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晋美在路上。
原先他在路上的时候,是等待故事到来,是寻找故事。后来,故事就跑到他前面去了。他去的地方,都是故事已经发生的地方。离开广播台的时候,他已经唱到姜国如何北上争夺岭国的盐海。他还是一个情懂牧人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那些咸水湖。那些湖水能自然生出盐的结晶当他回到高原,当看到牛羊出现在起伏的草间时,就下车步行了。他开始重新演唱故事,一切从头开始。当他离开金沙江边那些声称是岭国兵器部落的后裔时,故事又往前进展了。他已经演唱完了姜岭大战。那时,他还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盐水的湖泊。在他的故乡,在他所到过的地方,所有雪山下湖泊的水都是可以饮用的,那时,他甚至不相信湖水会像眼泪般苦咸。但当他演唱到那个故事的时候,就相信世界上必然会有这样的湖泊了。
他一路上一边演唱姜岭大战,一边向北方出发。他来到的第一个盐湖已经干涸了。牧人们说,十多年了,这个湖一点点萎缩,终于在今年的夏天完全消失了,最后一点水分都被太阳吸干了。他下到湖底,抠起一块灰白色的结痂,送到舌尖,确实尝到了涩涩的苦咸味——是盐的味道,也不完全是盐的味道。
他问住在曾经的湖岸上的人,种植青稞和油菜的人,放牧牛羊的人,这个湖是姜国曾经要来抢夺的那个盐海吗?
他们说是。
他们指给他看湖中曾经是一个半岛的岩石岬角,说那上面就有岭国英雄的马蹄印,还有被锋利的长刀整齐劈开的巨石。他们建议他去看看那些遗迹,这样就能证明他们所言不虚。晋美就往湖中去了。但他没有走到那个岬角,汗水和盐碱一起,很快就让他的靴子底烂掉了。他又坚持走了一段,结果是脚底也被盐碱咬伤,他从最近的地方上了曾经的湖岸。
这里正好是湖水未曾干涸时采盐人的村子。
村中一户人家送了他一双新靴子。人家还给他脚底涂抹用动物油脂调和的药膏,立即,烧灼感强烈的脚底立即就清凉了。
他说:“我还想问问,你们当中有没有姜国人的后代?”
村里人都齐齐摇头。
“应该有姜国人后代的,王子玉拉托琚不是投降了吗?”
他听别的村庄的人说,这个村子的人全是姜国降卒的后代。格萨尔宽宏大量,姜国人不是为了盐来到这里的吗?姜国人不是在老国王战死后,在王子的带领下归顺了吗?格萨尔对投降后又对故姜国心怀愧疚的玉拉托琚说:“就让这些兵士留在此地采盐,所采的盐都运往姜国吧,这样,你的人民吃上了盐,就会感激你了。因为用武力无法从我手里抢到一粒盐。”
玉拉托琚的脑袋沉重地下垂,心绪烦乱,沉默无言。
格萨尔继续温言抚慰:“你的人民会感谢你的,他们从此不難心吃不到盐。”玉拉托据没让饱含盐分的泪水流出眼眶,终于抬起头来说:“谢谢大王恩典。”这个村庄,正是那些留在湖边采盐的降卒的后人。他们不像湖南岸和东岸的人,有耕种的土地,也不像湖北岸和西岸的人,有宽阔的牧场。他们世世代代在湖西南这一角上采盐,把盐运往南方。他们祖祖辈辈在水中劳作,另外村子的人都传说他们的手指与脚趾间长有野鸭一样的蹼。他们还说,那些采盐人眼珠不是黑色的,他们日积月累的悲伤使他们的眼珠变成了蒙蒙的灰色。这个村庄其实没有一个人的手指间有蹼。他们的眼珠确实是灰色的。那灰色天然就是悲伤的颜色。
现在,湖四周的土地与草原都严重沙化,湖泊也干涸了。
围湖生息的人们都有怪罪这个采盐村庄的意思。他们把这湖中的盐淘尽的同时,也把这个湖泊的元气消耗干净了。他们说,格萨尔是深爱岭国的,要是他那时就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肯定不会为了安抚姜国王子玉拉托琚而让姜国人在这里采盐。可他并不知道这个结果,他甚至不知道他创立的岭国也会被别人征服。在岭国消失了上千年之后,这个湖也消失了。那些曾经妖魔横行的草原在格萨尔时代变成了人类的草原,但是现在,人们得准备离开,去寻找新的生息之地了。风吹过,扬起大片的沙尘,风穿过村庄,吹得呜呜作响。
采盐村落的人们灰色的眼中流出了泪水,他们说:“我们能去哪里呢?”
说唱人说:“回到原来姜国的地方。”
“你能回到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地方吗?”
说唱人知道这是个无法回答的问题,并为自己提出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而羞愧难当。
还有一个年轻人很愤怒,追在他后面喊:“你见过谁能回到一千多年前的故乡?!”
他的确不敢回头面对这个问题。他离开了这个村庄,离开了这个干涸的湖泊。
越往北,迎面吹来的风中呛人的尘土味越来越强烈。草消失了。再后来,连草根和草根抓住的一点点土都消失了。大风吹来,满地的石头像被激流冲刷一样满滩乱滚。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他遇到了第二个湖。
那天,他藏身在一块巨石后面躲避风暴。尖嘛的风卷着沙尘消失后,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湖水的光芒。他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格萨尔啊,我是看到你施行的幻术了吗?”
但那是真实的湖泊,某种不太自然的绿色,在眼前动荡。在这个湖上,他看到体量巨大的铁船,用装得下一头牛那么大的铁斗在湖中央从水中抓盐。他就坐在岸边扑满盐屑的灰扑扑的蒿草丛边,坐在两道深陷的车辙中间,终于等到那船靠岸。他很失望,盐灰蒙蒙的,堆在锈迹斑斑的铁甲板上。盐散发出来的也不是盐的味道,而是某种正在腐败的水中生物的腥臭味。那些从船上跳下来的人不容他问话,不容他问在古代是不是有两个国争夺过这个湖中的盐,他们挥手让他赶紧走开。
他把来装盐的大卡车的地方占住了。
“可是……”
人家的回答很干脆:“快滚吧!”
他就滚蛋了,滚到很远的地方,回看那湖,发现那湖上还有很多船,更有很多车,湖边草木不生,湖中的盐还那么多,他想,那是因为那时这个湖上还没有人吧。那么草呢,他自己很快得出一个结论,草都被大风拔光了。格萨尔肯定没有来过这里,不然,风就不会这么猖狂了。
他转往西南方向,他要去的是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更准确地说是有人相信格萨尔曾经到过的地方。他转向西南,因为那个方向上出现了雪山隐约的闪光。这闪光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湿润与清凉。这些日子,荒凉的原野上没有什么人,他也没有演唱。他想,再走一程,也许,他又追赶上故事了。
靴子底再次破烂时,他重新走到了雪山之下,踏上了雪山上奔腾下来的溪流滋养的草原。他没有看到大的村落,只是偶尔在一个山谷见到两户孤独的牧人。借宿的时候,他们给他喝很多的奶,给他吃整腿的羊肉。他们问他:“你像个流浪艺人,你会唱格萨尔吗?”
他往嘴里填满羊肉,让嘴巴无法说话。现在故事已经藏在胸中,他不像过去那样着急了。他觉得自己有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从容风度。对此,他感到非常满意。现在,他把握着故事,而不像过去那样被讲故事的冲动弄得不能安生了。他要自己把握进程,不要让故事跑到前面太远的地方。他害怕这样一来,故事会消失在远方,再怎么努力都撵不上了。他隐隐有种感觉,要是他一口气把故事讲完,那么,这些故事就要离开他了。因为,他发现,故事是第一次讲的时候最为生动鲜活,第二次,第三次讲,眼前那些活生生的场景的色彩就开始黯淡了。
所以,他知道自已最好沉默不言,这样经过了几户孤独的游牧人家后,他的身上又充满了力量。
他重新走上了草原。草低矮而稀疏,但他还是感到心安了。至少当视线延展到远处的时候,这些草连续成一片薄雾般的绿色。有一天,他感到眼前的绿色加深了。他想,自己终于和一片真正称得上草原的草原相逢了。但走到跟前,他才发现,那是一个很大的湖。
快走到湖边的时候,稀疏的草消失了,只有平展展铺开的沙石。
这是一个东西窄南北长的湖。晚上他看到了火光,还听到了南岸传来隐隐的笛声。于是,俾动身去往湖的南岸。
这是一个有些奇怪的湖。这个湖的奇怪之处在于,风总是从北往南吹,水波自然也跟风保持了一致的方向。所以,湖的北岸只有累累的碛石,而在湖的南岸,水变得那么蓝。那么蓝的水,一波一波把亮晶晶的盐推到岸边。他绕行两天,到了湖的南岸,遇到了一群采盐的人。他问这些人:“你们的故乡是姜国吗?”
那些人望着他,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什么国?”
“姜国。南方的国。”
“南方的国?南方是印度,是尼泊尔。除此之外南方没有国。”
后来,从采盐人中走出来一个老者。他说:“也许,他的问题我听得懂。”晋美把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
老者笑了:“不,我们不是。”他说,他们不是姜国人,也不知道在古代是不是岭国人,他说,“我们这些牧人,来来去去,谁知道一千多年前我们的祖先是在什么地方。”
“那么,那个时候这里是岭国的地方吗?”
老人笑了,说:“我们只知道这里有盐。”
这群人是湖泊更南方的牧民,每年这个季节都到这湖上来采盐。老者反问:“你也是来采盐的吗?”
他摇摇头:“我吃不了这么多盐。”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在找姜国想从岭国手里抢到的盐海。”
“我们也听到过那些传说,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个。”
“我想应该就是这一个。我在对岸听到笛声,就想来听。”
他们叫来了一个腼腆的少年,说他就是吹笛人,但笛子不能吹给他听。那音乐是采盐的前夜,献给湖神的。神一高兴,对采盐人就非常慷慨了。他们说话的时候,湖波把盐推到岸边的沙沙声,像是风吹拂原野时草的絮语。晋美跟他们采了三天盐,把盐从水中沥出、晾干,装进一只只牛毛线编织的口袋。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驮盐的牲畜,不是马,不是牦牛,而是一百多只羊。采盐的时候,大家都起得很晚。晚上,采盐人要讲很色情的笑话。据说湖神有些好色,这种故事能让他高兴。他一高兴,就把湖心深处最好的盐晶推到岸上。可是晋美不爱听这样的故事。这让他想起广播电台的事情,那不是愉快的回忆。他总是换不同的人问,这个湖是不是引起姜岭大战的那个湖。还是那个老者告诉他,凡是有黑头藏人在,凡是听过格萨尔故事的,都会告诉你这是跟格萨尔故事有关的一个地方。但是,这个湖四周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所以,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人回答。
当这些人采够了盐,将要出发的那个晚上,那个少年吹奏了笛子,向湖神道谢。大家还听晋美讲了一次姜岭大战。岭国南方的姜国,气候温润,物产丰盛,偏偏缺少让人吃了长力气、变得聪明勇敢的盐。姜国国王于是发兵向北,要从岭国星罗棋布的盐海中抢夺一个。要是岭国没有天上下来的格萨尔王,姜国国王肯定就成功了。但是,这时天上已经降下了大梵天王之子来帮助岭国了。上天显示了意志,要让岭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一个强大的国,标志就是不能让自己东西任别人来抢,哪怕人家要抢的是最最多余的东西。姜国国王不愿意相信得到上天支持的国就不能战胜。于是,他派出自己的儿子率领大军攻到了盐海。玉拉托琚的大军到了湖边,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盐。在路上,军中的术士就告诉过,那里的盐很多。那里的水自动就生成了盐,就像他们进军的路上,夜露化成霜,那些湖里的水就这样时时刻刻就像露化成霜一样化为盐。玉拉托琚王子本来不管这些事。王子要紧的是有好的马上功夫,好的箭术与刀法。他苦练这些功夫,却从来没有操心过人要吃什么,盐为什么生在别的地方这样的事情。但在领大军北上的这些日子里,他开始想这些事情了。晚上,他睡不着,就披衣起来,在一个不产盐的湖岸边行走。开始的时候,草稞上辉映着星光的闪闪露珠打湿了他的靴子,他坐在湖岸上,也不明白这个湖跟姜国那些同样的湖里为什么就没有盐。天空中星星像露珠一样闪烁,随意而散乱,不像要给出答案。他在湖岸上坐了很久,回去的时候,草稞上那些露水已经凝结为霜。他采下一棵草,带回帐中,在兽油灯下,看着水凝结而成的漂亮结晶,那么透亮,那么锋利,那种闪光像是某种絮语一样。他想叫来随军的术士,看看能不能解读这神秘的语言。可是霜花在灯光下融化了,变成了盈盈的一滴水,从细长的叶子上滑落在地,消失不见了。
大军占领了盐湖的那一天,那么多士兵扑向盐湖,把盐直接就填进了嘴里,以至于第二天跟岭国大军交战时,整个军队都发不出像样的呐喊了。
玉拉托琚王子一直披甲坐在湖边,看湖上起风,波浪把那些结晶的盐推到岸上。看那些盐在太阳下是一种颜色,晚霞下是一种颜色,在月亮下面又变成另一种颜色。半夜,风停了,水也安静了,他满耳朵都是盐结晶的声音。
天亮了,他才下到湖岸,用手去摸那湖水,他在初升的太阳底下,看到湖水从指缝间漏掉,而在这么短暂的过程中,也有一些水结成了盐晶,留在了他手心之上。
伸出舌头,王子尝到了咸味,同时尝到了其中苦涩的味道。这种苦涩的味道出乎他的意料。
他把这感受告诉了术士。术士是父王派给他的军师。
术士说:“你这么说,我感觉不好。”
“无论如何,我要让姜国的百姓得到这盐。”
术士的表情更加忧虑了:“王子,你该说让你的父王得到盐。”
“那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你父王有了盐,全姜国的百姓都可以随意驱使。”
王子还是说:“我就是想让百姓吃上盐。”
术士说:“敬爱的王子,我很忧虑,在残酷的战争中你太善良了。”
“对于敌人,我不会心慈手软。”
果然,在次日的战斗中,他几次差点把大将辛巴麦汝泽打下马来。应该说,每次他都能取他性命,但是,每一次都有神灵出来帮助那个老将。这让玉拉托琚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么说来,姜国真的不该发兵来抢夺盐海吗?他想拿这问题来问父王,但父王不在跟前。于是,他只好去问军师:“除了战争,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得到这些盐?”
“贸易。”军师说着就激动起来,“可是这不公平!你看,盐在这里一钱不值,却要我们用很多宝贵的东西来换。深山里稀有的宝石,女人们辛勤纺织的布匹,大象十几年才能长成的牙齿!我们就拿这些东西来换这些水像沙子一样推到岸上来的东西。盐是天地自己生成的东西,他们岭国人不用费一点工夫,却要我们拿那么多好东西来换!”说到这里,军师更加激动了,他高举双手,对着天空喊道:“老天,你不公平!”
这话说出来,让王子感到害怕。他感到天空好像震动了一下,但是,细看上去却又没有什么变化。
术士笑起来,说:“王子你害怕了。”
王子说:“你不是老说上天的旨意都是有道理的吗?现在却发出了抗议之声。”
“我说过吗?”
“你总说这是天理,那也是天理。”
“天认为什么都有道理,但地上的人就不一样了。不然,他就不会给这个国很多盐湖,而另一个国却一个也不给。”
“这不像是你的话。”
“是我们伟大国王萨丹,你父亲的话。”
“你该劝劝父亲,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不劝他,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上天听到要不高兴的。”
“那就让上天也知道有人不高兴他的安排。”术士其实比王子更知道不能得罪上天,可当他看到盐湖里堆积着那么多看起来对当地人毫无用处的盐,而姜国的人却没有办法得到,心里也就不高兴了。他转过身来,面对看上去没有意志,也没有什么刻意安排的上天再次喊道:“你不公平啊,上天!”
他的喊声还在湖面上回荡,无云的天空中便降下一个霹雳,把这狂妄的家伙震死在湖边。他倒下去的时候,啃了满嘴的盐。一波波推上湖岸的浪哗哗作响,仿佛得意的笑声。那具烧焦的尸体发出难闻的焦煳味。尽管那尸体就躺在盐堆中间,还是发出了难闻的味道。
王子真的害怕了,他想,上天看来真的会帮一些人的忙,而不帮另一些人的忙。他不敢继续想这个问题,因为害怕无所不能的上天能窥破他的想法。但这个想法还是不断从脑海深处冒出来。脑子像一个幽暗的沼泽地,这里冒出的气泡刚刚迸裂,另一个地方又有气泡咕噜一声冒了出来。整个无眠的夜晚,王子都在跟这些总想露头的想法搏斗。第二天,披挂妥当了,这些想法依然盘踞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都临阵交手了,他还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前来挑战的辛巴麦汝泽说:“不要看上天,神灵不会帮你,神灵站在岭国一边。”这句话说得王子怒从心起,挥刀拍马直向辛巴麦汝泽杀去。但是,老英雄勒马避开了他。
老英雄说:“我奉格萨尔大王命令前来和你说话。”
“格萨尔本不是你的大王!”
“现在是了!”
“你这个叛徒!天不容你!”说话间,王子又拍马杀了出去!
这次,辛巴麦汝泽没有躲避:“不识时务的家伙,看天帮你还是帮我!”两个凡人在马上交战不到十个回合,神灵就已飘然而至。他们看辛巴麦汝泽战不过玉拉托琚王子,于是,积石山神把积石山搬来,没有压住玉拉王子。惹乔山神也来了,也未能把王子镇压。最后,又来了远远近近的三个山神,五座大山的重量才把玉拉王子镇压得无法动弹了。辛巴麦汝泽说声惭愧,用手臂那么粗、羊肠那么长的绳子,左缠右绕把他捆扎结实了,说:“好个少年英雄,我不会伤害你!我带你去见格萨尔大王。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他也不会加害于你。”
王子仰天喊道:“盘旋的雄鹰啊,请你飞到南方,告诉我父王,儿子玉拉没有为姜国子民夺得盐海,就要死在岭国人手上了!”
一路上辛巴麦汝泽都带着愧疚在安慰王子:“不会的,我们英明的国王不会杀掉你的。”
果然,格萨尔一见到玉拉托琚,知道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心生喜欢。但他还要试一试,看他是不是足够勇敢。他说:“你贵为王子,不待在自己的国家,却跑来抢夺我盐海,我要拿你告祭天神!”
“正因为我身为王子,这身体性命就非我所有,为了姜国百姓,我死而无憾!”格萨尔一听这话,当即眉开眼笑:“有如此英勇的王子,是姜国人的福气。我格萨尔降妖除魔,为民除害,喜欢的就是你这样的勇敢正直之人!我可以预言,有你这样的王子,姜国百姓将得到更多的福祉!”
说完,下座来亲手解开绑缚在王子身上的绳索。
王子问道:“你真的会给姜国百姓盐?”
“你率军北上开辟的道路就是将来的盐之路。”格萨尔说,“不止如此,我还要让英勇正直的王子做他们的统领。”
王子说:“那我的父亲呢?”
“他要退位以谢天下。”
……
在盐湖边的最后一夜,说唱人晋美讲述了姜国北犯盐海的故事。故事还没有讲完,夜已经很深了。刚才还在半空中的一些星座,已经往天际线上下沉,靠近波光粼粼的湖面了。
年轻人还不想睡,他们说:“那个萨丹国王投降了吗?”
晋美躺在了火堆旁,把毯子一直拉到下颌底下,这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讲什么的表示了。老者说:“睡吧,明天就要上路了。”
年轻人都睡下了,还是发出了疑问:“他们抢夺的就是这个盐海吗?”篝火熄灭了,压在火堆上的伏地柏枝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一些星座沉没在地平线下,一些新的星座又从大地的另一边升起来,到了天顶之上。
天亮时,采盐人上路了。这条路,这些采盐人已经走了很多年。年轻人跟着老年人走。老年人年轻的时候,跟着已经故去的老年人走。但今天走在路上有些不同,大家都有些新鲜的感觉,因为晋美演唱的故事而感到新鲜。哪一个黑头藏人没有听过格萨尔王的故事呢?但他们很少有人在盐湖边听一个真正的“仲肯”演唱,而且演唱的就是盐湖的故事。说来奇怪,连想都没想,这个“仲肯”就出现了。他一个人穿越了那么广阔的无人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了湖岸之上,带着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从水里捧起了盐。他欣喜地看着咸水漏过指缝,把正在结晶的盐留在了手掌心上。说唱人自己也感到新鲜。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故事里所讲的东西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在他的故乡,人们已经不到盐湖里采盐了,他们也不再去远处运盐。国家把盐运来,国家不让别人染指盐的生意。国家的盐真好,没有湖盐的苦涩味。国家的盐是从地底下取出来的,白的像雪,不像湖盐,不只是味道,就那灰暗的颜色,都让人气短。
采盐人和“仲肯”重新上路了。他们都带着新奇的感觉,这是那条故事里的盐之路吗?在广阔的荒原上,这路真是漫长,长得简直可以穿过不同的天气。穿过大片的阳光,接着是一阵雷霆挟持着的暴烈的雨脚,然后,炽烈的阳光再次出现,再然后,是旋风裹挟着雹子从高空降落下来。这些不同的天气,从大路的一端都可以看见。当他们走到被霹雳轰击过的地方时,那里已经云开雾散,又有疾风吹着雨意浓重的云团在新的地方聚集。驮着盐的羊群在蔓延着浅草的原野上拉长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线,两只装满盐的口袋挂在身子两边。口袋虽然不大,但这些羊还是显出不胜重负的样子,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晋美说:“这些羊太可怜了。”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三天后,一个四出朝拜神山圣湖的喇嘛加人了他们的行列。
晋美又说:“你看,这些羊太可怜了。”
“哦,你把它们的重负都放在心上了。”喇嘛说,“你也只能把这些重负都放在心上,你不能把这些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喇嘛们总是能说出这种说了等于没说,听起来还有些高深道理的话。他想喇嘛的意思是让他不再感到心痛,但他看着那些蹒跚而行的背驮着湖盐的羊,仍然心痛不已。
喇嘛看出了这一点,就跟他说话,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开来。
“他们说你是一个仲肯。”
“以前不是,后来就是了。”
喇嘛笑了:“我以前也不是喇嘛。”
“是不是有活佛给你开示过后,你就是了?”这个身体瘦长的喇嘛又笑了:“看来是有活佛给你开示了。”
晋美也笑了:“我发烧发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活佛叫了个女人在我面前把一团羊毛抻成了线团。”
喇嘛说:“如今,这样有意思的活佛不多。”
晋美也想说有意思的喇嘛不多,但怕冒犯了他。晋美知道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谨慎到有些胆怯的人。他转换了话题向喇嘛请教:“你是有学问的人,这条路从来就是一条运盐的路吗?”
喇嘛把这个问题让给这队人都很尊敬的老者来回答。
老者叹了口气:“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么,这是从岭国到姜国的运盐之路吗?”
老者说,他们是南边地势稍低的草原上的牧人。他们祖祖辈辈,每年来取一些盐,贩运到更南的农耕区。在那里,用盐换回来牧区缺少的粮食和陶器。但是,在那些地方,国家用飞机,用汽车从更远的地方运来了更好的盐,白的像雪,细的像面粉的盐。他们越来越不需要牧人们用羊驮去的湖盐了。老者说:“故事里的姜国应该在我们到过的农区更南的地方。那些农耕之区的尽头,是一列列高耸入云的雪山,姜国该是在那些雪山的后面吧。”
“我听人说,门国也在那些雪山的后面。”
老者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后我们的人再也不会到湖边取盐,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次踏上运盐之路了。上天给了我们这些盐,但现在我们不需要了。那时要靠打仗来抢夺的东西,我们现在不需要了。”
“这件事情不好吗?”
“也许上天以后不愿意给我们东西了。”
喇嘛微微皱起眉头:“你们不能这样子妄自猜测上天的意志。”
老者有点害怕了,赶紧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念诵了一声佛号:“我就是担心上天会把湖中的盐收回去,等我们想要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喇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哦,你们这么愚蠢的人,怀疑自己不算,竟还敢怀疑上天的意志!”
受到谴责的老者脚步慢下去,掉到后面了。喇嘛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晋美说:“他们就是舍不得那些盐。”
“你是在替他们辩解吗?”
“一个采盐人怎么能懂得上天的意志呢?”
“那么,”喇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的意思是你懂得?”
“我没有……”
“你也不懂得!”喇嘛无端地愤怒了,“你以为会演唱格萨尔就是懂得天意了吗?我告诉你,你不懂得!你连那些故事也不能懂得,上天只是让你演唱!连那些故事的意思都不让你懂得。要是上天愿意,一只鹦鹉都能演唱!”喇嘛生气的时候,脚步迈得更快了。长长的驮盐队伍被落在了后面。喇嘛坐下来,放缓了口气,“一个‘仲肯’,应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
晋美这个讲故事为生的人这才知道,故事,也就是“仲”在佛法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利益众生前就有了。上天为什么要降下新的“仲”,让人们来倾听呢?喇嘛说,你肯定没有听说过一本叫《柱间史》的书,你当然没有听过。《柱间史》说,“为领悟教义而作‘仲’”,因为那时佛家的教法还没有传人这雪域之地,还没有调伏赭面的食肉之族。
这话把晋美说糊涂了。他问是自己不该讲格萨尔故事吗?
喇嘛举手向天,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他说:“天哪,我怎么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只需要讲述这个故事,上天也只要你讲这个故事,而不需要你去追究其中的意义。”
“我只是到处看看,想看看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真有一个盐湖,是不是真有一条盐之路。”
“天哪,你要故事是事实?你要故事是真的东西?”
“我错了?”
“再这么下去,神灵会让你变成一个哑巴。上天不需要你这样的说唱人。”
晋美还想再讨论下去,但喇嘛要离开队伍,他要去朝拜前方赭红色的岩石山峰上的一处圣迹。他说他要在山上待上几天时间。晋美说:“那我不能向喇嘛讨教了。”
“你是说我赶不上你们吗?”喇嘛其实是暗示了自己具有某种神通,他说,“我要是想赶上来就会赶上。”
没过多久,喇嘛果然又赶上来了。喇嘛说,他大概在圣僧曾经面壁静修的洞窟里待了五天。晋美失声叫道:“可是,我们才在路上走了三天!”
道路向下延伸,进入了深切的山谷,谷地中出现了农田与村庄。但驮盐队没有走进村庄,天就黑下来了。他们露宿在望得见村庄灯火的半山腰上。
吹笛少年要晋美讲完那个故事。
晋美问为什么是这个晚上。
吹笛少年说,明天一进村,盐就被这个村子的人换完了,那他们就要转身回到草原上去了。有那个喇嘛在面前,晋美觉得自己都无法开口了。其实,吹笛少年也不是真想听他吟唱那个故事。他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果:“王子投降后,萨丹国王也投降了?”
“他和鲁赞王、霍尔白帐王、门国王同为四大魔王,格萨尔下降人世就是来消灭他们的。格萨尔不会让他投降,他自己也不会投降。”
“那玉拉托琚王子不会替他的父亲报仇吗?”
喇嘛说:“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显示出正义的力量了。”
“那个萨丹王是怎么死去的呢?”
晋美从琴袋里取出了琴,对着围着火堆的采盐人吟唱起来:
话说姜国萨丹王,
这混世魔王有神变,
张嘴一吼如雷霆,
身躯高大顶齐天。
头顶穴位冒毒火,
发辫是毒蛇一盘盘。
千军万马降不住,
格萨尔披挂亲上前。
神马化作檀香树,
三百支雕翎箭,
化为十万矮灌丛,
甲胄宝弓变树叶,
变作森林蔽山谷,
拒敌萨丹见美景,
如飞骏马放湖边,
放下武器去沐浴。
格萨尔化作金眼鱼,
钻进魔王五脏宫,
化为一只千幅轮,
运用神力转如风,
只可怜那萨丹王,
心肝肠肺如烂粥!
吟唱完毕,大家都沉默不语,但这沉默不是说唱人期望出现的那种在回味什么的沉默。但这沉默当中包含的意味是失望。果然吹笛少年开口了:“萨丹王就这么死了?”
“对,死了。”
“格萨尔为什么不跟萨丹王大战一场?”
晋美有些生气了:“从来没有人问一个‘仲肯’这种问题。”
吹笛少年自言自语:“我以为他们会上天入地,十八般兵器,大战一场。”晋美收起琴袋时也是自言自语:“从来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可是你不也是在追问不该追问的问题吗?”因为虔心修行而身体瘦削的喇嘛说,“你就不该追问这是不是从岭国到姜国的盐之路。你这样干,上天会怪罪你的。”
晋美被说得有些害怕了,但嘴并不软:“怎么怪罪?”
“怎么怪罪?把故事收回去。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放羊。”
“那你就等着回去放羊吧。”
“我就想我讲的故事该是真的。”
“这么说,你怀疑这故事是假的?”
晋美不敢回答。他甚至没有这么想过。他只是好奇。先是想看到盐湖,看到盐湖后又想看到盐之路。走到路上,他又想找叫做姜和门的古老王国。现在,他有些害怕了。这天晚上临睡前,他甚至想,或许神灵会在梦中来警告他了。但是,这一晚上,他没有和梦相遇。
起初,他担心自己的行程落在了故事的后面,现在,他又担心因为自己过分的好奇心,上天的神灵把故事收回去了。他打算好好向喇嘛请教一番。但是,早上起来,喇嘛已经不辞而别了,只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喇嘛睡觉时留下的。到了吃早餐的时候,那些被压伏的草伸直了身子,他留下的印迹也就消失了。
晋美跟随采盐人的队伍进人了山下的村庄。在村口碰到的第一个人说:“你们今年来晚了五天。”
“那么你打算换点什么呢?”
“如今没有一个村庄缺盐,不过,我有一口多余的铁锅,就用这个换一点吧。”吹笛少年说:“我们买得到铁锅,我们想换粮食。”
农夫很有幽默感,他说:“你说得对,家门口的商店里也有很好的盐。我们都以没用的东西换没用的东西。”
这个村庄的农人们都对这些千里运盐的草原牧人深怀歉意,因此都拿出一样两样没用的东西来换取他们已经不需要的不纯净的湖盐。几升豆子、一只陶罐、麦子、干菜、油灯〈因为村里有了水电站〉、麻线……其实,这些东西如今在草原上都能轻易得到。要么走几十里到乡里,到县城,都能从商店里买到。如果不想到镇子上去看看稀奇,那些开商店的人三天两头雇一辆小卡车把货物直接送到每一顶游牧的帐篷跟前。
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南,一天里经过了三个村庄。他们用农夫们已经不再需要的盐,换来了他们如今也能从家门口得到的东西:核桃、苹果干、面粉、茴香籽、家酿的青稞酒和工厂生产的啤酒。他们打算把这些酒全部喝掉。
所有人都邀请这些互相交换了几辈子东西的牧人们到家里吃一顿饭,或者住上一夜。他们说:“明年你们多半不会来了。”
“本来今年就不该来了,”老者把吹笛少年推到大家面前,“就是让年轻人认认路,记住了。万一将来又需要了,捎个信,他们马上就能运着盐来。”
晚上他们还是露宿在村子外面。村里送来很多吃的东西,以至于后来几天,他们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盐的价值。再说他们也无法运走这么多东西。清晨离开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些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村口的核桃树下。这时,村庄还被笼罩在薄雾中间,没有醒来。就这样一路向南,地势越来越低,谷地越来越开阔,村庄越来越密集。晋美闭口不言已经好多天了,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前来换盐的农夫扯住,拉到一边,问道:“这里是从前的姜国吗?”
农夫有点害怕他那过于认真的表情,转而问贩盐的老者:“他为什么问我这个?”
老者说:“他问你这里是不是一直靠北方输送湖盐。”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羊群驮来的盐会在这天全部换完,所以晋美忍不住憋在心里的问题。他问老者:“以前你们总是只到这里吗?”
老者告诉他,以前他们会去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平旷下陷的谷地消势重新抬升,地平线上重新升起参差的雪峰,才会回转。但这次是告别之旅,所以,没有带以往那么多盐。
“你肯定到过曾经是姜国的地方。”
“我这么大年纪了,听过很多‘仲肯’演唱,可是没有人问过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这样的问题,故事就是故事,从来没有人想这是故事里的什么地方。我们就要从这里返回草原,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
那些采盐贩盐的牧人在他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凄楚的感觉。这种感觉咬啮着他的心房,甚至咬啮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他还想继续往南,循着还有迹可循的盐之路。
他想加快些步伐,因为故事确实跑到他前面去了。
晋美一个人穿过高原上宽阔的谷地,进入了南方的雪山。这些雪山丛中,想必就是过去姜国或门国的地盘。和那些北方的牧人分手后,他把他们送的一小袋盐悬挂在腰间。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到责难——神的责难。
他只是有些困倦了。走路累了,他就在有泉眼的地方痛饮一番,然后抬头去看在地平线上越升越高的雪山。它们比北方的雪峰更加陡峭,更加高峻,也更加晶莹。看那些山时,他会从口袋里掏出点盐放在舌尖。口里有了略带苦涩的味道,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在思考,在追索故事背后的真相。这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那个把他带到广播电台去的学者。昨天,在一株大树上睡觉时,他还梦到了那个学者。这一路上,在这些农耕村庄中,农夫们把割下的青草储存在树上,作为来年春天播种时节耕牛的饲料,他爬上树,把身子埋进干草堆里过夜。
这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梦见了那个学者,但连一句话都没有讲,更没有来得及问问他是不是进到这些雪山就进到了姜国或门国。未及问话他就醒过来了。他想,自己离开广播电台后,那个学者会不会满世界找他,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他用了很长时间想这个问题,直到望见金星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才重新睡着。醒来后,他想学者可能没有寻找他,因为在这片高原上打听一个四处说唱格萨尔事迹的艺人并不那么困难。他知道这不是说自已真的想念那个人,而是对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姜国感到怀疑,并对这样的奔走感到有些厌倦了,他想回到有密集人群的地方。
但是第二天,他还是进山了。
一条瑞急的溪流从山里奔突而出,带着翻腾的白浪,就在昨夜睡觉的那棵巨大云杉前面不远的地方汇人了一条一点也不喧闹的大江。走到这条溪流的源头花去了他两天时间。之后,他只用半天时间就越过了这个山口,更多参差的山峰出现在面前,他自己还置身在雪线之上,但雪线下的峡谷间盈满了森林的绿色。他是在一个山洞里过的夜。
他就在山洞里受到神的责难。
他在半夜里醒来,为了填补一下心里空落落的感觉,他又放了一点盐在舌尖上面。他这才看出,自己其实置身在一个冰窟里面。月光从上方的缝隙中穿透进来,那些结晶的冰雪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在那片光芒中,神出现了,躯体挺拔,仪表堂堂,甲胄与佩剑光滑沁凉。他想翻身起来,但神双目中射出的光芒压在身上,让他动弹不得。他说:“你真的是他?”
神没有说话。
“你就是他!”
神说:“一个‘仲肯’该在人群里,在他的听众中间。”
“我的听众他们也想知道姜王侵犯的盐海到底在哪里,姜国和门国的王城到底在什么地方。我要是找到这些地方,他们就更相信我的故事了。”
“他们全都相信。”
“你是说这个故事全是真的?”
个居高临下的口吻有点不耐烦了:“他们愿意相信的时候,不问真假,你为什么偏偏要问这个?”
“可是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可是你并不需要走这么远的路。”神说,“你被选中就是因为你对世事懵懂不明,你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吗?”
“神啊,你的意思是说:愿意我是个傻瓜?”
神冷冷一笑:“你真的想要冒犯神威吗?”
这句话,让他害怕了,他知道自己颤抖得很厉害,腰间那点盐正簌簌地流到地上。神的听觉很敏锐:“什么声音?”
他想告诉神,是盐,不是失禁的小便,但不等他开口,神就通身发光,拉开弓,把他拎起来,搭在箭上射了出去。一路上,他绷直的身体撞碎了四壁的冰晶,撕开了如絮的云团,当他在很接近星星的蓝空里嗖嗖飞行时,就昏过去了。昏过去之前,他听到神充斥了所有空间的声音。他醒过来,声音还在回荡:“那些故事和那些诗句张口就来,不需要你动太多脑子!”
他闭着眼说:“我不想了,不要怪我。我真的不想了。”他连着说了好多遍,神没有回应。一只苍蝇爬到脸上,翅膀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畜栏中间,几头猪在臭烘烘的粪水中踱步。他都走出那个畜栏很远了,还没能把身上的臭虫搞干净,风也还没有把身上的臭味和心中的怒气吹拂干净。他仰脸对天空喊道:“你不该这样对待我!”
天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被风撕碎的云絮飞掠而过。
他脚步匆匆地往前走,直到在路上遇到两个云游的苦行僧。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正在一个小湖边休息。他们问他要去往何方,他说:“我是要去一个地方,但我忘记了。”
年轻的僧人说:“大叔你很会开玩笑。”
他很严肃地说:“我从来不开玩笑。我是要找一个地方,但我忘记了。”他一本正经地指指天上,“他不高兴,他让我忘记了。”
“会开玩笑的人都说自己不开玩笑,会开玩笑的人都是让别人笑,自己不笑。”
年老的严肃僧人也露出了微笑:“你不知道去往哪里,那么请问你来自何方?”他俯身到那个僧人耳边:“我本来记得,昨天晚上我就睡在那里,可是现在想不起来了。”这时,他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浮现出惊恐的神情,“天哪,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老僧哈哈大笑:“你真是个幽默的人,像阿古顿巴一样!”
阿古顿巴!晋美听无数人提过这个名字了,这个人是一个高手,无数民间故事中的幽默机智的主角。但从那些故事来看,他的出身,他的模样都不该有那样的机智与幽默。不机智的人不可能优越,不优越的人又怎么幽默?这个阿古顿巴偏偏最不优越没有地位,没有财产,也没有学问一就是这么个人却成了无数故事中机智幽默的主角。他一把拉住老僧:“你认识他,带我去见他!”
老僧站起来,拂开他的手:“没有谁认识阿古顿巴。”
天上的云就在天空中嗖嗖流动,泉眼里的水也汩汩有声,一切都好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样,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年轻的僧人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烧茶的锅、喝茶的碗都收拾进背囊。
晋美说:“我想认识阿古顿巴。”
年轻僧人把背囊背上了肩:“你再说就不但没有幽默感,而且是胡言乱语了。算了,师傅已经走了,再跟你啰唆,我也赶不上他的步子了。”
那老僧脚步瓢忽,身影很快就从道路转弯处一丛花楸下消失了。年轻僧人的身影也很快飘然而去,那丛花楸把人影与道路都掩去了。
晋美这才明白过来,阿古顿巴是不可能见到的,他只是活在故事里的凡人,不是他自己所讲述的那个故事里的神。阿古顿巴不会要求别人来讲述他的故事,他是一个老百姓,不是神也不是曾经的国王,他没有资格。但是,差不多每一个老百姓都愿意讲他的故事。晋美走到湖边,他看见了水中的自己。还是做牧羊人时,他从雪峰下的湖水中不曾太仔细地端详过自己。他恍然记得那时的自己脸颊丰满黝黑,神情平和,水里这张脸却瘦削严肃,下巴上挂着稀疏的胡须。他觉得自己是个性情温和的人,现在却惊异于脸上那种愤世嫉俗的神情。水中人不像自己理解的自己,自己以为的自己。很长时间他都坐在这个小小的湖边,听湖水从出口漫过水草泻人沟渠。后来他终于看到忧郁的眼里有了浅浅的笑意。对此,他感到满意。太阳下山了,四起的寒意逼他起身,虽然想不出昨天从哪里来,明天又该往哪里去,他还是上路了。
那天晚上,他在一户人家借宿,他们倒是一下就看出他是个说唱艺人,要求他唱上一段。这个要求无法推辞,但不用看那些人失望的神情也知道,他演唱得相当糟糕。他知道这是因为神不高兴了。有些艺人突然之间就不能演唱了,因为神把故事收回去了。但他还能演唱,水平却严重下降。神给他留下了故事,但把那些丰沛的辞藻、动人的韵致拿走了,只留下一个故事的架子。主人家因此对他有些轻慢,这从吃食和床铺的安排就可以看出来。他心中歉然,主动提出要为他们讲阿古顿巴的故事。主人说:“你累了,早些休息吧,阿古顿巴的故事人人会讲,不像格萨尔的故事,要专门的人演唱。”
他怏怏起身,跟随女主人去找自己的床铺。这时,主人家的小儿子突然说:“咦,这个人倒是长得有点像阿古顿巴。”
“咄!那么多故事没有一个讲过阿古顿巴是什么样子。”
“可我觉得就是他那种样子。”
他睡在床上想,难道阿古顿巴就是瘦削落魄,下巴上飘零着稀疏的胡须的这副样子?他在睡着前听见自己发出了自嘲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