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的婚事在即,作为父亲,早已赋闲云游的谢崇自然也千里迢迢地赶回了府。
只是,他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兴师问罪:“子渊,你本事见长。请旨赐婚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谢夫人在心里嘀咕,哪能和你商量?
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棒打鸳鸯的。
她劝道:“子渊好不容易才动了想成家的心思,何况那顾姑娘看着就讨人欢喜,有什么不好?”
谢崇的视线越过她,不悦地看向谢随,质问道:“我从前替你相看了那么多人,你一副避如蛇蝎的样子,现在偏偏看上她?”
“顾铮一生光明磊落,他的女儿也不会配不上相府。何况,他的才干,朝中是有目共睹的。若他愿意折腰逢迎,未必不能位极人臣。”谢随答得不卑不亢。
这话令谢崇颇感意外,他笑得有几分讽刺:“朝中皆以为你视他为死敌,真不知道他们听到你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孩儿与他不在一派,自然针锋相对。但他曾是我的老师,孩儿知晓他的抱负和赤子之心。”
“但无论你怎样辩驳,我们谢家终究是士族之首,那顾家女做个侧室也就罢了,怎么配得上做谢家的……”
谢随的脸色骤然冷硬下去,不容辩驳地说道:“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此事孩儿无愧也无悔。如果父亲看不惯,孩儿就自己出去建府,绝不碍您的眼。”
谢崇本还在竭力隐忍,闻言怒极反笑,指着谢随质问谢夫人:“你听听看,你把他惯成了什么德性?一言不合,他就要出去建府?”
自然不止是一言不合。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因为谢崇曾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但因伤病不得不退位,于是便逼着谢随去习武练兵、子承父业。
他不顾谢崇反对,拜入顾铮门下学习治世之道时,差点被谢崇活活打断一条腿。
谢随带着几分嘲意笑了笑,“反正孩儿想要的一切,父亲都是不会允的。既然如此,孩儿不如搬出去,您也眼前清净。何况您看不上阿沅,我不想她嫁来了还要受委屈。”
他对谢崇一向敬而远之,像这样说话夹枪带棒,还是第一次。
谢崇皱了眉,“只不过是个想攀高枝的狐媚子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大动干戈?”
“胡说,我见过那姑娘,她不是那样的人。”谢随还未说话,谢夫人已开口反驳。
“知人知面不知心。”谢崇缓缓道,“我回来时遇见安阳公主,她都告诉我了。那顾清影私自刻了他们二人名字的同心锁,挂在了贞隐寺。这不是早有企图,还能是什么?”
谢夫人不明所以地看向谢随。
什么同心锁?
这证据确凿的,难道顾家那孩子真是装乖卖巧……?
他的脸上虽有意外之色,却没有被人欺瞒算计的愤怒,反而扯唇一笑。
他问谢崇:“您亲眼看见那对同心锁了?”
谢崇冷哼一声,“自然。”
谢随讥诮道:“孩儿的书法,是您亲自教的。父亲怎么就没有看出来,那两把锁上面,是我的字迹?”
谢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而谢崇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看谢随的眼神也陌生起来,仿佛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的儿子。
其实谢随自己回想起来,都不明白自己是以何种心境,堂而皇之地刻下了那两个名字。
那阵子,谢崇看中了黎国公的嫡女,极力想让谢随去相看。
他不愿意,谢崇便整日把不孝挂在嘴上,念叨个不停。
萧清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
买通贞隐寺的法师,说他命中带煞,且近几年将会遇上大劫,所以不宜娶亲。
这法子虽不着调,但一劳永逸。
谢随从来不信神佛,所以对此没有半分忌讳,便采纳了。
去见那位法师时,他经过了贞隐寺的同心桥。
桥上缀满同心锁,放眼望去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银海,令他微微触动。
僧人见他凝神不语,以为他想要挂锁。
他说:“我不挂锁。”
贺子言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的那一天,他去了一趟贞隐寺。
经过同心桥时,他看见一对夫妇在争吵。
女子嗔怒道:“你非要把锁挂在那里吗?太危险了,你又够不着。”
她的丈夫不依不挠:“我找道士算过了,就那个位置最好,可保我们幸福长久。”
谢随道:“我帮你们挂吧。”
他们见谢随一身华服,犹犹豫豫的没敢答应,谢随却已经拿过了锁。
他身量挺拔,手臂也长,只将身子探出桥外一半,便轻轻松松将锁挂了上去。
那对夫妇千恩万谢。
只是不知为何,谢随走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询问道:“听说这里的锁,一旦挂上去了,便不能取下?”
那男子答道:“是。同心锁没有钥匙,一旦扣上,除非叫人来把锁锯断,否则是取不下来的。”
正是在同一天,谢随刻下了那两把锁。
……
谢崇甩手而去后,谢随吩咐宋辰道:“备车,我要去安阳公主府上。”
取下同心锁,是大不吉。
他要亲自再挂回去。
见到平阳,谢随开门见山:“听说我的同心锁在安阳公主的手上。”
谢崇回京时,安阳怀着几分侥幸,以为他能逼谢随把婚退了。
谁知谢随一开口,就是为了这个来兴师问罪。
安阳偏就不想让他如意,冷笑道:“不错,但你来晚了,我已经把它熔了。”
既然这样说了,那无论是真是假,她都不会再给了。
谢随不愿再与她多纠缠,干脆地收回了手,平淡道:“熔了就熔了吧。这样的锁,我想刻多少就刻多少,也不差这一对。”
谢随转身就走,安阳却从背后飞扑过去环住他的腰,又用脸颊贴向他的后背,神色十分眷恋不舍,“我不信那锁是你刻的。我不明白,她有哪里好?但凡你娶一个名门贵女,我也不会这样不甘心。”
“微臣已经说过数次,臣对殿下只有臣子之心。”谢随毫不怜惜地用狠力将她的手掰开,退后一步,面色漠然,“月末我与阿沅大婚,请柬不日便会送到公主府上。当然,公主如果不愿来,也不必勉强自己。”
他拱手行了一礼,在告退前,深深看了她一眼:“公主,方才那样自降身份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谢府内。
秦珍拿着软尺,在顾清影身上比划。
为了量得准,她让顾清影脱去了外衣。
顾清影的身材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只剩松松的单衣时,半露的一对雪胸丰腴玉润,而腰更是细得秦珍一个女子都脸红面热。
怕她着凉,谢老夫人让侍女拿了好几个暖炉来,顾清影离得太近,白玉般的肌肤被闷出淡淡的粉色,妩媚得动人。
顾清影羞怯地抿着唇,谢老夫人以为她在为婚服担心,宽慰道:“你尽管放心,秦尚服坐镇尚衣局多年,就连皇后娘娘册封时的凤冠霞帔,也是她亲自监的工呢。”
“谢老夫人就别打趣我了。”秦珍谦逊一笑,又说,“这喜袍想要好看,便要用最繁复的工艺、最珍奇的料子与绣线堆起来。不过无妨,我找二十几个顶尖的绣娘同时连轴赶工,总能在大婚前准备好。”
“听起来好辛苦。”顾清影做不了女工,绣一会儿便眼睛疼,想象起她们如何对着油灯苦熬,心中十分不忍。
秦珍笑道:“谢大人预支给她们的赏钱实在太丰厚了,不用心做,良心都过意不去的。”
顾清影想的却是,反正都是假的,何须这样认真。
喜服是做给新郎看的,可做得再好看,谢随也不会真的在意。
想想也是讽刺。
说起来,他成婚的消息人尽皆知,也不可能瞒过那位姑娘吧?
这几天都没见着谢随,没准此刻,他也还在忙着安抚她呢。
顾清影只是在心中暗暗慨叹,但她的神情逃不过谢老夫人的眼睛。
“怎么了?”
顾清影自然不敢明说,只是说道:“心里过意不去。只穿一回的衣裳,何须这样用心。”
“这说的是什么傻话?”谢老夫人笑着拉过她的手,“正是因为一生只能一次,才要用最好的。”
量完尺寸后、换好衣服后,正巧太傅田文彬和礼部尚书王晋也来了。
谢老夫人笑着把他们迎了进来,“什么风把两位大人吹来了?”
田文彬道:“我刚从宫里述职回来。皇上想起来谢大人婚事将近,特地亲笔写了一副对联,托我带来。”
李晋道:“我不请自来,是想参谋参谋谢府的布置。方才这一路走来,也的确见到了些还能修整添置之处。”
老夫人宝贝地将那对联收好,又对李晋说道:“李大人是礼部侍郎,若是能指点一二,自然是最好。”
“设宴的花园要多放些宫灯和蜡烛,否则冬日里天色暗得早,晚宴时看不清人。”
“门外那些并蒂莲都是最珍稀、最娇贵的品种,禁不得冻。不如送回花房用暖炉烘着,等成婚那天,恰好是开得娇艳的时候。”
“门厅太空了,可以摆几架翡翠屏风,若是龙凤呈祥的纹样,那就最好。”
老夫人连连称是,“我立刻着人去办。李大人特地跑这一趟,也费心了。”
李晋摆摆手,“这算什么?谢丞相的婚事,可是整个大魏的大喜事。当然要大办特办,而且还要尽善尽美、风风光光的才成。”
就在这时,田文彬道:“哎呦,谢大人可终于回来了。”
顾清影要避嫌,所以一直躲在屏风后,听到他的名字,心猛地揪紧。
谢老夫人问:“朝廷上的事情忙完了?”
谢随道:“今日不忙。”
大家都是做官的,懂事得很。
在这节骨眼上,只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会递到他眼前。
田文彬责怪道:“既然不忙,怎么来得这么晚。这可是你的婚事,眼下还有什么比这更紧要吗?”
“才从城南回来,街上人太多,马车过不来,耽搁了。”谢随说。
李晋大笑起来:“这倒也怪不得别人,你大婚的排场太大,人人都想看热闹。”
田文彬却打趣他:“城南?你去那里做什么?若不是去琳琅街采买物品,那城南便只剩下勾栏院和青楼了。”
“子渊马上就要成亲了,你可别乱说话。”纵然知道他只是玩笑,李晋还是忍不住提醒。
屏风后的顾清影一点也不意外。
他不忙还姗姗来迟,原来真是在和心上人温存。
谢随与他们寒暄了两句,瞥见秦珍手上的绣样册子,想起来她是来给顾清影定做婚服的,视线在屋内搜寻一阵,发现了屏风后的裙摆。
待送走二人,他走到屏风后,笑道:“我一位表姐出嫁时,同我抱怨婚服太重,说她只穿了半天,便腰酸背痛,连腿都抬不动。你这小细身子骨,到时候怕是要受苦。”
顾清影笑不出来,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抬起头看他,看见他的眼眸里全是自己。
可他明明喜欢的另有其人,怎么可以把戏做得这么像,怎么可以对她如此熨帖细心……
谢随问:“我们也出去瞧瞧?”
顾清影想个没人的地方与他聊聊,于是应了。
在李晋的指点,家仆们正忙碌着重新装点相府。
谢随引着她一一看过,问:“这些布置,你喜欢么?”
顾清影其实不曾细看,只瞥见满目的烫金与朱红,但还是点了点头:“喜欢。”
再往前走,便是大门,她的喜轿要经过的地方。
远远地,她看见几个人正架着梯子忙活。
想必是在贴皇上赐的那副对联。
顾清影的脚步顿住了。
在谢随回头时,她轻声开口:“你娶我,不止是为了挡安阳公主,对么?”
他动作一滞,“怎么忽然这样问?”
这是反问,而不是否认。
所以,果然她猜的没有错吧……
顾清影在袖中掐着自己的掌心,留下一道道消不去的白痕,然而此刻她心乱如麻,竟感觉不到半分疼痛。
见她不说话,谢随又问:“究竟怎么了?”
顾清影试探着提起:“有一事想与谢大人商量。”
谢随的语气平静无波,“何须这样客气。你甚少向我提要求,只要我做得到,都可依你。”
要是在以前,这样的话语会令顾清影受宠若惊。
如今她才明白,谢随为什么这样好说话。
他是丞相,世俗不允许他娶一个青楼女子,所以他才要娶她来掩人耳目。
难怪他不管流言蜚语也要去求旨赐婚,只怕这就是他想要的。
如果他娶的是一个高门高户出身的女子,哪里忍得了他这样?
“我们约定一个时限吧。”顾清影叹了口气,说道,“三年后,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谢大人可否与我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谢随:wt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