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恣意

虎狼虎狼,食我羔羊。

秦王嬴政登上了新近用青石板铺成的道路。

道路平坦,石板是工匠一块儿一块儿打磨过的。

无我羔羊,何养我爹娘?

青石板道路的尽头是台阶。

台阶之后便是祭天用的天坛。

嬴政走到了青石板的尽头,上了层楼。

天坛之类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是在很高的地方呢?

他有些疑惑。

随后这疑惑自然释然。

并非是抛诸脑后,而是他得到了答案。

很多问题,在脑海里过一遍,自然也就有了可以解释它的答案。

虎狼虎狼,食我肝肠。

踏遍台阶,走上天坛。

祭坛是圆形的,看似平坦,然而施工时候总有些细微的弧度。

嬴政居于祭坛中央,面前是装满了六牲的供桌。

如今的局势,嬴政是很清楚的。

正到了自己需要做出抉择的时刻。

无我肝肠,何以充腹膛。

这一份抉择,本应该是不存在的。

因为按照原定的计划来的话,按照与鞠子洲的约定来的话,按照朝堂里的秦人的期望来的话,按照自己所学到的义理来的话,按照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来的话……

按照那么多的情况中的哪一种都可以。

按照那么多的道理中的哪一条都可以。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哪一条道理,他都不应该审杀韩王。

他都不应该一打下韩国来,立刻就大批大批地得罪本地地贵族,不应该立刻与这些地头蛇为敌。

他们本来可以是朋友的!

但他偏偏没有那么做。

他不愿意。

不想!

没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情况,没有什么来由。

依照内心深处最朴素最不理性最不讲道理的心愿来看。

嬴政,不想那么做!

他就是要杀掉这些虫豸。

杀他们和不杀他们,理由或者利弊都很多。

只是,嬴政并非出于这些利弊的考虑。

他想的话,可以很轻易地想清楚这一切。

但他什么都没有想。

依着情绪,他用了重法,向前追溯刑罚。

他很清楚,这些人身上必然会有能够让严苛的秦法将他们判死的罪。

当世的大部分贵族身上都会有这样的罪。

以往没有人觉得这是罪而已。

因为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们做事根本就没有遮掩。

稍一打听,也就出来了。

因此,虽然是秦法判杀了那些人。

但实际上,嬴政很清楚,是自己想杀他们。

自己这样想,他们才会被秦法度量。

他们才会尊严扫地。

一切的一切,真的没有太高明的政治考量与利弊衡量。

只是,因为,我想!

过程是符合法律的。

但法律终究是为统治者服务的。

是被统治者操纵的。

而现在的统治者,想治罪!

想杀他们!

一切,其实跟法律的严苛程度没有太大关系,不是吗?

嬴政这样想着。

祭天的时候到了。

典仪开始了。

轰隆隆的鼓声。

编钟悠扬。

笙瑟起来。

天兵骤降,斩虎杀狼。

仪式感很足。

但其实,嬴政觉得并没有什么意义。

也没啥作用。

就是唬一唬台下不经常见到祭天、不常听音乐的人而已。

他用手指戳了戳供桌上的肉。

很硬,估摸着是半熟的。

半熟的肉,嬴政曾试吃过,总的来说是不好吃的。

哪儿的什么野神这么没品位,会喜欢吃这种东西?

放在鞠子洲那种人面前只怕他都吃不下去吧?

无非是祭完天,拿了去给人吃罢了。

至于为什么煮个半熟。

这大概是因为以前食物紧缺时候,这么多的肉需要留着慢慢吃吧?

煮个半熟,用盐巴腌渍了,可以存放更久。

嬴政没有念什么祭天的文稿。

他根本没有叫人准备那东西。

无聊!

斩虎杀狼,取我羔羊。

但是祭天总要说点什么,总要做点什么的。

更何况是如今面对着这样的选择。

阳光有点刺眼。

嬴政将头上的发髻打开。

他本来就没有穿着什么华丽的冕服,自然也就没有戴着高冠。

戴着高冠、穿着冕服,做什么都是不方便的。

也没有多少傻逼喜欢整天穿戴那么多东西。

很重的,很累的!

那些东西大约是要炫富吧,别人连完整的遮蔽身体的衣服都没有时候,你却穿了袖口都能够拖地数尺的肥大衣服,足以证明你比别人更富裕,也足以彰显自己不用参与到任何实际工作里面去的状态。

就那样,也是无聊得紧。

取我羔羊,奉养我爹娘。

披了发,阳光就不那么能够刺到眼了。

想了一会儿,嬴政又将脚上的鞋子、足衣踢掉。

赤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

有一次他这样看过月亮之后,就很喜欢这种实实在在踩到地面的感觉了。

披发跣足站在这庄重而严肃的地方,嬴政没有什么不自在。

天罚无量,诛虎除狼。

面对过很多事情。

学习过最精妙的义理。

管理了一整个国家。

他诛杀过许许多多的人。

大部分是挡了路的人。

粗粗算来,该有几万人了。

大约比一场大的战役里战死的人要多吧。

从智谋上看,从理性角度出发。

从矛盾的发展层面入手。

嬴政都有经验,也都可以做到。

诛虎除狼,取我肝肠。

这次的事情,如果按照一贯的秉性,按照自己的理智程度,按照“秦王嬴政”做事的经验看,是完全没必要的。

收拢民心,嬴政其实有更好的办法。

只是不开心!

只是不愿意!

只是。

我不愿意!

理性一点很好。

冷静一点很好。

像以前那样,更好。

取我肝肠,充填我腹膛。

但我忽然不愿意了!

嬴政,不愿意那样做了!

嬴政用头发遮了大半的视野,看向没太多温度的太阳。

感受着脚下的冰凉而真切的触感。

以前孜孜以求的那个目标。

在过去的某一刻里,似乎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感觉其实没有什么必要,也没什么意义!

无聊!

无聊!

无聊!

过去的自己,所追求的,真的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嬴政笑了笑。

他很少这样笑。

也几乎没有曾笑过这样开心。

因为他是理智的,是理性的。

是审时度势的。

他与父亲做出切割,与旧友勾心斗角。

他与所有人为友为敌。

他一直在试图掌控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兴趣爱好、思维情绪。

他一直很成功。

所以他很少获取到什么乐趣。

也几乎没有怎么感受到过太多的,作为人的情感。

但他现在厌倦了。

不是感到疲累和无以为继。

而是感觉没意思了!

计划正在稳步施行。

世界按照他的意愿一步一步朝着既定的目标走过去。

他甚至可以估量到以后世界的变动。

以及自己要面对的事情。

一切都在掌握当中了。

好生欣慰。

好生无趣!

他只有二十岁。

但他已经可以看到往后二十岁。

他将会稳步地达成自己的目的。

真是无聊!

嬴政想笑。

没有什

么笑起来的理由。

就是想。

所以他笑了。

就在这庄严神圣的时刻。

放声大笑。

笑得肚子疼。

好放肆!

但没有人认为他得放肆有什么问题。

很多人以为他是被什么神明得赐福弄得很开心。

台下的乐声更加欣喜。

嬴政笑了一会儿,笑出了眼泪,于是捂着肚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

他第一次这样的笑。

体会很不一样。

“朕杀死韩王,杀死诸多韩国世代的贵族,并非是喜欢杀人,也不是有什么需求。”

“只是因为朕想!”

他这样放声说话:“因为他们违背了秦法,也因为,他们在欺负人。”

“欺负人、违背法,那就是做了坏事。”

“做了坏事,但不受责罚,那么就是相关的制度不好;而不去修改这个制度的国家,则是很烂的,应该被推翻的。”

“朕出兵韩国,杀死韩王、韩国贵族,就是因为这个!”

“做错了事情要受罚、欺负了人要受罚。”

“相关的制度不好要改;国家很烂就要被推翻。”

“这些事情要有人去做。”

“现在是要朕与你们一起做!”

“今日是韩国,我们把欺负人的人杀了;犯法的人惩罚了;坏的制度修改了;烂的国家推翻了。”

天台上,嬴政觉得自己的声音比平时高一点。

这大约是脚下的天坛的造型或者选材有什么奇异之处吧。

“但这些事情我们还没有做完!”

“天下那么多个国家,我们现在只解决了韩国的问题。”

“我们只让韩国境内的人不再受人欺负了。”

“只让韩国犯法的人受了惩罚了。”

“只把韩国坏的制度修改了。”

“只把烂的韩国推翻了。”

“我们还没有做到全部!”

“还是需要,继续做下去!”

“朕,想要继续做下去!”

“秦人,秦政,想要做下去!”

嬴政向下看。

天地肃然。

杀机渐起。

他笑了笑,在供桌上拿了个水果。

啃一口。

很甜,很凉。

从没有这样放纵过自己的情绪。

这样一折腾,内心无比舒畅。

比以往思考任何义理时候,都要舒畅。

比学到了任何的理论时候,都不差分毫!

嬴政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朕觉得,这就是正义。”

“而阻挠我将这件事情继续下去的人,或者神。”

“就是不正义的!”

他这样说着,走下了祭坛。

一步,一步。

试图刺杀他的刺客早已经被人活活打死了。

前路无人阻拦。

只是他没有穿鞋袜,大约不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