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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和失败之外的另一选择就是暴动。当劳动贫民,特别是已成为贫民核心的工业无产阶级面临这种局面的时候,暴动不仅是可能的,而且实际上是迫不得已的。19 世纪上半叶,出现劳工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而且实际上是群众性的社会革命骚动,是不可避免的事。1848年革命便是其直接后果。
1815 -1848年间的劳动贫民处境,着实令人震惊,这一点是任何通情达理的观察家都无法否认的,而这样的人所在多有。众人普遍认定,贫民的处境正在日渐恶化。在英国,马尔萨斯的人口理论便是基于这样的假定,认为人口的增长必然会超过生活所需的增长,并得到李嘉图派经济学家的支持。那些对工人阶级前景持乐观看法的人,比抱悲观看法的人少一点,才能也要差一些。在19世纪30年代的德国,至少有14种不同的出版物,是以人民的日渐贫困作为讨论主题。而且,关于“日益贫困和食物短缺的抱怨”是否得到证实的问题,也被提出来作为学术奖励的论文题目。16位竞争者中,有10位认为已得到证实,只有两位认为这些抱怨没有得到证实。从这类意见占有的压倒性多数,便可看出贫民普遍陷于令人绝望的苦难之中。
无疑,乡村实际存在的贫困状况,显然是最糟糕的,特别是在无地的工资劳动者,乡村家庭作坊工人,当然还有拥有土地但很贫困的农民,或靠贫瘠土地生活的那些人中间。那些发生在1789年、1795年、1817年、1832年、1847年的歉收,仍然造成实际的饥荒,就算没有额外灾难的干预,诸如破坏了西利西亚家庭亚麻工业基础的英国棉纺织品竞争,情况也是如此。1813年的伦巴底歉收,造成许多人仅靠吃肥料、干草、豆叶和野果制的面饼维持生命。甚至在瑞士这样的稳定国家里,像1817年那样的歉收年,也会造成实际死亡人数超过出生人数的惨况。与爱尔兰饥荒的大灾难比起来,1846-1848年的欧洲大陆饥民也显得黯然失色,但这样的饥荒已经够现实的了。在普鲁士的东部和西部(1847年),三分之一的居民已没面包可吃,仅靠马铃薯维生。在德国中部山区,简朴、贫穷的制造业村庄里,男男女女坐在圆木和长凳上,很少有帘子或桌巾,因没玻璃杯而用陶器或锡杯喝水,居民已有点习惯了马铃薯饮食和谈咖啡。在饥馑期间,救济工作者不得不教居民吃他们提供的豌豆和稀粥。因饥饿而产生的斑疹、伤寒,在佛兰德斯和西利西亚的乡村肆虐,在那里,农村的麻布织工与近代工业进行着注定要失败的斗争。
但事实上,除去爱尔兰那样的全面灾难之外,吸引大多数人注意的苦难——许多人都认为程度日益加重——是城市和工业区的苦难,那里的贫民不像农村那般消极地挨饿,也不像他们那么不显眼。他们的实际收入是否下降,仍是历史上有争论的问题,尽管如我们所见,城市贫民的一般处境无疑是恶化了。在不同地区之间、不同种类的工人之间,以及各个经济时期之间,情况千差万别,再加上统计数据方面的缺陷,使这些问题很难得出肯定的答案。不过在1848年以前(英国也许在 1844年以前),任何显著的普遍改善都不曾发生,而富人和穷人之间的鸿沟,肯定是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当罗思柴尔德伯爵夫人佩戴价值150万法郎的珠宝出席奥尔良公爵的化装舞会时(1842年),正是布赖特(John Bright)这样描述罗奇代尔妇女的时候:“2000名妇女和少女唱着圣歌走过街道,这是非常独特、非常令人吃惊的场面。这支奇异的队伍走近了,她们是可怕的饥民,面包被狼吞虎咽地吞食下去,其状难以形容,即使那些面包上几乎沾满了泥土,也会被当作美食吞食下去。”
事实上,在欧洲广大地区,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可能都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恶化。不仅(如我们所见)城市设施和社会服务无法与城市轻率而又无计划的发展同步,在 1815年到铁路时代来临之前,货币工资(经常是实际工资)趋于下降,许多大城市的食品生产和运输价格也随之下降。那个时代马尔萨斯主义者的悲观论调,就是建立在这样的时间差之上。但除了这种时间差之外,光是饮食习惯从前工业时期的传统三餐,变为城市化和工业化时期的不加重视或无钱购买,就足以导致营养恶化,恰如城市生活和工作条件很可能导致健康恶化一样。工业人口和农业人口(而且当然也是上层、中等和工人各阶级之间)在身体和健康上的特大差异,显然都是因为这一原因。法国和英国的统计学家,特别重视研究这一课题。19世纪40年代,维尔特郡(Wiltshire)和拉特兰(Rutland)乡村雇工(未必是一个饱足的阶级)出生时的平均预期寿命,要比曼彻斯特和利物浦劳工的预期寿命高一倍,但那时,仅举一个例子来说,“直到刀剪行业改用蒸汽动力之前,亦即直到18世纪末,在谢菲尔德(Sheffield)刀剪业中,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磨工病。”但到了1842年,因罹患这种疾病而翻肠呕吐的磨刀工比例, 30多岁年龄层中有50%的人,40多岁有79%,50岁以上更达100%。
此外,经济上的变化使广大劳工阶层发生了转移或取代,这种变化有时对他们有利,但更多时候是使他们感到悲哀。广大居民群众因尚未被新的工业部门或城市吸收,仍旧永远处在一个贫困无告的底层,甚至更多的群众,被周期性的危机推向失业深渊,这种危机几乎还不曾为人所认识,它们既是暂时性的,也是反复发生的。一次这样的经济萧条,可以使博尔顿(1842年)或鲁贝(Roubaix,1847年)三分之二的纺织工人失去工作。20%的诺丁汉(Norttingham)居民,三分之一的佩斯利(Paisley)人口,实际上可能都是贫民。像英国宪章主义那类运动,因其政治上的软弱性,会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失败;但一次又一次的严重饥荒——压在千百万劳动贫民身上不堪忍受的重负——又将使它一次次复活。
在这些一般性的冲击之外,还要加上特殊类型劳动贫民所面对的特殊灾难。如我们所见,在工业革命初期,并没有把所有劳工都推进机械化的工厂中。相反,在少数已机械化和大规模生产的地区周围,增加了许多前工业革命的手工业者、某些种类的技术工人,以及家庭和作坊的劳工大军,工业革命常常改善了他们的处境,特别是在劳动力长期短缺的战争期间。19世纪20和30年代,机器和市场的无情发展,开始把他们甩到一旁。在这样的过程中,独立人变成了依附者,人则变成了“人手”。在经常是极其苛刻的条件下,产生了许许多多丧失社会地位、贫困无告,以及忍饥挨饿的人群——手织工、网状织物编织工等等——他们的处境甚至使多数铁石心肠的经济学家都感到恐惧。这些人并不是技术不熟练或愚昧无知的下等人。类似在19世纪30年代被搞得七零八落的诺里奇(Norwich)和邓弗姆林(Dunfermline)织工,过去通过谈判确定的“价目单”已变成废纸片的伦敦家具制作工,已沉沦于血汗和工场泥淖、变成流浪无产者的欧洲大陆技术工人,以及已丧失其独立性的手工业者等等,这些人都曾经是技术最熟练、教育程度最高、最能自立的工人,是劳动人民的精英。(1840年,在195名格洛斯特郡成年织工中,只有15人既不能读,也不会写;但1842年,在兰开夏、柴郡和斯塔福德郡逮捕的暴乱者中,只有13%的人可以好好读写,32%的人读写不全。)他们不知道,他们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自然,他们会寻求出路,甚至更自然的是,他们会抗议。(“我们的工人人口中,约有三分之—……是织工和雇工,他们的平均所得如无教区补助,根本不足以养家糊口。这一群人,在他们生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体体面面的,受人尊敬的,现在却饱受工资下降之苦和时代之难。特别是为了这群贫困伙伴,我愿意推荐这种合作制度。”F.Baker,First Lecture on Co-operation,Bolton 1830年。)
在物质上,新兴的工业无产阶级可能多少有所改善。但同时他们却是不自由的,要在老板或监工的强力控制下,忍受极其严苛的纪律管束,他们得不到法律援助来对付老板监工,因为公共保护才刚刚起步。他们不得不在老板规定的钟点和轮班时间工作,接受老板为了加强或增加利润而施行的惩罚和罚款。在一些闭塞的地区和行业中,他们不得不在老板的商店里购物,还常常得被迫领取实物工资(这样可使厚颜无耻的雇主赚取更多利润),或住在老板提供的房子里。无疑,农村小伙子或许会认为这种生活比起他们的父辈,依赖性可能小一点,情况或许还要好一些;而在欧洲大陆那种带有强烈家长制传统的行业里,老板的专横,至少部分被安全感、教育以及有时提供的福利设施所抵消。但对自由人来说,进入这样的工厂充当一个“人手”,无异于陷入一种奴隶状态,因此除非快要饿死,否则他们都宁可避而远之。即使进了工厂,他们在抵制严厉纪律方面,也要比女工和童工顽强得多。所以工厂主人多半倾向于招收女工和童工,当然,在19世纪30和40年代的部分时间里,即使是工厂里的无产阶级,他们的物质状态也趋于恶化。
不管劳动贫民的实际状况如何,毫无疑问的,他们当中每一个稍会思考的人——即那些不接受穷人命该受苦受难、不相信命运无法改变的人——都认为:劳工是受到富人的剥削才变得穷困,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而穷人受苦就是因为富人受益。资产阶级的社会机制,根本就是残酷不公而且不合人道。《兰开夏合作者》(Lancashire Co-operator)一书写道:“没有劳动就没有财富。工人是一切财富的源泉。是谁种植、饲养了一切食品之源?是吃得半饱的穷苦劳工。是谁建造了被不事劳动和不事生产的富人所占有的房屋、仓库和宫殿?是工人。是谁纺出了所有纱线和织出了所有布匹?是纺纱工和织布工。”然而,“劳工始终是穷人和赤贫者,而那些不干活的却是有钱人,并且拥有过分充足的财富。”而绝望的农村雇工(甚至到今天,黑人灵歌歌手还在逐句地重复吟唱),说得虽没那么清晰,但也许更加深刻:
如果生命可以用金钱来买的话,
那么富人可以活,穷人就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