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7点,乔纳正在厨房忙碌。今天的早餐是墨西哥卷饼配红枣小米粥,墨西哥卷饼只需要在平底锅里热一下,翻个身就行了。她将热好的饼放在两个盘子上,然后将生菜番茄黄瓜洋葱以及荷包蛋,分别放在两张饼里。
自结婚后,乔纳跟老公郑恒松分工明确,她做早餐,郑恒松包办晚餐和周末的午餐。在最初的几个月,她经常起个大早出门购买各种现成的点心,可自两个月前,表妹莫兰开始给她发邮件,向她普及各种健康知识后,她就越来越少出门买早餐了。
“妈的!自从你发邮件给我,我就没吃过油条!”有一次,她怒气冲冲地朝莫兰吼。
“是谁说想要宝宝的?”莫兰总是笑眯眯地反问她。
没错,她是想生孩子,可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所有的饮食乐趣。谁都知道,那些健康食品有多难以下咽。她一想到为了生个孩子,她就必须得完全放弃猪肠、火锅、油条、麻辣烫、薯片,所有这些她爱极了的垃圾美食,她就要发疯。
可是,孩子还是得生,而且,还得生得比张小桃的儿子更健康更漂亮!同事张小桃自从半年前生下儿子后,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分享自己的妈咪心得。她先是耐着性子听,后来就越听越恼火,生个儿子了不起吗?以为我过了三十就生不了了吗?妈的,老娘生给你看!
现在,她把每星期分为两部分,周一到周五,她是“备孕妈妈”,她吃胡萝卜、卷心菜和鱼;而周末,她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纵情吃喝的乔纳,她才不管那些关于健康饮食的狗屁理论,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她可不希望自己因为摄入太多的健康食品,而得抑郁症或者过早进入更年期。
她正准备盛粥的时候,老公郑恒松晃进了厨房。
“郑太太,早餐多久能好?”他油腔滑调地问她。
老公是警察局的局长,大概是老大当惯了,在家里有一大半时间他对她的态度都像是她的老板。可惜,她不吃这一套。
“快好了。把这个端出去。”她将两盘饼放在他手上。
既然他把她当下属,那她也可以把他当佣人。
“这是什么?”
“卷饼啊。”见他不明白,她解释道,“用饼包着那些东西吃。是莫兰教我的。”见他还不明白,她又道:“是西餐。”
“可姨夫说我肠胃不好,不能吃洋葱。”
“那你把洋葱丢在桌上。”
“黄瓜是凉的,我也不吃。”
她不理他,自顾自盛粥。
“番茄……”他在她身后叹了口气。
“吃番茄对你的身体好!”她嚷道。
“可我讨厌番茄。”
“我也讨厌你,可我还是跟你住在一起,不是吗?”她盛好粥,回过身来,发现他仍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地盯着手里的盘子。“把你不吃的丢在桌上。”她耐着性子说。
他仍然一副忧愁的表情:“姨夫说我一大清早不应该吃油腻的东西。所以,这个荷包蛋……”
“妈的,那你想吃什么?!”她喝道。
他瞄了一眼她手里的碗:“我还是吃粥好了。”
他放下盘子,接过她手里的一碗粥,走出了厨房。
说到底,他就是不肯替她拿盘子!浑蛋!“一会儿你要是敢吃我盘子里的饼,我跟你没完!”乔纳在他身后吼。
“宝贝,这是我的地盘,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扭头回敬她,随后哈哈大笑。
没多久,客厅里传来音乐声。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每次他把她惹火后,总会打开音响播放爱尔兰风笛演奏的轻音乐。而她发现,每次当她听见风笛悠远清新的曲调声时,她的怒火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无一例外。
妈的,我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为这浑蛋生气?生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要报仇,为什么不拿他的牙刷去刷马桶,或者用他的毛巾擦地板?她经常这么劝自己。
她将自己的卷饼和小米粥放在餐桌上。他已经坐在那里看报纸了。
“小米粥味道不错。”他道。
她斜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我是说真的。80分。”他顿了一顿,“不过,如果我来煮的话,应该会得90分。”
她懒得理他。要在过去,她通常会在这种时候咒他得胃癌,可自从上次姨妈跟她谈过后,她就不敢了。
“祸从口出,知道吗?咒人是很容易应验的。你咒那些杀人犯,咒那些虐待动物的人,那些贪官,我也就不说你了。可他是你老公,他得癌症对你有什么好处?!以后不许乱说话!”有一次,姨妈把她拉到自己的卧室,神情严肃地教训了她一顿。
“呃……”他还想说话。
“嘘——”
“干吗?”
“吃饭的时候少放屁。”她用礼貌的语调说。
他横了她一眼,笑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
乔纳看看钟,才7点,这么早谁会打电话来?
电话一通,那边就传来莫兰惊慌失措的声音。
“乔纳!乔纳!高竞出事了!……他出事了!”
乔纳一惊。
“什么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她喝道。
“我说的是真的!高竞,他,他可能……出车祸了……我现在不敢确定,但是,但是他真的很有可能……”
“你说清楚点!”乔纳禁不住瞥了郑恒松一眼,后者正兀自喝粥,好像没听见她说话。
“昨天,本市发生了六宗车祸。我查到,有个男人在晋川路被车撞了……他们说他三十多岁,身高一米八二,穿黑色皮夹克,黑色休闲裤。高竞就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黑色休闲裤……肯定是因为跟谢秃子吵架,他心情不好,过马路的时候没注意……”
“可是,晋川路在郊区啊……”
“我不管!”莫兰尖叫着打断了她,“我要去看看这个人。我打电话给交通队,他们说还没确认这个人的身份……我要你陪我去。”
“陪你去没问题。可我告诉你,他不一定就是高竞。你先别乱想行不行?”
“他不可能一直不跟我联系!乔纳!”莫兰再次尖叫,“如果不是出事了,他不会这么久没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可昨天发生的六宗车祸,只有他的体貌特征跟高竞最像,而且,他们说他的手机被车压坏了……乔纳,我要去看他!我要你陪我去!”
高竞有没有出事,乔纳不知道。可一向冷静理智的表妹如此方寸大乱地在电话里尖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有点被吓住了。
“莫兰,冷静点。如果他出了车祸,你现在去也晚了。”她本来是想安慰表妹的,可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说错了,所以连忙改口,“好了好了,我跟松说,让他送我过来。”
放下电话后,她把莫兰说的话,原原本本跟老公郑恒松复述了一遍。后者正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享用小米粥。自从姨夫莫中医告诉他小米粥可以养胃之后,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碗。
听完她的叙述,他也是一脸紧张。略想了几分钟后,他朝她摊开手。她明白,那是向她要电话。妈的,你弯弯身子不就够到了吗?还得我递到你手上,你真当你是我老大吗?算了,为了高竞这个浑球儿,我先忍忍。乔纳满脸不甘心地将电话放在他手里。
他赞许地朝她点头。
“夫人,有长进。”他道。
她白了他一眼。
他拨通了莫兰的电话:“莫兰,我们马上过来。在我们到达之前,你留在那儿什么地方都别去。”他对着电话说。
莫兰显然又是哭着说了什么。
“这全是你的猜想……莫兰,莫兰!”郑恒松为了截住她的话头,连叫了两次她的名字,她才安静下来,“现在还不能肯定他出了车祸,对不对?我答应你,我马上就联系交通队,但是,我得告诉你……对,我明白,可到目前为止,只是衣服颜色相同罢了!对,还有身高和年龄……可年龄的判断跨度很大……”他耐着性子,又听了一会儿才道:“莫兰,在还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先不要自己吓自己,好吗?我们马上过来。”听到最后,乔纳知道郑恒松终于让莫兰安静了下来。
可是,他把电话放回乔纳手上的时候,她看出他神色凝重。
“高竞会不会真的出事了?”乔纳问他。
“有可能。”
“他真的出车祸了?!”乔纳这下真的被吓出了冷汗。
他回头看着她。
“他是不是出车祸,我不知道。可他没给莫兰回电话,这的确不正常。”他拿起桌上的手机,快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马上替我查个手机号,我要昨天这部手机最后的活动范围……”
半小时后,乔纳和郑恒松一起来到了莫兰家楼下。
门开后,乔纳着实吃了一惊。她本来以为迎接她的一定是个满脸泪痕、神情绝望、衣衫不整的女人,可谁知,她看到的莫兰却是淡妆浓抹,打扮靓丽,神情镇定。
“你居然还有心情化妆?!”她劈头就说,随即又问,“是不是高竞有消息了?”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睛肿了。而且,我也哭够了。”莫兰语调冷淡,脸上毫无表情,“我刚刚又打了一个电话给他,他的电话仍是关机。”
“关机也不代表他一定出了车祸。”
“先去看了再说。”莫兰的眼光移向她身后,“姐夫呢?”
“他在楼下的车里。咱们抓紧吧,他已经联系了交通队的人,不过,你真要自己去看?”乔纳看着莫兰僵硬的脸。
“眼见为实,这句话你听过吧?”莫兰道。
“好吧,眼见为实。可我告诉你,那个人的脸被车压过,已经完全变成了没有五官的肉饼,你怎么认?”
“高竞的大腿根有刀疤。”
“你还要看他的下半身?”乔纳嚷。
莫兰冷漠地看着她。
“眼见为实。既然看不了脸,我就得看身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认尸又不是只看脸。”莫兰一边说,一边抓起丢在沙发上的包,挎在了肩上。
“如果他的腿也被压扁了呢?”
“那刀疤应该还在。刀疤可能会变形,但不会消失。关于这点,我昨晚查过相关的法医书籍。”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家门。
“喂,去看一个被压扁的尸体,你就不怕?”走进电梯后,乔纳问莫兰。
“我昨晚看过一本关于如何战胜恐惧的书。”
“你昨晚好像看了不少书。”
“是的。”莫兰冷冰冰地说,“我还做了一个表格。”
“表格?”
“逻辑书上的概率分析表。当我没办法认真思考,并且忍不住一次次怀疑自己的判断时,我就得依赖概率分析。它能给我一个准确理智的结论。我得确定他是故意不跟我联系,还是不能跟我联系。最后的结果是,他故意不跟我联系的概率是,零。”莫兰道,说话时,她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电梯按钮。
乔纳觉得表妹只是看起来平静,实际上正处于发疯的边缘。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对方,只好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概率分析?准吗?能不能算财运?”
莫兰瞄了她一眼:“概率分析的准确率可以达到95%,假如你愿意相信的话。”她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你必须得找一点东西去相信……”
一本战胜恐惧的书?那真的有用吗?它真的有助于稳定认尸时的情绪吗?难道看了这本书,就会把眼前血肉模糊的尸体看成加了肉丁的番茄酱?得了吧。
乔纳压根不信心理学,当然她也不想去认尸。不管那个躺在停尸房里的倒霉蛋是不是高竞,她都不想去面对一具被汽车压得稀巴烂的尸体,更何况,莫兰还要掀开盖尸布去看那家伙的下半身,她一想到这,都要吐了。
要不是郑恒松提出愿意陪莫兰进停尸房,她真不知该怎么拒绝莫兰。正处于深度焦虑中的表妹,显然是看不见她脸上的不情愿的。
她在停尸房外的走廊上等了漫长的十分钟,郑恒松和莫兰才终于一起走了出来。但从两人脸上的表情,她实在看不出任何端倪。
“是不是他?”她心惊胆战地问。
郑恒松摇头。
“不是他?!”她不放心,又问道。
“不是。那人的手上都是老茧,应该是个打工仔。皮夹克跟高竞穿的也不是同一个牌子。”他拍拍她的肩,以示安慰,“别担心,真的不是他。她看得很仔细。”郑恒松露出恶心的神情。
“太好了!”她嚷道,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下来。
但是很明显,另外两个人并不像她那么兴奋。
“喂,既然不是他,干吗这副表情?”她推了一下老公。
郑恒松亲昵地拍拍她的腰,低声道:“我刚刚得到消息,高竞的手机最后打的电话是120。”
乔纳顿时怔住。她看见莫兰正朝她走来。
“先别告诉她。”他低声道。
她点点头。
“我现在去开车,你和她在楼下的大门口等着。”说完,他就撇下她们快步下楼。
乔纳再看莫兰,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头发凌乱,好像快支持不住了,她赶紧过去扶住她。“喂,你怎么样啊?那人不是他,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她说道。
莫兰抬起头朝她疲倦地一笑。
“至少他可能还活着。”莫兰轻声道。
“当然……”
乔纳的心却在往下沉。120,如果高竞曾经打过120,就表明他曾经遇到过需要急救的突发状况。天知道他到底出过什么事!
而他的手机后来就断了。妈的!这该怎么解释?!妈的!这还能怎么解释?!
高竞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他曾经听见不同的鸟鸣声,有的清脆,有的低沉,还有类似虫鸣的咕咕声,有时是呱呱声,他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冷风从他的头顶吹过,树叶在他的身体上方哗哗作响。有那么几次,他挣扎着想醒来,但他的眼皮却沉得像铅皮。而且,他的身体像被什么捆住了,他稍一动弹,身体的某个部分就疼得厉害,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知道痛点在哪里,他抓不住那感觉。
我怎么了?我在哪儿?
现在,他感觉自己又一次处于清醒的边缘。他听见洞外的鸟叫,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进来了?!他顿时警惕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
没过多久,一个黑影出现在他的头部上方。尽管他闭着眼睛,却仍能感觉到那人就在他身边,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他感觉那人在拨弄他的头发。
忽然,一个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过。他完全看不清她的脸,但他能感觉她对他的敌意。她朝他走近,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砰!他几乎能听见重物敲击他头部的声音。砰!又是一下。他被她打了!她是谁?!她想要他的命吗?她要杀了他吗?恐惧和愤怒瞬间充溢了他的全身。
他猛地睁开眼睛,接着,身子如弹簧般跳起来,扑向那个人。
是个男人?!他一惊。
“你是谁?”他问道。他的右手掐着男人的脖子,左手已经伸进了男人的口袋。他从里面摸出一根一次性的注射器。“这是什么?”他问道。
那男人被他掐得喘不出气来。他慢慢松开了手,并借着树洞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端详起眼前的男人来。他看着这张脸,之前——他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他好像跟这个男人说过话。尽管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他说什么了,但他记得这张脸。
“你是昨晚的那个人?”他问道。
那男人喘着粗气退到一边。
“体力不错啊。已经能玩小擒拿了?你是武术指导、保镖还是警察?”男人语带嘲讽地打量着他。
高竞现在完全想起来了,这个男人就是昨晚跟他聊天,并自称救了他的人。昨晚他还半信半疑,其实,他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可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了这男人说的话。
他想说话,但脖子刚一动,后脑勺的伤就让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头……”他伸手摸了摸,摸到的不是头发,却是一块大纱布。
“你的头发在那里。”男人指指地上。
高竞看见地上果然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
“我还来不及收拾,昨晚光顾着清理你的屎尿和呕吐物了。如果你想找它们,它们就在洞外面的泥地里,我埋起来了。”男人懒洋洋地说,“喂,怎么称呼?”
“你叫什么?”他反问。
“金元。金子的金,元朝的元。”叫金元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你恢复得不错。你过去是干什么的?”
高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得了,我看你也不记得了。不过,我猜你受过某些专门的训练。你的身体素质可不是一般的好。行了,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高竞其实也巴不得离开这个树洞。但现在他有点犯难,因为他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不知道该到哪儿去。
“我这样……是不是脑子受伤引起的?”他问道。
“你说失去记忆?不完全是。”金元开始叠毯子,很快他就把毯子叠成方方正正的两块,他把它们塞进一个大蛇皮袋,“记得我昨晚说的吗?你中毒了。可验毒这种事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就是说,我现在没法告诉你,你中了什么毒。我得把你的血液样本和呕吐物样本送到我同学那里。他在S市的大医院上班,他那儿有专业设备。”
现在轮到高竞打量他了。他眼前是个穿卫衣戴红毛线帽子的年轻男人。如果单看外表,高竞觉得他更像一个混迹于台球房的小混混。
“你是医生?”他疑惑地看着金元。
“差不多吧。”金元把山洞里的杂物一股脑儿丢进了蛇皮袋。“喂,你真的没想起你叫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高竞不语。
“得了,那你就慢慢想吧。”金元背起沉甸甸的蛇皮袋,径自走到洞口,回身看着他问道,“你走不走?”
高竞立刻跟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