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削经,这本从名字看就直白无比的书,讲求的便是直指根底的,教人做人上人。
做人上人,并不是说就要比别人更加努力、更加刻苦、更加不把自己当人地去积累财富。
而是说,要以更小的代价去占有更多人的努力。
譬如占据地权。
把土地占为己有,那么别人再想要使用土地,便是要使用你的财富。
按照劳动人民的朴素的价值观来看,用别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用别人的土地生产粮食,同样要付出出一定的代价。
至于这代价是多少
就跟一块肉落地之后多少秒之内捡起来还可以吃一样,这个权衡标准是不固定的。
如果你饿的快死了,那么肉掉在地上,任何时候,捡起来都是可以吃的。
假使你吃肉吃得想吐,那么肉掉在地上,哪怕只有一秒,那也是完全不能再吃了的。
这个评判标准相当的主观,也相当的客观。
主观在于,对于不同的人,这个标准真的是不同的。
但客观的方面是大部分人所看不到的。
这个客观的标准在于,这个落了地的肉,对于你而言,有多么稀缺,又有多么重要。
这是完全基于现实的考量,也是完全基于实际的考量。
跟什么道德标准、卫生观念、人种优劣,没有半分关系。
使用别人的土地的代价是如何的,也是如此。
一方面,全凭使用者和出租者两方的心情。
另外一方面,也完全的取决于,使用土地的人对于土地的依赖程度。
陈衡读着剥削经,慢慢就满头大汗。
这是冷汗。
寒冬之中的冷汗。
这种东西,对于“所有权”,对于“使用权”,对于“占有权”,对于:“话语权”的剖析,完全不像是人的客观和冷静。
它带着对于这些权力的极端鄙夷,将一切的运作逻辑拆解开来。
陈衡越看,越觉得,它不像是教人如何剥削别人的书籍。
反而,更像是一盏灯。
一盏帮人照亮真相的灯。
它帮人看清楚黑暗之中的那些丑恶与不堪,也帮人看到黑暗之下的那些无辜与愚昧。
这种书籍
陈衡合上剥削经。
这真的不像是秦王政一位在现有的统治阶级里面占据最高位置和绝对优势的人所应该给别人看的东西。
如果说是一个想要推翻秦王政的统治的人把这东西拿给陈衡看,陈衡绝对不会有半分迟疑地就相信这书里面的话。
可是,这是秦王政下发的东西。
秦王政,是既得利益者里的既得利益者。
他是最不应该把这东西放出来给别人看的人。
然而他就是这样做了。
陈衡有理由怀疑,自己手中的剥削经是被人掉包了。
可是谁会这样做呢?
谁又有能力这样做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农会到了。
陈衡下了车,看到路旁,一大堆人捧花欢迎。
几名站得笔直的人站在路边,明明手中没有任何兵器,可是看见他们的一刻,陈衡总觉得自己有可能被他们瞬间杀死。
这些人
“是十七什二营帐的即兄长吗?”陈衡率先以笑脸面对,走上前去,鞠了一躬。
即愣在当场。
十七什二营帐。
这是他在军队之中的编号。
十七什,是部队编号,二营帐,是住宿编号。
即,就是名。
底层的老百姓,重名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们在军队里面,偶尔见到一两个即,三五个豚炙、十来个小白都是常事。
所以以这种叫法,更不容易混淆,也最能够确定人的身份。
只是,会以这样的叫法称呼别人的
即眼神一凛。
上下打量过,即很确定,陈衡绝对不会是军队里出身的人。
最起码,他不会是王都尉率领的农会军中的人。
太羸弱了。
肩膀松垮垮的,脚下看着也没有什么力气,很标准的是一个未经训练的书生。
虽然看样子有一把子力气,可真的打起来,即有把握三招之内杀掉他。
“不知道上官如何称呼?”即低了头,朝着陈衡行礼。
陈衡见此,连连避让,而后对着即躬身深揖:“即兄长何要与我行礼?”
“家兄陈矩。”陈衡如此说道。
他弓着腰。
即听到这句话,猛然起身了。
脸上不自觉挂上笑容,朝着石神与去疾等人的位置看过去。
石神等人也是满脸的惊喜。
“你果真是陈矩大兄的弟弟吗?”去疾惊喜问道。
“小弟陈衡。”陈衡乖巧地报上名姓。
即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一点也不见外地拉起陈衡,又是大小,又抱了抱陈衡:“果真是陈矩大兄的弟弟!”
陈矩在军营里面,是真的混得很开的。
他作战勇猛,每每身先士卒,带头冲锋,事后又并不居功自傲,颇得王都尉的喜欢。
只是后来,王都尉招他做近侍时候,他拒绝了。
原因大家并不清楚,但是这事情丝毫不影响王都尉对于他的欣赏。
农会同期的两千多人军士之中,最受赞扬的,便是陈矩。
即等人,也是被陈矩带人救过命的。
对于陈矩的家里人的名,即、石神等人都是听过的。
虽然陈矩只是简单的分享一下他与家人之间的趣事。
可,对于这些兵士,这样的简单分享之中记住了名,便是要图后报的。
“兄弟!”即抱了抱陈衡:“陈矩大兄近来如何了?”
“兄长在家中照顾嫂嫂了。”陈衡似乎也被即的爽朗感染,笑着回答。
“什么啊?”即有些不敢置信:“陈矩大兄在家里照料妇人么?”
“嫂嫂怀有身孕。”陈衡笑着。
他其实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兄长竟然会在家洗碗洗锅、铺床叠被。
但既然发生了,那就是要认。
“哦?”即眼前一亮:“快要生了吗?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这哪知道”陈衡的手腕被即捏得生疼。
他挣扎了一下,但挣不开。
好片刻,即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于是主动的松开手,有些歉意说道:“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我来之时,嫂嫂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顺利的话,今年春,便可有一个侄儿。”
“是吗?”即很是高兴,舔了舔嘴唇,说道:“那么我们是应该给陈矩大兄备一份礼物。”
“什么备一份礼物?”石神叹气:“陈矩大兄成婚,我们似乎都每层给他备下礼物呢!”
“是也。”去疾说道:“双喜同庆来着,应当是备下两份礼物!”
“是了是了!”即拍了自己一下,拉着陈衡往里走。
“走走走,陈衡兄弟,今日我兄弟几个为你准备了宴席,只是乡野之地,毕竟粗疏,宴席也没有什么好菜,你多担待。”
“我家也不是什么贵家,没有那么许多讲究的。”陈衡跟着众人进到农会之中。
农会的建制,是与以前所有的政治体制都不相同的。
因此而衍生的权力的使用,责任的划分,都是大家感到陌生的。
周决和曹智在这方面,处理经验不会比即等人更丰富,
也因此,很多他们看来不必要的事情,他们都不去处理,而是留给即等人去处理。
陈衡到来时候,虽说带了人要建制工地,在本地建立一个冶铁厂,但是既然有所渊源,他也是乐得帮助即等人处理一些基础的事情的。
一方面,陈衡觉得自己的兄长总不会无来由的叫自己同他的同僚们结交。
另一方面则是,陈衡自己拥有一些判断。
陈衡这一批人来时,秦王政是有交代的。
“有事情不能解决,可以优先向当地农会求助,之后无法解决,可以直接上书呈寡人。”
这样的嘱咐,让陈衡心里犯嘀咕。
他总觉得,这些农会的人,应该也是掌握着与自己相似的权力的他们应当是可以直接上书呈给秦王政的。
如今的秦国,秦王政的威望如日中天,他说要做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衡觉得,自己跟着秦王政混,前途肯定是不必担心的。
惟一需要担心的,便是在秦王政眼里的地位。
读书人对于秦王政而言,到底是不如他一手养起来的兵士们可靠的。
如果能够借助兵士这一层,在秦王政面前露脸,那就好了。
即便不能,陈衡也不愿意让兵士们对于自己有坏印象。
寒冬腊月里面,农会动员了丈夫们,趁着天光大好,猛兽们冬眠,开始了一轮建设。
他们首先是去砍伐树木。
秦国以往的制度,林地都是有主的。
无主林地,都是秦王的。
如今秦王放权,这些珍贵的林地,这些燃料的最大来源,便就变作了共有的。
农会的人于是可以随便砍伐其中的树木,而不必拘泥于法律的约束。
砍伐完之后,便是以大木结成各式器具,建造简单的房屋。
丈夫们将这些房屋以火焰炙烤,随后制造一些更加实用的器具。
先前即等人提到过的公共浴室,也早已经建造好了。
只是缺少柴薪。
这一次趁着大建,农会的人们偷偷地截留了许多柴薪。
负责此事的陈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农会的人们自己去搞。
寒冬之中,丈夫们白日里做了活,并不能领到工钱,只是有官差记些什么工分,还要大家去看着。
他们逼迫了大家会书写自己的名,而后就是各种许诺。
大家看在冬天做活能够管饭,并且给建了大浴池,并且让砍伐树木,截留柴薪的面上,也就认了。
然后是,十二月底里,工分兑换肉食、青菜。
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如何将黄绿黄绿的韭菜保留下来的,总之味道比起一般的韭菜更加鲜嫩脆口,讨人喜欢。
以工分算,肉食、食盐、布匹、皮料都比起用钱结算要便宜一些。
农会的泥腿子们不会算数,但对于简单的大小,他们是可以比较清楚的。
于是当后来农会的官员们拿了大堆的铜钱过来,告知大家可以用工分兑换铜钱时候,大家都坐在大厅里看笑话。
没有人肯兑换。
只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念叨着还是拿着钱有安全感。
年轻一些的人们只关心啥时候能再有那黄嫩嫩的韭菜吃。
整个一冬天,虽然死去老者不少,但没有人是因为冻饿死去的。
这在以前,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于是春寒解冻,少年人们看着自己家里的老者们,热泪盈眶。
老者们齐齐地沉默了。
他们这一冬天做了许多的活计,没拿到多少钱。
冬日里没有饿死,也没有饿瘦。
反而,有些甚至胖了一些,瘦凹的脸庞有了一些肉。
很有一些难以想象。
这世道似乎变了。
他们感觉到一切都陌生了。
然而,陌生的世界还在向前发展。
一座名为“铜铁炉”的冶铁工厂在本地开起来了。
这个地方每天吞吐了大量的木炭。
并且它大量招收工人,说是要冶炼铁器。
并且,是请了咸阳城里的大匠来指导冶炼的。
人们不是太敢进去此时有拿人命去祭炉的习惯。
虽说这习惯多是楚地的习惯,可这并不代表秦国就没有。
人们这样的担心着。
但还是有年轻人因为工地里开出的高额工分而前赴后继。
他们每日能做足四个半时辰的工,一天能吃三顿饭,相关的,炼炭、采石工作,都因为这座工厂而被盘活。
大量的丈夫和老者们为这座工厂提供原料,随后工厂里产出一些质量比起咸阳运送过来的器具要差一些的铁器。
这些铁器质量差些,但是能用,所以它在本地,也是很有市场的。
县令那里,一下子订购了两千个铁犁头和一千四百个锄头。
邻县的人似乎也有订单下来。
但更多的是,邻县,那个不产树木的县里面,对本县提出了大量的木炭订单。
这些订单经过农会的组织,以农会对农会。
邻县可以为本县提供大量的优质盐巴。
两个县城互通有无,资源在进行交换。
很多事情,在这种交换之中得到解决。
但还有很多问题,因为这种交换而产生。
陈衡手持账册,看着这一切的运行,把控着账目和交换。
他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