚刚站起身来,老太太突然睁开了眼睛:“晋美,不来个正式的告别,你就想再次悄悄离开吗?亲吻我一下,吻一个老太太你用不着害羞。”
两个人的额头碰触到一起。
茶炉上水开了,浓烈的茶香在并不宽敞的室内弥漫开来。
老太太在晋美耳边说:“神还在你身上,我又闻到了他的味道。”
在会上待了两天,晋美突然问学者:“我最后也会变成她那种模样吗?”
“我不知道。我想你也不知道。”
“我不要成为这个样子,我不会成为这个样子。”晋美之所以如此坚定,是想起了自己那些梦境,不是神来入梦,是还在故事里的格萨尔进人自己的梦境,“格萨尔好多次都到我梦里来过。”
“好多仲肯都这么说。”
“不是神,是当国王的格萨尔。”
学者沉吟一阵:“因此你相信故事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格萨尔还在梦里问我,接下来他要干些什么。”
“因此你很得意。”
“我没有告诉过他,故事也是一种秘密。”
“对我来说,你的这些经历才是一种无解的秘密。”
“它发生了。”
“可为什么以这种样子发生?”
“神要让我知道他的故事。”
“可为什么是这样的方式?对于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听起来太不可思议,甚至过于荒唐了。”
“你不该这么说。”
“我们是老朋友了,才与你谈一谈我心中的疑问。”
晋美感到,这么谈下去有种危险,那就是让他冒犯这个故事,让被冒犯的故事离开他。他感到故事正准备起身,将要离开。他说:“我要离开了。”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安排!”
“对不起,我真的要离开了。故事已经不高兴我了。”他一边说,一边拔脚开走。一有行动,脑子里的故事又安定下来。晋美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回头张望,看见学者顶着一头斑驳的白发目送他远去。他听见自己说,“我该跟这个好人好好告别一下,但是,我知道不能这么做。好的,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愿意远走天涯。我不能没有故事而在房子里天天煮茶。”
学者在身后喊道:“你要去哪里?”
“木雅!”
其实他只是听说过山那边就是木雅旧地,却不知道到底哪里是木雅。
顺着公路走了一段,他就走进了蜿蜒在杜鹃树丛中的隐约小路,回望身后,边城簇拥的建筑消失不见了。树木清新的气息和树下枯枝败叶腐烂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水晶吊灯亮晃晃的是另一个世界。到底哪个世界更为真实呢?他不知道。但是,这个树与树相连,夹峙着一条蜿蜒小道的世界更让他心安,因为熟悉而心安。
在路旁草稞下筑巢的云雀被他惊动了,从他面前,像被抛石器抛出的石块一样,直端端地冲上云霄。
起风了,风吹动着树,吹动着草,一波一波的绿光翻沸不已,向着远方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