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清界限"

在农科所,"革命"也起来了。

第一场雪后。钟杨神色严峻地在棉田同职工们一起砍着棉秆。钟杨干活干得挺利索。周亚军走到钟杨跟前,说:"到关键时候你怎么成了缩头乌龟了?今天下午我们要开朱常青这个反动学术权威的批判会,你为啥不参加?"钟杨说:"我为啥一定要参加?而且我听说你们把我老爹也押来了?"周亚军说:"对!因为他是朱常青的有力保护伞,他们勾结在一起压制你,压制新生力量的成长,而且朱常青是个崇洋媚外典型的资产阶级的反动权威!"钟杨说:"我不这么看。他的目的是想能维持住目前的生产,套不上什么反动权威那一条。而且我爹也没有伙同朱所长压制我!"周亚军说:"钟杨,你这思想太成问题了!"钟杨说:"周亚军,我觉得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冷静,不能把什么事都搅在一堆,眉毛胡子一把抓。"周亚军说:"因为钟匡民是你父亲,所以你要为他开脱是吗?"钟杨说:"我心里清楚,我爹从内心来说,他并不想压制我!"周亚军说:"我听说,朱常青领着人来铲你棉田的时候,你父亲还打了你一个耳光,而且他还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态度多鲜明呀!你为什么要对你父亲的态度这么暧昧?"钟杨说:"因为我理解我父亲当时的心情。"周亚军说:"钟杨,你要认清当前的形势,你这样会成为运动的绊脚石的。我忠告你,这会对你很不利的!"钟杨说:"但我也不能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周亚军说:"好吧,你不参加,下午的批判会我们照样能开!"钟杨说:"那是你们的事!"说着,继续埋头砍他的棉花秆。

这天,农科所的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正在开批判会。被批判的是钟匡民和朱常青。周亚军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言。周亚军说:"种种事实证明,朱常青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他在农科所贯彻的是一条彻头彻尾的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反动路线。而师里最大的走资派钟匡民,是他的忠诚的保护伞,他们俩串通一气,疯狂地压制和打击新生力量,欲把新生力量置之死地而后快!是可忍,孰不可忍!"下面的人喊口号:"打倒师里最大的走资派钟匡民!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朱常青!"

会后,周亚军正严肃地找钟杨谈话。周亚军说:"钟杨,作为同学,我再认真地同你谈一次。你必须改变你的立场,同你走资派父亲划清界限,积极地参加到批判朱常青的反动路线上来!我们知道,在农科所,你是你父亲和朱常青路线下的最大受害者!而且我们也知道,革命胜利后,你父亲资产阶级思想大暴露,为了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官僚资本家的小姐,不惜抛弃你的母亲和你们!"钟杨说:"周亚军,我咋同他划清界限?他是我爹呀!"周亚军说:"血缘上当然无法划清,但在政治上你一定要划清,要同他一刀两断。"钟杨感到为难:"……"周亚军说:"钟杨,我告诉你,我们农科所革委会已经作出决定,如果你不宣布同你父亲划清界限,那么我们就要把你彻底从农科所清除出去!"

晚上,钟杨在农科所宿舍里。他的情绪低落,但仍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读书。周亚军打来电话,口气很严厉。

周亚军说:"钟杨,我现在不是以革委会的成员同你谈话,而是作为一个同学再劝你几句。"钟杨说:"说吧。"周亚军焦急地说:"革委会根据你目前对运动的立场和态度,已决定让你离开农科所,下放到一个边远农场去劳动。但我坚持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宣布同你父亲在政治上划清界限,你就可以仍留在农科所。因为你本身就是他们反革命路线的受害者。"钟杨:"……"周亚军说:"钟杨,我看你还是连夜到我这儿来一下吧,有些话电话里不好说。"

钟杨回到住处思考着。他看了看桌子上的几罐棉种,他痛苦地站起来,走出屋外,骑上自行车,找到了周亚军。农科所边上的一条林带里,月亮在云中穿行。周亚军正在同钟杨谈话。周亚军态度诚恳地说:"钟杨,两年来我们的试验已有了眉目,我觉得你应该留在农科所,在生产三队把试验偷偷地进行下来,不然的话,损失太大了……"钟杨伤感地说:"周亚军,我明白了,你仍是我的好朋友!"钟杨激动地拥抱周亚军说:"亚军,我误会你了。"周亚军说:"钟杨,这里没什么误会,在选棉种试验的问题上,我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但在政治立场上,我们并不一致!"钟杨说:"有前面的这点一致就够了!"

钟杨连夜骑车回家。

刘月季披着衣服开门,她认真在听着钟杨讲情况。钟杨说:"娘,我跟爹的关系总是疙疙瘩瘩地相处不好。有几次,我都不想认他这个爹了,他也生气地说过我不是他儿子。但在现在这个时候,我倒偏要认他这个爹,同他划清界限的事,我真的很难做到!"刘月季说:"那你只有离开农科所了?"钟杨说:"但我的事业我又不想放弃。而且通过这两年的努力,试验上已经有了眉目了。我不知咋办才好。娘,我是来向你讨个主意的。"刘月季说:"你爹也已经押到我们团来了。因为他当过这个团的团长,现在跟郭文云、程世昌都一起关在牛棚里。"钟杨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不能同爹划清界限,要不,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太不像话了,也不是我娘的儿子了。"刘月季叹口气说:"钟杨,你娘是个农村妇女。但你娘懂得人得讲个忠孝。如果有一天娘不行了,你又有重要的事业要去做,娘就会对你说,在忠孝不能两全时,那你就挑个忠字,精忠报国!"钟杨说:"娘,那你说我该咋办?"刘月季说:"所以,照娘看来,政治上划清界限,他还是你爹。可一离开农科所,搞试验的条件没了,那你想做的事业就全落空了。所以娘想,事业跟认爹这两头,事业这一头更重。两头都要,有时两头都会落空。"钟杨说:"娘,我知道了。娘,其实在许多事情上,你都比爹明白。"刘月季说:"钟杨,这些日子没见你,我看你瘦了许多,娘给你做点吃的吧。"钟杨笑着说:"娘,骑了好一阵子自行车,我倒真的有点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