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赛马会开始了。
第一天是预赛。那么多马,那么多骑手,排在一起,如果同时出发,起跑线起码要两公里宽。但世界上哪里有过这么宽的起跑线呢?于是,一组组跑,起跑线这一头,一人手持发令枪,扳开了扳机,准备击发。起跑线的另一头,站着一个手举三角彩旗的发令员,骑手们勒马在起跑线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们挤在一起,需要很多警察排列起来,才在草原上护住了一条供赛马奔驰的通道。枪声响起,彩旗一挥,一组马就跑向对面的山冈下的终点。那里,大阳伞下安置着一把高椅子,手握秒表的裁判高坐其上,把每一匹参赛马冲过面前白线的时间记录下来。晋美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从未见过的那么多人所吸引,而没怎么去看那些马。这时,一个戴着很深墨镜的人在他耳边说:“真正的名马不会在这时出现,高潮还没有到来。”
他想,这个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那个人说:“对,我是对你说话,我想请你到我的帐篷里喝点茶,休息一下。”说完,那人就转身挤出了人群,他也跟着挤出了人群。那人正在远处的帐篷前向他招手。
外面阳光灼热,帐篷里却很清凉。他喝了一碗茶。那人说:“你唱马,应该懂得马。”
晋美摇了摇头。他只是按照神人的意志在演唱。
那人的口气不容商量:“唱马的人就应该懂得马。”
他想起在黄昏山冈上出现过的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他说:“我想有一个人懂得马,他是专门演唱骏马赞词的人。”
那个在阴凉的帐篷里也不摘下墨镜的人叹了口气,说:“我们走。”晋美又跟着那个人穿过帐篷城,来到一座小山冈下,在河边一片柳林中,几个人围着一匹显得倦怠不堪的马。但即使精神不振,那也是一匹漂亮无比的马。墨镜后的人说:“最后出场争夺锦标的,是这样的马!”
“它……好像不太高兴?”
“一匹骏马怎么会不高兴来参加赛马大会?要是没有赛马大会,世界又何必生出骏马?”
“那么……是病了?”
“一匹骏马会在赛马时病了?!”墨镜人告诉晋美,这匹马被另一匹马的主人请人下了咒语了。他们以为下咒语的人就是那个演唱骏马赞词的人。他们说他其实是个法力高强的巫师,被这匹马真正对手的主人请去施了咒术。那个脚踩绣有彩云纹样软靴的骑手轻抚着马鬃流下了泪水。他们要求他也对那匹马施行咒术,可是晋美哪里懂得什么咒术。
“你的故事里格萨尔精通那么多咒术,你就照样施行吧!”他们说,这匹马就好比格萨尔的坐骑江噶佩布,而它的对手正是玉佳马。墨镜人说他听过一个艺人演唱的赛马称王。大赛前夜,觉如和晁通各施咒术,要伤害对方的坐骑。后来,是上天为了赛马正常进行,制止了这场恶斗,于是,才有了流传至今的故事,格萨尔赛马称了岭国的王。可是晋美演唱的版本中没有这样一幕。墨镜人愤怒了:“你的故事里怎么没有这样一幕,难道你是一个徒有虚名的骗子吗?”
晋美苦笑:“我骗到什么了?”他孑然一身,除了几样演唱者的行头,身无长物,所以,他有些悲切地再次发问,“我骗到了什么?”
墨镜人还很愤然:“骗吃骗喝呗!”
“我在家牧羊的时候,不用走这么多长路也有吃有喝!”
“那么,”还是骑手擦干泪水,低声请求,“请您为我的爱马演唱一段英雄曲吧!”他脱下自己的锦锻外套铺在柳荫下,请晋美坐下来演唱。晋美被这小伙子感动了。他没有坐下,他站在马头前,手抚马鬃曼声吟唱。他看见柳荫团团,好像也在凝神谛听。那马聋拉的耳朵竖立起来,黯淡的毛色随着演唱的声音泛出了光亮。见此情景,年轻骑手翻身就跪在了他的面前。晋美不相信这样的奇迹显现是因为自己的力量。他说:“这么漂亮的一匹骏马,如果我的演唱就是它的灵药,需要的时候再来找我吧。”
走出柳林,他看着河水,自己感动得哭了一场。他没有哭出声来。站在河边的他仰着脸任泪水迷离,看见泪光中的天空出现了种种幻象。他就这样坐在河边草地上静思默想。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感受着周围的世界,一簇紫菀在身旁开放,清脆的一声声鸟鸣,从头顶滴沥而下,直达心田。当黄昏的晚霞再次烧红天空,他登上了身后的山冈。这次,是他先到达了这个山冈。然后,那个唱赞词的人也来了。
他说:“嚯,这次是你先到了!”
“我没有跟你比赛,没有先到后到。”
“昨晚我去听了你的演唱。”
“我没有看见。”
“真正的艺人都要说说请多指教的客气话。”
“神教我唱的,神才能指教!”
“你为什么不演唱赛马前夜觉如跟晁通互施咒术斗法?”
“你是那么喜欢施行法术吗?”
“你的法力也不低啊!”
晋美不想与人为敌,想到自己施行咒术,把另一个施行咒术的巫师变成了敌人,就有些害怕。他是一个名声远扬的仲肯了,但他的心灵还是那个牧羊人的心灵。质朴,无有害人之心,而且会对凶恶的人感到害怕。他恨自己脸上出现讨好的笑容,但这样的表情还是出现在他的脸上:“有匹马病了,他们让我给他演唱了一段,它的毛色就重新光滑油亮了。”
“此话当真?”
晋美没有说话。
“你不像是说谎的人。”
“我为什么要说谎?”
仙风道骨的人没有回答他的话,他说:“以后,你不要再去为那匹马演唱了。”他缓缓摇头。他喜欢那匹马,喜欢那个为座下马心疼流泪的骑手。当然他不喜欢那个墨镜。那人说:“你还在你的故事里吗?以为赛马是让那格萨尔一样正直的人登上王位吗?你知道得胜的马是什么命运?就是卖给出价最高的商人!”而且那个商人已经出现了!就是那个戴墨镜的人,那个盛气凌人、他并不喜欢的家伙。“他出价最高?多少?”
说出来的那个数字太大了,晋美身上从未超过两百块钱,所以,那个数字完全超出了他关于金钱的想象。钱多到那样一个程度,就不是钱了。这个仙风道骨的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你是说为什么要施行咒术?”
“我是想把真正的骏马留在这片草原上。这些骏马是草原的精灵,这人把最好的马买到城里去,每天比赛,我听说更多的人押赛马的胜负赌钱。所以,你要答应我,不要再用你的演唱去抚慰那匹马。”
晋美没有答话。
“我的话你听到了吗?”那人提高了声音,而且话里带上了威胁的意味,“而且,我希望下次演唱时,你能把那个有关咒术的段落加进去!”是他这后半句话让晋美愤怒了。他相信,自己演唱的版本就是神所希望的最完美的版本。他往地上唾了一口,转身走下了山冈。高原就是这样,高岗上还一派明亮,而谷地却已经被夜色淹没了。走到这浓重的夜色中,他为刚才的举动感到有些后怕。但是,唾沫已经吐入草稞之间,收不回来了。于是,他决定去探望那匹马,为它演唱。年轻骑手不同意,说这样的话,会使它等不到决寒那一天,精力提前爆发。他想问,当这匹马取得了胜利,是不是就会卖掉它,但他终于没能开口。
他没有等到决赛举行的那一天。但他听说那匹马在赛马大会上取得了锦标。他提前离开了。他在赛马大会上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胸前挂着相机,手里还拿着一只录音机。当他在众人中演唱,那人把录音机放在他跟前。他说:“你是国家的宝贝。”
中午,他正背靠赛马场上的电线杆打瞌睡,好像听到了自己在演唱。他醒过来,四处张望。那吟唱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声音真的很像他自己的声音,连演唱停顿处,用琴声过渡的指法也一模一样。他很惊奇,站起身来四处张望,没有看见有人在演唱。如果是在梦中,那么他能看到自己在演唱。如果不在梦中,这样的情形又怎么会出现?他发现很多人环立在电线杆四周,就大声向他们发问:“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在做梦吗?”
人们一起大笑起来。
一个人走到他面前,他抬手指了指挂在电杆上的喇叭。演唱声是从喇叭里传出来的。
“谁?”他问。
那人笑了:“你!”
他紧紧闭上嘴,眼睛里的表情说,你看,我没有出声。
那人把他拉进了一个摆满机器的帐房。他从一个机器里取出录音磁带,演唱声停止了。他把磁带塞进机器,演唱又开始了。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有声音的照相机。”
这人是专门研究格萨尔说唱的学者,他亲热地揽住晋美的肩头,说:“你说得对,我们一起把你的声音的相都照下来,怎么样?”他摆了一个样子:“就在这里吗?”
“你跟我去城里。”
“现在吗?”
“你太着急了,还是等赛马会结束吧。”
学者很兴奋,拉着他去到了指挥中心的大帐里。在那里,学者跟好多个领导握手寒暄。他抑制不住兴奋之情,把晋美介绍给这些人,说:“此行最大的收获是,我在你们这里发现了一个国宝。”
“国宝?”
“一个神授艺人!”
“哦,一个唱格萨尔的人。”
领导脸上的表情很淡漠,说:“前些年不准演唱时,他们都像地鼠一样藏起来,现在刚宽松一点,这些人一下就从地下冒出来了!”
晋美就觉得自已不像一个人,身量真的就像一个地鼠一样矮下去了。学者却还在坚持,说:“我建议决赛开始之前,让他在广播里演唱赛马称王!”
领导笑了,揽住学者的肩膀往外走,说:“你学问那么大,我们都很尊敬你,有空你再过来玩儿,现在我们要开会了。”就这样,领导把学者送到了帐篷外面。晋美也相跟着到了帐鱗面。学者这才决定第二天早上就离开。下午,他拿着相机跟晋美去了河边的柳林,看他称为国宝的艺人手抚着马鬃为一匹骏马演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