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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时期的经济发展有一个巨大的矛盾体——法国。在理论上,没有其他国家能比它发展得更快。如我们所知,法国有十分适合资本主义发展的体制;法国企业家的天赋和创造性,在欧洲堪称无与伦比。法国人发明了或首次发展了百货公司、广告,以及在遥遥领先的法国科学指导下的技术革新和技术成就——照相术(与尼埃普斯[Nicephore Niepce〕和达盖尔〔Daguerre〕有关)、勒布朗(Leblanc)的苏打制作、贝托列(Berthollet)的氯漂白法、电镀法、镀锌法等。法国金融家在世界上是最富有创新精神的。法国拥有大量的储备资本,可在其专业技术协助下,向整个欧洲大陆输出,甚至在1850年后,与伦敦大公共马车公司(London General Omnibus Company)这样的机构合作,向英国输出资本。至1847年,大约有22.5亿法郎已输往国外——这一数额仅次于英国,与任何其他国家相比,简直是天文数字。巴黎是一个国际金融中心,仅稍次于伦敦,实际上,在1847年这样的危机时代,它甚至比伦敦看起来更强大一些。19世纪40年代,法国企业建立了欧洲的煤气公司网(如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帕多瓦[Padua〕、维罗纳[Verona〕),还取得了在整个西班牙、阿尔及利亚、开罗和亚历山大港建立煤气公司的特许权。法国企业还打算资助并建设欧洲大陆(德国和斯堪的纳维亚除外)的铁路。
不过在事实上,法国经济发展的基础层面,明显慢于其他国家。国内的人口平稳增长,却没有急遽猛增。城市只有不算大的发展(巴黎例外),实际上在19世纪30 年代初期,有些城市还缩小了。其工业力量在19世纪40年代晚期,无疑要大于其他欧洲大陆国家,它所拥有的发动机马力等于其余欧洲大陆国家的总和;但是,它已相对落后于英国,又将相对落后于德国。事实上,尽管法国具有优势,起步早,却从未变成可与英国、德国和美国相匹敌的主要工业强国。
对此矛盾现象的解释是,如我们所知,原因在于法国大革命本身,大革命通过立宪会议之手所创造的大部分成果,却又在罗伯斯比尔的手中取消断送。法国经济中的资本主义,部分是建立在不可动摇的农民和小资产阶级之上的上层结构。没有土地的自由劳动力,只是以细流之姿流进城市;在别的国家促使进步工业家大发其财的规格化廉价货物,在法国却没有足够大和不断扩展的市场。大量的资本剩余下来,但是,为什么要投资于国内工业呢?聪明的法国企业家制造奢侈品,而不制造大众消费品;聪明的金融家用资金去促进外国工业而不是本国工业。在其他国家,惟有经济增长为私营企业提供了高于其他生意的利润时,这两者才会携手发展。在法国却不是这样,尽管他国的经济增长是通过法国的推动。
站在与法国相反极端的是美国。这个国家遭受到资本短缺之苦。但是,它准备引进任何数量的资本,而且英国乐于输出资本。这个国家也面临了劳动力短缺之苦。但是,不列颠群岛和德国在19世纪40年代中期的大饥荒后,为它输出了成百万剩余人口。这个国家缺乏足够的技工,但是,就算是下列技工——兰开夏的棉纺织工人、威尔士的矿工和铁匠——也可以从世界其他已经实现工业化的地方输入。而且,美国特有的才能就在于发明节省劳动力的机械,尤其是简化劳动的机械。这种才能已经得到充分发展。美国所缺少的,只是得以开发一望无际的领土和资源所需的工具和交通。美国的殖民者、政府、传教士和商人,已经横贯大陆扩张到太平洋,或者说,在世上最具活力的第二大商船队支持下,已将他们的贸易推向各大洋,从印度洋的桑给巴尔(Zanzibar)直到夏威夷。尽管如此,单是内部的扩张过程,就足以使美国经济保持几乎是无限的增长。太平洋和加勒比海地区,已是美利坚帝国选上的意中之地。
这个新兴共和国家的所有制度都鼓励储蓄、才智和私营企业。巨大数量的新来人口,定居在沿海城市和新近占据的内地各州,他们需要同样规格的个人、家庭、农场物品与装备,并且提供了一个理想的同质市场。发明和创业的报偿非常丰厚:蒸汽船(1807-1813年)、大头针(1807年)、螺丝车床(1809年)、假牙(1822年)、绝缘线(1827-1831年)、左轮手枪(1835年)、打字机和缝纫机(1843-1846年)、滚筒式印刷机(1846年),以及一大批农业机械的发明者,都在追求这些丰厚的报酬。虽然美国经济真正的昂首奋进,要等到1860年之后,但是即使在这个时期,也没有其他国家的经济发展比美国来得更快。
美国成为世界经济强国指日可待。然而,在这项转变中有一个重大阻碍:即工业发达的北方与半殖民式的南方之间的冲突。长久以来,北方作为一个独立的经济体,得益于欧洲的资本、劳力和技术,尤其获利于英国;但极少输入这些资源的南方,则呈现一种典型依附于英国的经济。就像澳大利亚必须依靠羊毛、阿根廷必须依靠肉类那样,南方的成功之处,在于用它出产的、几乎全数的棉花去供应英国兰开复繁荣异常的棉织工厂,但正是这种成功使它的依附性无可扭转。南方主张自由贸易,因为自由贸易使它能向英国出售产品,并以所得购回廉价的英国货;而北方,几乎从一开始(1816年)就极力保护本国工业资本家,抵制所有会与自己廉价竞争的外国人,即英国人。北方和南方相互争夺西部领土,一个是为了发展奴隶制度的庄园经济和落后而自给自足的垦居方式,另一个则是为了发展机械收割机和大规模屠宰场。直到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时代到来之前,控制着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中西部的主要出海口)的南方,手中握有较强有力的经济牌。1861-1865年的南北内战,实际上是由北方资本主义所进行和主导的美国统一战争。至此,美国经济的前途才确定下来。
世界经济的另一个未来巨人是俄国。虽然有远见的观察家已经预言俄国的巨大幅员、人口和资源,迟早会显示出力量,但此际它在经济上尚无足轻重。18世纪历代沙皇创立起来的采矿业和制造业,因为是以地主或封建商人为雇主,以农奴为劳工,所以正在逐渐走向衰落。新的工业(家庭工业和小规模的纺织工厂),要等到19 世纪60年代才开始有真正显著的发展。而即使是从肥沃的乌克兰黑土区向西方出口粮食,也只有幅度不大的进展。俄属波兰倒是相当发达,但是,它也犹如东欧其他地方(从北方的斯堪的纳维亚直至南方的巴尔干半岛),重大的经济变革时代尚未到来。意大利南部和西班牙亦是如此,只有加泰罗尼亚和巴斯克的小块地区例外。甚至在意大利北部,那里的经济变化要大得多,但这些变化却更明显地表现在农业(农业在这个地区总是资本投资和商业企业的一条主要出路)、商贸和航运业中,而不是制造业上。然而,在整个南欧,工业经济发展都受制于煤的短缺。当时,煤仍是工业动力的惟一重要能源。
于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迅速成为工业强国,而另一部分则落后了。但是,这两种现象并非彼此互不关联。经济停滞、迟缓,甚或衰退,都是经济进步的产物。因为,经济相对落后的国家如何能抵挡新兴财富和工商中心的力量,或在某些情况下的诱惑呢?英国和某些欧洲国家,只要凭低价销售便足以抵制一切竞争对手。世界工厂的头衔是非常适合它们的。对那些不甚发达的地区而言,看起来再“自然”不过的做法,便是应该生产粮食或矿物,然后用这些非竞争性的货物换取英国或其他西欧国家的制成品。科布登告诉意大利人说:“你们的煤就是太阳。”在大地主,或甚至开明的农场主人或牧场主人掌握地方权力的地区,这种交换是两全其美的。古巴的种植园主人相当乐意以蔗糖赚钱,愿意进口外国货物,因为这可使外国人有钱购买他们的蔗糖。在当地制造业者可以说话算数的地方,或当地政府赞赏经济平衡发展的好处或只是意识到依赖性害处的地方,事情就没那么乐观了。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Frederick List)通常带有抽象哲学的惬意打扮,他拒绝那种实际上会使英国成为首要或惟一工业强国的国际经济,因而要求实行保护主义,而且,如我们所见,美国人也这样认为,只是他们没有这种哲学。
上述种种说法皆假定该经济体系在政治上是独立的,并且强大到足以接受或拒绝由世上一小部分最早进行工业化的地区派定给他们的角色。在那些并非独立的地区,如殖民地,就别无选择。如我们所知,印度正处于非工业化的过程中。埃及是这种非工业化过程更为生动的实例。因为在埃及,当地的统治者阿里,实际上已经开始有计划地使他的国家转变为现代经济,特别是工业经济。他不仅鼓励为世界市场种植棉花(从1821年起),而且至1838年,已将1200万英镑这一极可观数目的资金投入工业,工业雇用了大约3-4万工人。如果让埃及走自己的路,将会是怎样一种光景?这个答案我们无从知晓。确实发生的历史是,1838年的英国 -土耳其公约(Anglo-Turkish Convention)将外国商人强加给这个国家,并因此破坏了阿里籍以操持的对外贸易垄断;而在1839-1841年间,西方国家击败了埃及,逼迫埃及削减军队,因而也就消除了曾引导埃及走向工业化的大多数激励因素。19世纪,西方的炮舰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迫使一个国家向外国贸易“开放”,换言之,向世界工业化地区的优势竞争开放。看到19世纪末作为英国保护国的埃及,谁会想到早在50年前,这个国家曾是为了摆脱经济落后状态而走上现代化道路的第一个非白人国家呢?(埃及的现代化曾令科布登感到憎恶,他说:“他们这样做简直是在浪费最好的原棉,这些原棉本来应该是卖给我们的……浪费的还不只是原棉,那些被逼去从事制造业的劳工,本来是应该在棉田里工作的。”Morley,Life ofCobden,Chapter 30.)
在双元革命时代的所有经济后果中,这种“进步国家”和“末开发国家”之间的分歧,被证明是影响最深远最持久的。大致而言,至1848 年,已经可以清楚看出哪些国家是属于第一集团,它们包括西欧(伊比利亚半岛除外)、德国、北意大利、中欧的一些部分、斯堪的纳维亚、美国,可能还有英语世界的移民拓居地。但是,同样很清楚的是,世界的其余部分,除了一小块地区外,在西方进出口货物的非正式压力下,或在西方炮舰和远征军的军事压力下,正在沦为或变成西方的经济附庸地。这种横在“落后”国家与“进步”国家之间的鸿沟,直到20世纪30年代俄国人发展出跨越的手段之前,仍是不可动摇、无法横越,而且日益分隔着世上的少数居民和大多数人口。没有其他事实比这件事对20世纪历史的发展,更具决定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