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结果 第十三章 意识形态:世俗界 4

4

现在,剩下要考察的是这样一组意识形态:它们奇怪地徘徊于进步分子和反进步分子之间,或者用社会术语来说,徘徊于以工业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为一边,以贵族、商人阶级和封建群体为一边的两部分人之间。它们最重要的信仰者是西欧和美国的激进“小人物”,以及中南欧地位卑微的中产阶级,他们舒服地但又并非完全满意地置身于一个贵族的和君主的社会结构之中。这两者都在某些方面相信进步,但两者都不打算追随进步自然会导致的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归宿。前者是因为这些归宿将注定要把小手工业者、店主、农民和商人,或者变为资本家,或者变为劳动者;后者则是因为他们自身太过虚弱,他们在雅各宾专政经历之后被吓怕了,无法向其王公们的权力挑战,因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就是这些王公的官员。因此,这两群人的观点就结合了自由主义(前者还暗含着社会主义)和反自由主义的成分,进步的和反进步的成分。并且,这种本质上的复杂性和矛盾性,使他们比自由主义的进步主义者或反进步主义者,更能深入洞察社会的本质;这也迫使他们采用辩证法。

第一类小资产阶级激进分子最重要的思想家(或不如说是直觉的无才),早在1789年就已寿终正寝,此人即卢梭。徘徊于纯粹的个人主义和人只有在群体当中才是其自身这一信念之间;基于理性的国家理想和反“情感”的理性怀疑之间;在承认进步是不可避免的和进步破坏“自然”原始人和谐的必然性两者之间,卢梭表达了他个人以及其阶级的困境,这些阶级既不能接受工厂主人对自由主义的确信,又无法认同无产者对社会主义的确信。这位难以相处、神经质、但却又相当伟大的人物,无需我们详细探讨,因为并没有卢梭主义的专属思想学派或政治学派——除了罗伯斯比尔和共和二年的雅各宾分子。卢梭思想的影响相当普遍而强大,尤其在德国和浪漫主义者之间,但那不是一种体系的影响,而是一种观念和热情的影响。他在平民和小资产阶级激进分子中的影响也是巨大的,但是也许仅仅在诸如马志尼和与他同样的民族主义者这类思想最模糊的人中间,他才占有支配地位。整体而言,它更常与诸如杰斐逊和潘恩这类18世纪理性主义正统思想的改编物融合在一起。

近来的学术风尚对卢梭的误解愈来愈深。他们讽刺那种把他与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一道归于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先驱之列的传统,因为卢梭是他们的批判者。但是,对那些受其影响的人来说,在当时的确被视为启蒙运动的一部分,那些19世纪早期在小工厂里重印其著作的人,也自动地把他与伏尔泰、霍尔巴赫(Holbach)和其他人一并视作启蒙运动的一部分。最近的自由主义批评家,把卢梭攻击成左翼“极权主义”的鼻祖。但是,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影响过近代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传统。(在将近40年的通信中,马克思和恩格斯仅三次偶然地、并且相当否定性地提到过卢梭。不过,附带地,他们倒是相当欣赏他预先为黑格尔所示范的辩证方法。)他的典型追随者在本书所论时期及其之后,都是雅各宾派、杰斐逊主义者和马志尼这一类小资产阶级激进分子,他们信奉实行民主、民族主义,以及平等分配财产并设有某些福利制度的小型独立政权。在本书所论的时期里,一般人皆认为他是倡导平等;倡导自由,反对暴政和剥削(“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桎梏之中”);倡导民主,反对寡头政治;倡导未被富人和受过教育之人的世故圆滑污染的单纯“自然人”;倡导“情感”,反对冷酷的计算。

第二群人,也许最好被称之为德国哲学团体,他们要复杂得多。并且,由于其成员既无力推翻他们的社会,又无经济资源去进行一场工业革命,于是倾向于集中精力建造精心构筑的普遍思想体系。在德国,古典自由主义者相当罕见。威廉·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1767-1835)这位大科学家的兄弟,是最为有名的一个。在德国中层和上层阶级知识分子中间,对进步的必然性信念和对科学以及经济进步好处的信念,与对开明家长制或官僚制的行政管理和上层阶级的责任意识相互结合,这种态度非常普遍,相当适合一个有着如此众多文官和受雇于政府的教授阶级。伟大的歌德,自己就是一个小邦的部长和枢密顾问官,他曾将他的看法做了极佳的阐明。中产阶级的要求——经常在哲学上被形容为历史趋势的必然产物——由一个开明的政府加以执行,这些要求充分代表了德国温和的自由主义。德国诸邦在其最好的状态下,总是来取富有活力和效果的主动措施,来促进经济和教育的进步,彻底的自由放任主义对德国实业家并不是特别有好处的政策,但却也未曾因此削弱这种观点的吸引力。

但是,尽管我们能够把德国中产阶级思想家(体谅到他们历史地位的特殊性)的务实世界观,与其他国家和他们持相反立场的那些人的世界观进行类比,我们并不肯定就能以这种方式解释整个德国思想界对于古典自由主义的明显冷淡。自由主义的老生常谈(哲学上的唯物主义或经验主义,牛顿、笛卡儿的分析等等),完全不适合大多数德国思想家的胃口;明显吸引他们的是神秘主义、象征主义和对有机整体的广泛概括。在18世纪早期占支配地位的德国民族主义对法国文化的反感,有可能强化了德国思想中的这种条顿主义。但这更可能是延续自上一个世纪的思想氛围,在那个世纪,德国在经济上、思想上,以及某种程度的政治上,都处于优势地位。因为,从宗教改革到18世纪后期这一阶段的衰落,维持了德国思想传统的古风,正像它一成不变地保存了德国小城镇的16世纪旧貌一样。无论如何,德国思想(不管是在哲学、科学还是艺术中)的基本氛围,显然不同于西欧18世纪的主要传统。(这种推论不适用于奥地利,它经历了一段非常不同的历史。奥地利思想的主要特征是,没有一点可值得一提的东西,尽管在艺术〔尤其是音乐、建筑和戏剧〕和某些应用科学方面,奥地利帝国是非常杰出的。)在18世纪的古典观点正走向其极限之时,这种古风赋予德国思想某些优势,也有助于解释它在19世纪日渐重要的思想影响。

它最不朽的表现形式便是德国古典哲学,即在1760-1830年之间,与德国古典文学一同被创造出来、并且密切相关的一整套思想(一定不可忘记,诗人歌德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和“自然哲学家”,诗人席勒不仅是一位历史学教授,而且是哲学论著的杰出作者)。康德和黑格尔是其中最杰出的两位伟大人物。1830年以后,如我们在前面已谈到的那样,在古典的政治经济学(18世纪理性主义的思想之花)内部同时发生的瓦解过程,也在德国哲学中出现了。它的产物便是“青年黑格尔派”,最后是马克思主义。

必须始终牢记,德国古典哲学是一种彻底的资产阶级现象。它的所有主要人物(康德、黑格尔、费希特、谢林)都为法国大革命欢呼,并且实际上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仍忠实于它(黑格尔迟至耶纳会战时仍支持拿破仑)。启蒙运动是康德思想的框架,以及黑格尔思想的出发点。两人的哲学都充满了进步观念:康德的第一个伟大成就是提出了太阳系起源和发展的假说,而黑格尔的整个哲学就是进化(或者,用社会术语来说是历史性)和必然进步的哲学。因此,虽然黑格尔一开始就憎恶法国大革命的极左派别,并且最终成为彻底的保守派,但他一刻也未曾怀疑过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基础的那场革命的历史必然性。并且,不像大多数后来的学院式哲学家那样,康德、费希特,特别是黑格尔,都曾研究了一些经济学(费希特研究了重农学派的经济学,康德和黑格尔研究了英国的经济学理论),我们有理由相信,康德和年轻的黑格尔已把他们自己看作是受过亚当·斯密影响之人。

德国哲学的资产阶级倾向在康德身上一方面相当明显,他终身都是一个自由主义左派——在他最后的著作(1795年)中,他高尚地呼吁,通过建立一个放弃战争的共和国世界邦联,来实现普遍的和平——但另一方面却又比在黑格尔身上来得模糊。由于康德僻居于偏远的普鲁士哥尼斯堡,独处在陈设简陋的教授住处中,以致在英国和法国思想界如此独特的社会内容,在康德的思想中却变为一种冷峻的(如果说是崇高的话)抽象,尤其是“意志”的道德抽象。(因此,卢卡奇 [Lukacs]表明,亚当·斯密有关“看不见的手”的那种非常具象的停论,在康德那里,则成了“非社会的社会性”这样一种纯粹的抽象。)如同所有读者都曾痛楚体认过的那样,黑格尔的思想是够抽象的了。然而,至少在开始时,他的抽象是与社会(资本主义社会)达成妥协的企图;并且实际上,在他对人性的基本要素——劳动——的分析中,黑格尔以一种抽象的方式,使用了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使用过的相同工具,并在无意间为马克思的学说提供了基础。(如同他在其 1805-1806年的讲演中所说的那样,“人制造工具,因为他是有理性的,这是他意志的最初表现。”)

但是,从一开始,德国哲学就在某些重要方面不同于古典自由主义,这在黑格尔那里比在康德那里表现得更为明显。首先,它是成熟缜密的理想主义哲学,否定古典传统的唯物主义或经验主义。其次,康德哲学的基本单位是个人(即使是在个人良心的形式上),而黑格尔的出发点则是集体(亦即共同体)。他明显地看到,在历史发展的影响下,集体正化解为个体。而且事实上,黑格尔的著名辩证法,这种通过永无止境地解决矛盾而实现进步(在任何领域)的理论,可能就是从个人和集体之间充满矛盾的这种深刻感受,而获得其最初的灵感。更进一步,由于德国哲学家在全心全意的资产阶级自由派大举进占的领域中处于被边缘的地位,加上也许是他们完全无能参与这种进步,使得德国思想家更容易了解其中的局限性和矛盾。这无疑是必然的,在带来巨大收获之时,不也就带来巨大的损失吗?它不是反过来又必须被取代吗?

因此,我们发现古典哲学,但尤其是黑格尔哲学,奇怪地类似于卢梭进退两难的世界观;尽管,与卢梭不同,哲学家们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把其矛盾包容于单一的、无所不包的、在理论上缜密的体系之中(卢梭碰巧对康德产生一种巨大的感情影响。据说康德一生只有两次打破过他固定的在下午散步的习惯,一次是因为巴士底狱的陷落,一次是〔持续了几天〕因为读卢梭的《爱弥儿》)。在实践上,这些失意的哲学革命家面临着“顺从”现实的问题,黑格尔在经过数年犹豫之后,采取了把普鲁士政府理想化的形式。直到拿破仑垮台之后,像歌德一样,他对解放战争毫无兴趣,而对普鲁士依然是三心二意的。在理论上,注定会被历史毁灭的社会短暂性,也嵌入了他们的哲学之中。没有绝对的真理。历史过程的发展本身,便是经由矛盾的辩证法而发生,又通过辩证的方式而得到理解,至少19世纪30年代的 “青年黑格尔派”是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如同在1830年以后,他们准备重新走上其前辈们或已抛弃、或(像歌德那样)从未选择的革命道路那样,他们也准备追随德国古典哲学的逻辑,在这方面,他们甚至要超越其伟大导师黑格尔本人都想止步的地方(因为他有些不合逻辑地急于以对绝对理念的认知来结束历史)。但是, 1830-1848年的革命问题,已不再是简单的对中产阶级自由权力加以征服的问题。而从德国古典哲学解体中涌现出的思想革命派,并非一个吉伦特派或一个哲学上的激进派,而是马克思。

就这样,在双元革命时期,既看到了中产阶级自由主义以及小资产阶级激进主义意识形态的胜利和其最详尽阐述的表现形式,也看到它们在其亲自建立或至少是广受欢迎的政权和社会的冲击下宣告瓦解。1830年标志着西欧主要的革命运动在后滑铁卢年代的静寂之后,重新复活,也代表了自由主义和激进主义危机的开始。它们将在这场危机中残存下来,虽然是以一种萎缩了的形式。在日后的阶段中,再没有任何一位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有着亚当·斯密或李嘉图那样的高深(当然不包括小穆勒,从19世纪40年代起,他就成了代表性的英国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兼哲学家。),也没有任何一位德国古典哲学家会有康德和黑格尔的眼界和才能。 1830年。1848年及以后的法国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与他们在1789- 1794年的前辈比起来,只不过是侏儒而已。正因为如此,19世纪中叶的马志尼之辈,是无法和18世纪的卢梭们相提并论的。但是,这一伟大的传统(自文艺复兴以来思想运动的主流)并没有死去,它变成了自身的对立物。就其深度和方法而言,马克思是古典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的继承人。但是,他希望成为其预言家和建筑师的那个社会,却与他们的社会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