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王八年岁首。
秦王政以六畜祭天,昭秦人悉:建王陵。
新的秦法已经快要制定完成,秦王政所关心的事情,有很多也已经开始有了解决的思路。
但这些关系到一国政制的问题,注定不可能是一两天里就可以得到答案的。
解决这些问题,是需要对于现状和现状之下的人的需求有着透彻的了解的。
利益、权责的分配上,也要屈从于现状和现状之下的,人的需求。
当人们想要跪着的时候,叫他们站起来,就是与他们做对。
当人们想要躺平的时候,叫他们跪下去,更是与他们做对。
“所以任何的改革,都需要有需求先行于前利益紧随其后。”
嬴政坐在鞠子洲对面,吃着许久之后相聚的第一餐。
鞠子洲大口啃了一口鹿肉:“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的确想不通,你为何这个时候忽然想要给自己修建陵墓?”
“王翦去年八月进入楚国之后发来过一次捷报,师兄你读过吗?”嬴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鞠子洲放下手里的肉,用湿毛巾擦了擦手:“但是捷报的意思应该是大胜吧?为什么你的陵墓会与大胜有关?”
嬴政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师兄,捷报也是战争之后的捷报。”
“王翦他们进入楚国时候,楚国、秦国边地都下了连绵的暴雨,秦国国内的农民有着农会的照顾,没有因为这天灾而死几个人,但楚国就不一样了。”
“楚人死伤惨重。”
“王翦对于这些当然是无所谓的,可是那些兵士则不同。”
“他们果然怜悯那些遭了灾的穷苦楚人。”
鞠子洲嚼食嘴里的鹿肉,微微颔首:“这是应该的。”
“当然应该!”嬴政语气笃定:“我们所能够观测到的一切的人的分野,不就是这样吗?”
“秦人兵士是穷苦人,是世道的下层阶级,是受了欺辱的。”
“楚人穷苦人,与秦人穷苦人,虽说分属异国,受的是不同的人的欺辱,但他们的遭遇是一样的。”
“秦人如今好过一些了,但他们毕竟没有忘却这一切。”
“见到遭了灾的楚国穷苦人,就如见到昨日之自己。”
“物伤其类!”
“所以秦人兵士想要救助楚国穷苦人。”
“这也是,理所当然。”
“救了”鞠子洲提着一口气。
“当然救了。”嬴政挑眉,颇有些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意气:“王翦自己是对于楚国穷苦人的境遇没有什么感触的。”
“可他到底是王翦,一如既往地聪慧。”
“他能够察觉到兵士们的意愿,并且愿意顺从与利用这个意愿。”
“所以秦人兵士救助楚人庶民。”
“好事情!”鞠子洲忍不住想要喝彩。
嘴角咧起。
“他们为了救助这些人,冒险占了三座县城,并且因此惹到了一些楚人。”嬴政开怀。
“所以有了后来的,捷报。”鞠子洲叹气:“好事情啊。”
“新年开年便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是否值得喝一杯?”嬴政笑着问道。
鞠子洲想了一下,重重点头:“值得!”
“那就喝一杯。”嬴政如此说着,举起酒杯。
鞠子洲笑了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嬴政看着鞠子洲倒酒的动作,看着鞠子洲手中酒杯里满满的一杯酒水,眼神冷了几分:“身边这些人换了十数次,换来换去,还是赵高更合心意一些。”
鞠子洲洒脱笑着:“赵高毕竟少,秦政比赵高更少。”
“世上有些人,注定是少之又少的。”
嬴政嘴角勾了勾,总算又高兴起来:“速着赵高入宫来侍候。”
“喝酒。”鞠子洲一饮而尽。
酒很甜。
嬴政看着鞠子洲先喝了一杯,于是跟着一仰头,就把杯中酒喝尽了。
“秦国兵士的战力很高。”嬴政喝完了酒,似乎来了兴致:“据王翦捷报上所说,他们与那名唤项梁的楚将遭遇,并非正面遭遇。”
“而是,那楚将带人奇袭。”
“初时接站,只千人,项梁拥兵五百,五十人带马精锐,战车一乘。”
“我军之中,二五百主申引项梁入林,将其伏杀。”
“我军死二十九人,伤九十一人。”
“五百人全歼?”鞠子洲一惊。
“未留活口。”嬴政说到这里,有些遗憾:“那五十人精兵带了马与乘战车的项梁一起,被诱入林中,追及河畔。”
“彼时大雨才过,那处所泥泞不堪,马跑不动,人行缓慢,逃也逃不掉的。”
“这里面,地理之优势,是因久居彼处的楚人农民帮助建立的。”
鞠子洲会心一笑:“应当的,楚人百姓也知道谁才是真的愿意帮助自己的人。”
嬴政傲然:“得到这些人的帮助,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师兄,你觉得,这死去的二十九人兵士与九十一人伤者,应当如何处理?”
“我那边不是已经给你了章程了吗?”鞠子洲皱眉:“伤亡将士抚恤条例,上个月就已经报给你了。”
鞠子洲心生不安。
“那个不够!”嬴政摇头。
鞠子洲心下一沉:“条件已经很丰厚了!”
经济补偿、子女前途安排、父母抚恤、孀妻赔偿、名誉宣传都已经兼顾。
嬴政为何还要改动这些东西?
“远远不够!”嬴政驳斥:“师兄,给赔偿也好,给优待也好,给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荣誉也好,人死了就是死了!”
“这个人就因着这一场战争而结束了。”
“他的一切关系都因此而强行断开。”
“你给出了很高的价钱,很有诚意。”
“可是师兄。”嬴政盯住鞠子洲的眼睛:“不是所有人都是鞠子洲。”
“鞠子洲不信任何神明,重视实际利益,漠视作为人的感情。”
“但就跟世间没有多少赵高,没有第二个嬴政一样,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鞠子洲吗?”
鞠子洲心中升起一缕荒唐。
“师兄,我要让这些因为我的意志而死去的人,与我一同永生。”
“那座陵墓”鞠子洲脊背一冷。
“历代秦王都是以天子规格藏下的。”嬴政吟颂:“他们有着吞并天下的野心。”
“而我,师兄,你觉得我只有吞并天下之心吗?”
“你觉得,我只想成为区区的天子吗?”
“你这样做,给予兵士与战死兵士太高的赋权,国家后续很难安定下来的。”
“呵。”嬴政轻蔑:“你还是这样懦弱,做事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你这样,如何能够改变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