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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就这样失去其最初的自信冲劲时(甚至进步的必然性和受欢迎性也开始遭到一些自由主义者质疑),一种新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却再造了18世纪的古老真理。理性、科学和进步是其坚实的基础。本书所论时期的社会主义者,与周期性出现于历史文献中的那些公有制完美社会的礼赞者,其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对工业革命持有无条件的认同,因为它创造了近代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圣西门伯爵传统上被归类为“乌托邦社会主义者”的先驱,尽管他的思想实际上处于一种更为模糊的位置。他是“工业主义”和“工业主义者”(圣西门新造的两个词)最早和最热烈的鼓吹者。他的信徒成了社会主义者、喜欢冒险的技术专家、金融家和实业家,或者接连兼任这些身份。因此,圣西门主义在资本主义和反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上,都占有特殊地位。英国的欧文,本身就是一位很成功的棉纺工业先驱。他对建立一个更美好社会的信心,不仅来自于坚信人类可通过社会而达到完善的信念,而且也根源于工业革命对潜在富有社会的可见创造。恩格斯尽管不太情愿,也是从事棉纺织业的经营。没有任何新社会主义者想让社会进化的时钟倒转,尽管他们的许多追随者这样做了。甚至傅立叶这位对工业主义最不抱乐观态度的社会主义奠基人,也认为解决之道是超越工业,而非落在它之后。
更矛盾的是,建立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古典自由主义,却也是最容易用来攻击资本主义社会的思想理论。如同圣茹斯特所说的那样,幸福的确是“欧洲的一个新观念”,但是,人们最容易看到的,显然是并未实现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就是穷苦劳动者的幸福。另外,如同戈德温、欧文、霍奇斯金(Thomas Hodgskin)以及其他边沁崇拜者所做的那样,把对幸福的追求与自私的个人主义设想分别开来,也是不困难的。欧文写道,“一切存在之根本目标就是幸福”,“但是,幸福不能由个人独自获得;期盼孤立的幸福是无用的;幸福必须由全体民众共享,否则,少数人也绝对享受不到。”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以李嘉图学说形式出现的古典政治经济学,竟会转变成反对资本主义的理论;这一事实会使得1830年后的中产阶级经济学家,以惊恐万分的眼光审视李嘉图,或者像美国的卡赖(Carey,1793-1879)那样,把他视为社会破坏者和动乱者的精神源泉。如果像政治经济学所论证的那样,劳动是一切价值的泉源,那么,为什么创造价值的广大群众却生活在赤贫的边缘呢?因为,如李嘉图所表明的(尽管他觉得不便从他的理论中得出这些结论来),资本家以利润的形式占有工人生产的、超出其以工资形式领回的那部分剩余价值。(地主也占有这种剩余的一部分,但这一事实对该问题并无重大影响。)也就是说,资本家剥削了工人。因此,惟一要做的就是不要资本家,从而消灭剥削。一群李嘉图的“劳工经济学家”很快就在英国兴起,他们进行分析,并提出其道德标准。
如果资本主义真的达到人们在政治经济乐观时期所预期的那些东西的话,那么,这类批评就会缺少共鸣。与人们通常的假设相反,在穷人中,几乎没有“提高生活水平的革命”。但是,在社会主义的形成阶段,即在欧文的《新社会观》(NewView of Society,1813-1814年)和《共产党宣言》的发表之间,经济衰退。货币工资下降、严重的技术性失业,以及对未来经济前景的怀疑,实在太突出了(“社会主义”一词便是19世纪20年代创造出来的)。因此,批评家不仅能够注意到经济的不公正,而且也注意到经济运行的许多缺陷及其“内在矛盾”。由反感而变得敏锐的眼睛,因此便发现了这种内在的周期性波动,或所谓的资本主义“危机”(西斯蒙第、韦德[Wade]、恩格斯)。资本主义的支持者忽略了这种危机,而事实上,与赛伊这个名字相连的“法则”,根本不承认这种危机的可能性。批评家很难不注意到,这段时期国民收入分配日趋不平衡(“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的现象并非偶然,而是资本主义制度运行的产物。简言之,他们不仅能够证明资本主义是不公正的,而且能够显示它运作得很糟糕,更有甚者,它的运作结果也与其捍卫者所预期的背道而驰。
到目前为止,新社会主义者的主张,只不过是把英法古典自由主义的论点推进到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想要达到的境界之外。他们所鼓吹的新社会,并不坚持抛弃古典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理想的传统。每一个人都享有幸福、每一个人都能充分而自由地实现他们的潜能的社会,一个自由主宰、而专制政府消失无迹的社会,既是自由主义者的终极目标,也是社会主义者的终极目标。从人道主义和启蒙运动传承下来的意识形态家族,其各个成员——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或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差异点,不是温和的无政府状态(那是他们共同的乌托邦)而是实现它的方式。在这一点上,社会主义与古典自由主义的传统,开始分道扬镳。
首先,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的下述假定彻底决裂:社会是个别的原子单纯地聚集或结合而成;社会的动力是个体的自我利益和竞争。在这场决裂中,社会主义者退回到人类最古老的意识形态,亦即“人类天生就是共同生活”的信念。人们自然地生活在一起并互相帮助。社会并不是会削弱无限天赋权利的必要制度,而是他的生命、幸福和个性的居所。亚当·斯密学派所主张的市场等价交换以某种方式保障了社会公正的观点,对社会主义者而言,是既难理解又不道德。大多数普通人都持这种看法,甚至在他们无法表达的时候也是这样。许多资本主义的批评者籍由谴责文明、理性主义、科学和技术的整个历程,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明显的“非人道化”。(黑格尔主义者和早期马克思使用的专业术语“异化”,反映了把社会作为人的“家”,而不仅仅是毫无关联的个人行为场所的古老概念。)而新的社会主义者—— 不像诗人布莱克和卢梭这类旧工匠型的革命者——小心翼翼地避免这样做。不过,他们不仅吸收了把社会当作人们的家的传统理念,而且也吸收了下列这种古老概念,即在阶级社会和私有财产制度出现之前,人们曾以某种方式生活于和谐之中。卢梭藉由对原始人的理想化表达了这一概念,而欠成熟老练的激进小册子作者,则通过下述神话传说来表达:曾几何时,人们曾自由而友爱地生活着,只是后来被外来统治者征服了(撒克逊人被诺曼人征服,高卢人被条顿人征服)。傅立叶说: “天才必须重新发现那种原始幸福之路,而使之适应于现代工业环境。”原始共产主义经过数世纪的发展,终于为未来的共产主义提供了一种模式。
其次,社会主义采取了一种进化的和历史的论证形式,而这种形式如果不是处于古典的自由传统范围之外的话,也是虽在其内却未受到很大的重视。对于古典自由主义者,以及事实上最早的近代社会主义者来说,他们的社会计划是自然而合理的,有别于由无知与暴政所强加的那种人为的不合理社会。既然启蒙时代的进步思想已告诉人们什么是合理的,那么,剩下要做的就是扫除阻碍公认的前进障碍物。的确,“乌托邦”社会主义者(圣西门主义者、欧文、傅立叶,以及其余的人)倾向于如此坚信:真理一经宣布,马上就会被所有受过教育而且通情达理的人所接受,在开始之初,他们要把自己实现社会主义的努力局限于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是针对有影响的工人阶级进行宣传,虽然工人无疑会因而受益,但却注定是一个无知而落后的群体。二是如他们所做的那样,建设社会主义的拓荒工厂:共产主义村落和合作企业。它们大多数都位于美洲的开阔空地上,那里没有历史上的落后传统挡住人们进步的道路。欧文的“新和谐”(New Harmony)村位于印第安纳州。美国容纳了34处从国外输入或土生土长的傅立叶式“法伦斯泰尔”(Phalanstere:傅立叶梦想要建立的社会基层组织),以及众多在基督教共产主义者加贝和其他人鼓励下建立的聚居村落。较少从事社会实验的圣西门主义者,从未停止找寻一位可能实行他们的社会规划的开明专制者,而且,有一段时间他们相信已经找到了,他就是埃及的统治者穆罕默德·阿里,这位不大可能帮助他们的人。
在这种寻找美好社会的古典理性主义事例中,带有一种历史进化的因素。因为进步的意识形态也就意味着,进化的观念可能是经由几个历史发展阶段而必然进化的观念。不过,在马克思将社会主义理论的重心从其合理性或合意性转至其历史必然性之后,社会主义才获得其最为可怕的精神武器,为了对抗它,人们至今仍在构筑论战防线。马克思从法、英和德国意识形态传统(英国的政治经济学、法国的社会主义、日耳曼的哲学)的结合中,引伸出这种论证方法。对于马克思来说,人类社会已不可避免地突破原始共产主义而划分为阶级;必然会经由阶级社会的依次更替而进化。每一个阶级社会尽管存在着不公正,但都曾经是“进步的”,每一个阶级社会都包含着“内在的矛盾”,这些矛盾在一定时候会成为其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并产生出取代它的力量。资本主义是这些阶级社会中的最后一个,马克思不但一点也没加以攻击,而且还运用其令世界惊叹的滔滔雄辩,宣扬其历史成就。但是,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可用政治经济学来加以证明,这些矛盾必然会在一定时候成为其进一步发展的障碍,并使其陷入不能解脱的危机之中。并且,资本主义(如也可以用政治经济学表明的那样)也必然会创造出它自身的掘墓人——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人数和不满必定会增加,而经济力量却集中在越来越少的人手中,使得资本主义更易于被推翻。因此,无产阶级革命必定会将其推翻。但是,这也表明了,符合工人阶级利益的社会制度,就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正如资本主义不单是因为它比封建主义更合理,而是由于资产阶级的社会力量才盛行起来一样,社会主义也将经由劳动者的必然胜利而盛行。如果认为要是人们够聪明的话,就可在路易十四的时代实现永恒的社会主义理想,这种看法是愚蠢的。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的产儿。在为社会主义创造条件的社会变革到来之前,它甚至还没有以适宜的方式表述出来。但是,一旦条件成熟,其胜利就是肯定的了,因为“人类总是只给自己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