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相府里,顾清影说自己不后悔了。
但静下来一想,还是后悔的。
而且越想越后悔。
起初,她只不过是不想再躲在顾辞身后了,所以才豁出去的。
现在也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春莺看着桌上的好几盅酒,不由叹气。
纵着小姐喝这么多,等回了府,她少不了要陪着一起挨罚。
但小姐很少这样耍性子,她光是看着都心疼,所以也没有多劝。
满满两杯下肚,顾清影的胃都开始发热,微红着脸自言自语:“其实嫁给他,也不坏,对不对?”
谢随娶她进了门,总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吧。
他要演,所以在别人面前,也总要给她几分面子吧。
更妙的是,他讨厌顾家,一定也不喜欢常常见到她。
那她躲着就是了。
当了十几年的缩头乌龟,没人比她更懂怎么躲事。
而且,这对顾家也不无好处。
即使她与谢随有名无实,以后别人再想乱动顾家,也还是要看看相府的脸面。
春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那道旨意下来以后,府里变得一片压抑,就和顾大人入狱那会儿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开解道:“小姐别再多想了,嫁给丞相大人,一定是天大的好事。”
顾清影又闷头灌了一杯青梅酿,握着春莺的手,说:“我就最后后悔这么一晚上,方才那些话,往后我都不会再说了。我知道,阿爹疼我,娘也疼我,哥哥疼我,你也疼我。谢随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对我怎么样。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话像是自欺欺人,又像是真想开了。
春莺分辨不出来,问道:“那小姐对谢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我猜不透他。可是,他总不是在算计我吧,我有什么值得他大费周章来算计的。”
这家酒馆最出名的就是青梅酿,酒味不浓,抿过舌尖时,最明显的便是清新甜润的果香。
顾清影平时最爱喝这个,但今日却腻了,喝了半壶就去拿烧酒。
她的手早就开始发抖了,抬不动酒坛,但刚想叫春莺倒酒,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覆上酒坛,把它稳稳按住了。
春莺僵硬着立在一边,想提醒她,但被谢随淡淡瞥了一眼,一个字也不敢再说了。
顾清影茫然地抬头,看清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恍惚了一下。
她喝了很多么,怎么还看见谢随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点情绪突然如潮水暴涨,淹没一切。
话说出口,是与内心想法截然不同的赌气意味:“谢随,你好威风啊。你让我嫁,我就得嫁。既然左右都没得选,你当初何苦来问我,何苦又假惺惺地说了那么多?”
春莺心想:完了。
她连忙圆场:“丞相大人不要见怪,小姐喝多了,胡言乱语……”
这婢女脸上惊恐的眼神,就仿佛他是个吃人的怪物。
也不知道顾家平时是如何形容的他。
谢随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春莺一步三回头,但也不得不走。
他是丞相,还是小姐未来的夫婿,他想留在这里,谁也说不得。
走到门口时,宋辰对她说道:“你就放心吧,谢大人不是来找她麻烦吧。”
又问:“不是送你们回府了吗,你们怎么到这儿喝酒来了……在相府的时候,谢大人劝了顾姑娘那么久,我以为她相通了。”
“成亲不是小事,何况丞相把事情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小姐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不慌乱、不多想?”
“我跟在谢大人身边这些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过。你且放心吧,顾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哎……”
室内,檀香与酒香交缠,馥郁得化不开。
顾清影迷迷糊糊地撑着眼皮,见谢随已经坐在了她身侧。
“装不下去了?”他把她的酒杯夺了搁在一边,问道,“不想嫁我吗,嫁我不好吗?”
顾清影当作没听见,起身来去抢酒杯,他便把酒杯举高,威逼利诱,“不回答我,你什么也别想喝。”
顾清影恨恨地看了一眼酒杯的位置,确实是她够不着的高度。
但她就是不说话,装傻充愣地和他僵持着。
谢随叹气:“你尽管去找,看看这京城里,可还有比我更好的夫君?”
顾清影终于忍不住了,“你也不害臊……”
这人怎么这么大的口气?
谢随掰开揉碎了给她分析:“皇上虽是一国之君,但后宫妃嫔众多,不能专一。骠骑将军虽骁勇善战,但太豪放,想必你不会喜欢。齐王虽美名远扬,但他体弱,又有个剽悍的正妻,你若嫁过去,他定护不住你。几位尚书里,只有户部尚书最年轻,但他也大你七岁,实非良配。几位皇子里倒是有年轻俊朗的,但夺嫡太凶险,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顾清影越听越害怕,制止道:“慎言!”
这些人也是他能议论的?如此不敬,就不怕掉脑袋?
带着一点引诱的意味,谢随简明扼要地总结道:“总之,你仔细想想,这桩婚事,你不吃亏。”
顾清影当真沉思了起来,微微蹙眉,很是严肃,就连眼中的醉意都散了几分。
“现在不委屈了吧?”谢随问。
顾清影说:“不委屈了。”
谢随盯着她的眼睛,问:“真不委屈了,还是不敢委屈?”
顾清影又不说话了。
谢随并未指望她回答,毕竟对一个醉鬼来说,这个问题太难了。
何况酒醒之后,她一定会全部忘掉。
但这也意味着,他现在说的话,她也不会记得。
想到这层,谢随的视线渐渐变得幽深,像饱蘸墨汁的笔尖,缓慢细致地描摹她的轮廓,“可你不知道,这长长的五年,我也是这样委屈地过来的。”
谢随第一次见顾清影,是在顾家的书堂。
那天夕阳西下,晖光像金缎一样覆在她身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那道影子早就把她暴露了个彻底,她却以为自己在柱子后躲得很好,与他视线交接时,还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最后她当然是被顾铮发现,提溜着丢去了后花园。
那时,大家都极力忍着笑。
唯有他面无表情,为那一瞬的对视失神了许久。
可她是恩师的女儿,他不能有越轨的念头,否则便是不敬。
后来他官至丞相,终于可以无所顾忌。
可每每想到,顾铮是他踩的第一块垫脚石,与顾家割席决裂,则是他步步高升的投名状,他不知自己能以什么立场去娶她。
直到三年前,好友八卦时,说贺子言正对她死缠烂打。
他以为这么久了,自己多少该淡忘了。
可是那时他鬼使神差,伸手去松枝上捞了一把雪。
压紧的雪团渐渐融成雪水,冷得锥心刺骨。
他就知道了,有的人,是忘不掉的。
后贺子言定亲,但并非真心,只为了哄顾清影安心,所以从未外传。
但偏偏就被萧清知道了,辗转传到了谢随耳朵里。
谢随就把他叫了来。
朝野皆知谢随不喜欢顾家。
要娶顾清影,不就是在和他作对?
贺子言以为他是为此不满,连连磕头谢罪,解释说自己和顾家小姐只是闹着玩,他其实另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相好。
谢随冷眼看他磕得满地是血,也未曾喊停。
有一人实在看不下去,劝道:“顾家已是穷途末路,子言又不傻,怎么会与他们瞎掺和?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其实哪里有什么误会,在座的都是人精,只听了这几句辩解就明白了,是贺子言玩弄了顾清影的感情,却演得太过,以至于败露。
但谢随就是不说话。
贺子言已是骑虎难下,只能继续磕头。
到后来头破血流,众人不忍再看,纷纷移开了目光。
贺子言把自己磕得头晕目眩,最后抬起来的时候眼前一白,侧着栽倒下去。
其他人见谢随无动于衷,想扶又不敢。
贺子言去捂额头的伤口,看到满手鲜血,却不敢有半句委屈,“小人一直是对大人忠心不二的,小人立刻就去和顾家说清楚。”
……
谢随只分神了片刻,可一转头,顾清影偷偷摸摸地又伸手去够酒壶。
她的动作全然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但她喝得迷糊,还以为自己做得十分隐秘。
谢随忍无可忍地将她拉到自己的腿上锢着,分别抓住了她的两只手,朝门外喊了声“宋辰”。
宋辰推门进来见此情形,捂着眼睛“哎呦”一声就想出去,又被谢随叫了回来。
他的眼睛一点不敢往前看,只能盯着自己的鞋面,问:“大、大人有何吩咐?”
“把酒拿走。再叫人煮碗醒酒汤来。”
顾清影看了一眼褐色汤汁,皱了眉:“药?没有蜜饯,我不喝药。”
虽然嘴硬,但她其实醉得不醒,要不是半边身子都靠在椅子上,只怕立刻就要滑到桌底去了。
谢随静静地看着她,神色淡然,但也说不上多好看。
就因为要和他成亲,她要把自己喝成这样。
话里话外都是心甘情愿,可她嘴里有真话吗?
谢随识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多半也只是怕他而已。
他说了声“不喝也得喝”,就掐着她的下巴,硬生生地醒酒汤灌了下去。
他灌得极有水平,顾清影虽被呛着了,但整碗汤汁都一滴不少地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在这之后才开始猛烈咳嗽。
宋辰站在一旁,连唾沫都不敢咽。
难怪小侯爷说谢大人应该去当刑部……这动作可真是够利索的。
谢随结账回来时,顾清影正身形摇晃地往马车里钻。
他派这辆马车送她回府,她却停在这里喝酒。
他为什么要送她回去?
他与她好言好语地说了那么多,都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她是一点也没听进心里去。
“扶她下去。”谢随吩咐完宋辰,又对着眼睛都睁不开的顾清影说道,“自己走回去,吹吹冷风,酒醒得快。”
可是,天色马上就要黑了。
宋辰目瞪口呆:“大人,你真的放心……?顾姑娘还醉着呢。”
“不放心。”谢随道,“所以你让马走慢些,我们就在后面跟着。”
“这要是传出去了,他们说你苛待顾姑娘……”宋辰看着街头人来人往,不禁满头冷汗。
谢随无所谓地一哂, “你以为我的恶名还少这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