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漪的害怕并不是莫名其妙的。
她和程逸第一次相伴到奶奶家来,程逸还买了礼物,举手投足之间尽显绅士风度。
陈奶奶招呼着他们吃饭,宋清漪也去帮她的忙,三人的晚饭吃得也算宾主尽欢。
但宋清漪心里总绷着一根弦。
饭后陈奶奶去厨房洗碗,宋清漪也跟着进去,一个人洗一个人摆,两人做的有条不紊。
陈奶奶给宋清漪递过一个碗,默不作声的叹了口气,宋清漪只当没听到,将碗码的整整齐齐。
一片静寂之中,陈奶奶终于开口,“阿清,你昨天发新闻了?”
宋清漪心里咯噔一声,但只是笑了下,“是。”
“新发型挺好看的。”陈奶奶又说。
风牛马不相及的两句话,宋清漪却品出了些别样的感觉。
她低着头,略带敷衍的应了声嗯。
陈奶奶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奶奶知道你受委屈了。”
“嗯。”宋清漪一边应着一边把碗放过去。
陈奶奶望着她,几次欲言又止,宋清漪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厨房里灯光昏黄,安静的氛围好似是凌迟的前一刻,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但大家都在等着,万一会有回还之地。
就在百分之百的选项中等待百分之一的希望。
良久之后,陈奶奶甩打破了这寂静,“阿清。”
“嗯?”宋清漪抬头看向她,目光澄澈。
“你能放过陈铎吗?”陈奶奶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红着一双眼睛,随时都要流下泪来。
宋清漪不知怎地,竟莫名松了一口气。
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妄加揣测终于在这一刻落到了实处。
她看着陈奶奶笑,“奶奶,您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陈奶奶慌张的去抓她的手,那双粗粝的手冰凉,还带着几分颤抖,还未开口,陈奶奶的泪便落了下来。
“奶奶知道你委屈,陈铎他也确确实实做错了,但奶奶没办法看着他把前程都毁了啊。”陈奶奶哽咽着说。
宋清漪抿唇,一言不发。
她没哭,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她只是面无表情的问,“奶奶,陈铎和你说什么了?”
“他……”陈奶奶哽咽着,“他说你现在要是把一切都说出来,他的事业就都毁了。”
“他再也不能演戏了。”陈奶奶抹了一把泪,“你也知道,他自小就喜欢这个,也托了你的福,他才能做了这一行,现在有这些成就,但他说,要是你多说些什么,他的一辈子就都毁了。”
明亮的厨房里,佝偻的老人悲戚的说着,宋清漪在沉默良久之后问道:“奶奶,您觉得我会难过吗?”
陈奶奶顿时噤了声。
她红着一双眼,浑浊的双眼此刻显得无比可怜,两人四目相对,她忽然捂住眼睛,朝着自己大腿拍了一下,“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一个是亲孙子,另一个也是自己极为喜爱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哪一个她都舍不得被伤害,只是现在……怎么就走到这种境地了啊。
陈奶奶抹掉眼泪,嘴皮子哆嗦了许久,终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清漪看向她,伸手抚上她眼角的皱纹,她咧嘴笑了,“奶奶,是不是只要我不诉苦,你们就都觉得我不会疼了呀?”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但带着几分悲凉。
“奶奶,我也是个人呀。”宋清漪说。
陈奶奶捂着眼睛哭到泣不成声。
在印象之中,除了陈爷爷刚走那会儿,陈奶奶是第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宋清漪知道陈奶奶很难做,但这一次她不想再像以前那样退缩。
起码要摆正自己的立场。
陈奶奶哭过之后,扯了张纸擦掉泪直勾勾的看着宋清漪,“阿清,奶奶现在真不知道怎么做了。”
“奶奶,您别插手我们之间的事。”宋清漪平静的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陈奶奶握着她手腕的手紧了下,“阿清,你真要让陈铎身败名裂么?”
宋清漪拿开陈奶奶的手,“这不是我让不让,是他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在这个曾经充满温情的厨房里,陈奶奶沉默良久,最后扭回到料理台前,拿了一块抹布边擦边掉泪,“造孽啊。”
宋清漪没说话,只是听着。
几分钟后,陈奶奶忽然问:“要是你把他揭发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呢?”
宋清漪想了想道:“应该只是声誉下跌吧,可能会损失一些钱,多一些骂他的人,会掉粉。”
半点没有隐瞒。
陈奶奶听了只是沉默,把料理台擦完之后,她打开水龙头清洗抹布,在涓涓水流声中,陈奶奶叹了口气,“都是命啊。”
陈奶奶背过身去。
宋清漪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看到了她从鬓边生出的白发,岁月从未饶人。
“奶奶,我先走了。”宋清漪低声道。
奶奶背着她点头,却在她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刻开口:“阿清啊,奶奶这辈子没求过什么人。这一次,就当奶奶求你。”
宋清漪的手紧握着门把,手背青筋爆起,她舔了舔唇,“奶奶,是认真的吗?”
陈奶奶默了会儿,哽声道:“奶奶知道他不是个东西,但我毕竟是他奶奶啊。我没办法……没办法看着他真的毁了。”
话说完,陈奶奶的背影更佝偻了些,宋清漪竟能看到她红了的耳朵。
她站在那里,百般不是滋味。
良久的沉默之后,宋清漪听到自己说:“为什么你不是我奶奶呢?”
陈奶奶说:“我一直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宋清漪打断,“就这样吧。”
说着便出了门。
程逸见她出来,把手机放回兜里,朝她走过来,宋清漪却拉了他的手,径直往外走。
“怎么了?”程逸低声问了一句。
宋清漪没答。
一直走到电梯里,宋清漪忽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了程逸。
程逸僵了下,却在片刻之后回抱她,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
“我在呢。”
“别难过了。”
宋清漪把头紧紧埋在他怀里,眼泪悉数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一直到电梯停在地下停车场,她也没能停止。
程逸也不动,就任由电梯上上下下,不停有人进来,也不停有人好奇的看着他们,程逸的手却始终在宋清漪头上,一下又一下。
宋清漪很少会有这种时刻,无比热烈、恳切的渴望拥有一个怀抱。
在这里,有她的避风港,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哭。
十分钟之后,宋清漪从程逸怀里抬起头来,妆都花了,红肿着眼睛哽咽道:“带我回家吧。”
程逸低头给她悉心整理了刘海儿,从兜里拿纸给她擦掉眼下的脏污,拉着她的手从电梯里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宋清漪靠在车窗边闭上眼睛假寐,奶奶的话总在她脑海里盘旋,而她总不合时宜的想起在迁宿巷里的日子。
天那么蓝,云那么淡,风也很温柔。
奶奶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只是在这场血缘的较量里,她终归还是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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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厨房里,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兜里摸出手机,颤颤巍巍的摁了号码。
铃声响了几秒,便有人接起。
陈铎喊:“奶奶。”
“别叫我奶奶了。”陈奶奶哽着声音,“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阿清……阿清……你不配啊陈铎!”
“奶奶。”陈铎急忙喊她,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陈奶奶把手机关机,放在厨房里,慢悠悠的挪到房间里,打开角落的那个柜子。
里面都是些旧衣服。
阿清小时候穿的花格子衫,戴过的蝴蝶发卡,她喜欢的糖纸,叠好的千纸鹤,都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儿。
陈奶奶坐在地上,抱着一堆旧衣服哭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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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之后,宋清漪先去房间洗了个澡,氤氲的雾气飘散在浴室里,她把整个人都放空,等到心情调节的差不多了,她才出来。
程逸坐在客厅沙发上,修长的手指富有节奏的敲茶几角落。
宋清漪过去从后面抱了他一下,脑袋埋在他脖颈间,湿发垂在他肩膀上。
程逸扭头看她,宋清漪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程逸笑着起身,去卫生间拿了吹风出来,给她把头发吹干,然后将吹风放回去,出来的时候宋清漪手指间已经夹了一根烟。
她蜷着腿坐在沙发上,细长的女士香烟夹在指间,还未点燃。打火机放在茶几上,她眸子里一片清明,只是直勾勾盯着打火机的方向,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程逸坐到她身边,宋清漪扭头冲着他笑,嘴角咧开,带着些讨好的往他身侧坐了些。
程逸凑到她嘴角闻了下,低声道:“喝酒了?”
宋清漪伸出一根手指,比着指甲,“就一点点。”
程逸轻笑,“想抽烟?”
宋清漪点头,尔后亮晶晶的眸子望着他,猝不及防的凑到他嘴边吻了下,“你说的,想要烟就亲你一下。”
程逸目光深邃,两人四目相对,程逸逐渐低下头,朝着她吻了过去,逐渐攻城略地。
许久之后,程逸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从桌上拿过打火机。
啪嗒。
打火机的光在宋清漪的眸中燃起。
尼古丁的味道在房间里飘散,程逸安静的坐在她旁边,等着她开口。
一支烟燃到一半,宋清漪不过才吸了一口,更多时候还是让它燃着,她目光空洞的望着某一个定点,在烟雾缭绕中,她连这个世界都看不真切。
房间里是久违的可怕的沉默。
良久之后,宋清漪才开口道:“想听故事吗?”
程逸把头偏过去,在她肩膀处蹭了下,凑在她耳边低声说:“愿闻其详。”
“我五岁那年,爸妈开始吵架的。”宋清漪的声音很平静,似是在述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但程逸去拉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明明是夏天,家里温度极高,她穿着长袖睡衣,手心的温度却冷的吓人。
程逸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不疾不徐的捏着她的手指。
“我每天早上起床会自己煮方便面吃,我够不到料理台,只好自己踩着凳子添水,等水开,煮面,最初我煮的面都是硬的,但方便面这种东西,硬的也可以吃。我妈不给我煮饭,她嫌我麻烦,也嫌我是个女孩,她总喜欢去打麻将,在我上学之后,大概九点,她会风雨无阻的出现在麻将馆。”
“我的小学就开在麻将馆旁边,所以每当我下课的时候总能听到我妈的声音,赢了钱就会笑,输了就会骂骂咧咧几句。等我放学走在路上,我就知道今天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中午饭是我妈做的,但她会做的很少,只是能吃。我爸会照常嫌弃她做的饭不好吃,两人会因此吵一架,我会适时端着碗去客厅的角落里,不出意外的,那一顿饭会被掀翻在地上。”
“我爸在骂不过我妈的时候会出门,但他出去之前会给我塞两块钱,让我去买些吃的。所以小学的时候,我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孩子,我的零花钱比所有小孩儿都多。他们大概吵了一年,为吃饭吵,为我的学习吵,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吵。后来吵的频率就少了,因为我爸开始频繁的不回家,回来之后也只看看我,给我塞一笔钱,告诉我要瞒着我妈。”
宋清漪抽了口烟,吐出烟雾,在烟雾中勾唇笑,“怎么可能瞒得住呢?我妈特别聪明,对钱尤其敏感,我也不敢反抗她,所以我爸给的钱大部分都会被我妈拿去打牌。”
“直到我七岁那年夏天。我记得那年的夏天特别燥热,蝉鸣声在晚上不停响起,我躺在我的小房间里热的无法入眠。在我期末考试结束之后,唔,那是我第一次考到了班里第一名,我爸说只要我考了第一就可以去游乐园玩,所以那半年我每天都早起半个小时,晚睡半个小时,我天赋不好,只能靠勤劳。”
“我拿卷子回去的时候蹦蹦跳跳的,真的以为能去游乐园。但我的家里突然多出了第三个人。”
“我爸妈要离婚了。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哭的那么伤心,她一边哭一边骂,我爸和另一个女人站在那里,一个冷漠一个趾高气昂,而我想的是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他们两个谁都不愿意要我,所以最后把我送到了爷爷家。我记得爷爷偷悄悄和陈奶奶说过,他说我可能有点傻,脑子不太清楚,总爱一个人哭和笑,陈奶奶说:那是孩子的个性。”
“我在迁宿巷里过了最快乐的十年。那十年里,有无数夸我的长辈,有一起玩的伙伴,有不嫌弃我孤僻的陈铎,有脾气倔的爷爷和温柔善良的陈奶奶。只是后来,我们都走散了。”
“我妈是病死的,肺癌,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晚期了,整个人苍老的不像样,她和我道歉,说以前对我不好之类的,我却只是微笑,她说我白眼狼,笑的瘆人,最后把我推出了她的病房,和她的病友说我就是个扫把星。”
“后来她去世是我和爷爷收殓了她的尸体,给她买了墓地。没几个月,我爸出了车祸,和他的新妻子一起,他的儿子也在车祸中流掉了,他去世了,只剩下了那个女人。”
“女人还算有情有义,给他收殓尸体,但她在看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两个字:晦气。”
“我那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后来我在字典上查到了意思,心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没人会听我说了。”
“后来,我遇到了陈铎。他很喜欢演戏,想当一名演员,但市面上的好剧本都轮不到他演,为了给他庆生,我写了那部《我的理想国》。那是我一直都崇尚的生活,是我理想的生活,我一个人去找蒋导,一向不善言辞的我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的说,‘我写的作品一定能惊艳世人。’”
“事实证明我做到了。我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天才少女,没过几年又变成了金牌编剧,这些年单凭写剧本我就挣到了九位数。但我知道,主要是因为我的剧本有影帝和视后的加持。”
宋清漪手指间的烟燃尽了。
她在茶几上摁灭烟头,然后把烟蒂扔进垃圾桶里。
从烟盒中又抽了一支烟出来,程逸依旧给她点燃,却在她要吸的时候先吻上了她的唇,在她下唇咬了一口。
宋清漪吃痛,却没闹他,只是笑。
尼古丁的味道散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宋清漪又变得面无表情,她迷离的眼望着某个定点,忽然问:“你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是尚研和万汐联手害我,我都没去揭发尚研吗?”
程逸挑眉:“为什么?”
宋清漪抽了口烟,重重吐出一口烟雾。
“她救过我的命。”宋清漪说:“那年我二十岁,我们那个剧组经历了一场大火,陈铎那天在另一个地方,我和尚研被困在火里,她本来能一个人走的,但最后硬是拖着我一起出来,之后在ICU里躺了好多天,她的胳膊上还有一个太阳的纹身,那是那年烧伤的痕迹。”
“要是没有她,我的生命可能在二十岁那年就结束了。”
“所以,我一直都想给她留一份体面。”
“就算我们做不了朋友,她也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她说过不用记得,但我从未忘记过。”
“我能怪陈铎,但没法怪尚研。”宋清漪说,“只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办法逼着自己去接受了。”
说完之后,宋清漪把烟蒂扔到垃圾桶里。
她捂住自己的脸,颤着声音喊:“程逸。”
程逸看着她,“嗯?”
“抱抱我吧。”宋清漪闷声道:“我想让你抱抱我。”
程逸俯身抱住她,双臂紧紧地箍着她,仿佛要把她融到自己的骨血里。
良久之后,宋清漪缓缓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最后一次再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让步。
她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悲伤,就当是从前欠他们的,这些日子里,她都一一还清。
日后,真的就谁也不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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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漪晚上喝了些酒,虽不多,但夹杂着过往的回忆,也足够醉人,在程逸怀里待着竟睡着了。
程逸看着怀里的人,眉头微蹙,唇瓣亮晶晶的,眼角处还有残余的泪滴,整个人都睡得极不安稳,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探过去擦掉她眼角的泪。
待到她睡的熟了,这才抱着她回到房间。
之后去客厅里所有的一切残渣都收拾好,将烟盒换成糖,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喷上了清新剂,给餐桌上的插花浇了水。
回到房间时,宋清漪正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他,见他进来,竟像个小孩子似的张开双臂,程逸笑着上床,把她揽到了怀里。
程逸在她额上浅浅印下一吻,温声道:“晚安。”
宋清漪把头埋到他怀里,闷声道:“南南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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