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只有林中的野兽能听得见这木屋中发出的地动山摇那喘息和呻吟。像在动荡的海上。辩机已不顾一切。其所有,只要能再度奋起与再度冲锋。高阳喊叫着。她的眼睛里漫满了感动。他们在欢乐中共抵云端。

然后他们坐起来。

他们知道就要分手了。

公主紧紧抓住辩机的双手。她把它们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要它们能谛听到她内心的誓言。她哭着。她说她怎么舍得离开辩机。她说这里和长安那么遥远。她说她爱他她怕是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见到他。她说她为此很怕。她说她回到长安的家中以后就再也不会有同辩机相聚的这激情的夜晚了。她说也不会再有落日再有黄昏再有与鹿群度的午后。她说她从此会留恋辩机的这林中的草屋,会留恋辩机蓝色的眼睛。她说她不知她走后,辩机一个人留下来会不会很孤单很寂寞。她说她更不知辩机是不是会想她,他想她而见不到她是不是会很难过。她说她为辩机的难过而难过。她说她真不愿离去,不愿把辩机一个人丢在这茫茫的大山里。

她哭着。

很真诚也很哀伤。

最后她哭着在辩机的怀里睡着了。

辩机轻轻地将公主放在了那铺满金色枯草的木床上。他为她盖好了被子。他在她年轻美丽的额头上轻轻地吻别。然后,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知道他从此再不会有女人了,只有绵长的思念伴着这大山。

辩机在夜色中走出了他的草庵。

他把自己藏了起来,他要在那片密林中舔去他自己身上心上的血和污浊。

怎样的割舍。

怎样的别离。

他知道他已经被毁了。就在这昼夜之间。他知道他和这个美丽女人的感情是无望的,而从此,他曾经全身心研读的这学问也是无望的了。他已经完了。他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振作起来,他对他未来在这大山中的黯淡生活充满了绝望。

清晨,辩机在遥远中听到了马蹄声。

他知道这是他们就要把他美丽的姑娘带走了。

高阳再没有上过终南山。

她想她也许不会再登临那座令她断肠的山了。她离开了这里。然而就从离开这里的那一刻,她就开始拼命地想回到那山中去了。她想重新见到辩机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她发现那一切原来并不是儿戏。然而高阳却迟迟未能成行。

因为突然间的一场很大的雪。那雪铺天盖地下了三天又三夜。两尺厚的大雪,堆积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自然也就封住了进山的路。

天地间唯有白茫茫的一片。远远近近的苍莽。

下雪的时候,其实冬刚刚开始不久。

于是,高阳便被封闭在她的落满了积雪的庭院中。她终日足不出户,守着炭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凄惶。她始终牵念着被封在山里的那个辩机。

因为想念,高阳竟变得少言寡语变得忧郁。因那想念是属于大自然中的辩机的,所以那思绪便也淡然,如大自然般的。

高阳公主很少因这想念而乱发脾气,这一点和她过去想念房遗直时完全不同。那时候,她终日暴躁,大声地哭大声地骂人,恨不能挑开房府的房盖。

她便这样陷在忧伤中。浅浅的淡淡的,终日遥望着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终南山。她并且莫名其妙地为辩机守节。自从回到家中,她从不让房遗爱碰她的身子。

此间房遗直也曾几次求见,但也都被高阳公主回绝了。她不给房遗直任何的机会。她觉得她已为这个让她失望的家伙伤透了心。她认为他是个懦弱的男人。她受不了曾和他有过的那种处处小心遮遮掩掩压抑无望的生活。到处是框框,到处受限制。想爱而又要首先想到别人,太累了。在这长安城内深深的房府中,尽管这个男人已经回来,尽管他伸手可触,尽管只要高阳想要,她就一定能得到那旧日的夜晚。但高阳不想,她已经心有旁骛了。

她只守着那场雪。

守着她心里的又一重爱。

那场铺天盖地的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在这越来越冷的季节很难化掉。但高阳公主每天都等着。她每天都盼望那雪那冰凌能尽快化作山中的泉水。她尽日望着那远山,想象着草庵被大雪封门,想象着辩机怎样过着苦行僧的生活。

公主望着望着,终南山的白色终于一天天变得浅淡。积雪融化,发出音乐般的流水声,慢慢地,那山中苍翠的松柏也从积雪中挣扎了出来。

公主想,她一天也不能等了。她要找个借口进山。

就在这时,高阳意外地发现她每月必来的月经没有来。她慌乱了起来。她等待着。她一天天计算着时日。很复杂的一种心情。她知道不来月经就意味着开始孕育了另一个小小的生命。

高阳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同房遗爱在一起了。这中间的父亲究竟是谁。她想她弄不清也许反而很好。她在发现了她身体中的这个秘密之后开始烦躁不安。她很惶惑。终口恹恹。很快,她便开始觉出了心慌恶心,特别是清晨和傍晚。她不想吃饭,讨厌油腻,并开始时常地呕吐。她甚至连眺望终南山的兴致也没有了。她心情祖丧,周身不舒服。她知道她确实是怀孕了。

高阳想,她自从十五岁下嫁到房家,不知为什么,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已有过三个男人。如果说这是过错,那又是谁的过错呢?她小小的年纪。她找不到她真正想爱的男人。不停地阴差阳错,直到这一天直到她终于有了孩于。她想在这三个男人中,唯有辩机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她最希望成为孩子父亲的。但无论如何,她要在这长安城的房家大院中生儿育女,她就又寓不开房遣爱。所以,她不去想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姑且就把他当作是房遗爱的骨血。

她需要房遗爱的帮助和掩护。因为她想上山。她想在身体最最不舒服的时候见到辩机,向他诉说。而这没有房遗爱陪伴来掩入耳目,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高阳很快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房遣爱。

她同房遗爱的那一次谈话很融洽。

一番床第之欢。

房遗爱受宠若惊。这是他们从山上返回后的第一次。

之后,高阳说了她想上山。可山上尚有积雪。

雪已经化了,高阳说,她觉得勇士般的房遗爱应当上山狩猎了。

房遗爱马上懂了高阳的意思,他再不聪明也不至于猜不透高阳的心。他们心照不宜。

高阳问,你干吗不问问我为什么要与你同床?

房遗爱一时语塞。

高阳说,是因为我怀了孩子,是你们房家的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