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荆噎气,切了一声。
接着,那个深色木质发冠出现在他眼皮底下,赵荆道:“我哪儿有手接,你拿着就好。”
徐念念摇头,上回在石滩,她是不清楚才接了赵荆递过来的发冠,如今她已经知道这个发冠意味着什么,它并非只是一个轻巧寻常的男子饰物,在发冠之中,暗含机关,机关之内,藏有能够决定国家存亡的半边虎符,她不能拿着。
她细声说:“我拿不了如此珍贵的物件,万一磕了、碰了、掉了,我可就成罪人了。”
赵荆顿了顿,明白她话中之意。他心里有诧异,随后又不觉惊讶,因为她总令人欣奇的有本事。
见赵荆不答,徐念念笑笑说:“我放你腿上。”
赵荆:“行。”
发冠落下时,赵荆看到她白皙手背下拱起的指骨,和一点桃杏般的指尖,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只一下,徐念念的手便收了回去。
很快,她的手指穿过他湿漉的墨发,不轻不重的为他按摩,力道恰好,且每一下都准确的落在能疏通经淤的穴位上。
赵荆:“你懂的不少,还知道百会穴与风池穴。”
徐念念一愣,说:“我不会识穴位,这些是我跟府上嬷嬷学来伺候人的。我在学习按摩手法时,能感觉到嬷嬷按的地方会与寻常处有些许区别,有时是皮下有一个软节,有时是在骨与骨之间,有时是一个略微凹陷处,有时我也答不上来,就是觉着应当在那个位置,我还能通过对方的反应来判断有没有按准确。嬷嬷只告诉我,按这些地方会令人舒服。”
她居然能无师自通穴位在何处。
赵荆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她当真是一个聪慧的女郎。
徐念念不久后收了力道,她的手伸过赵荆身前,捻起那个静静躺着的发冠,为他梳发。
她动作熟稔,几下便将墨发盘好束进发冠中。
赵荆盘腿坐着,未起身,他回过头,在濛濛天雾中与她交视。
徐念念:“你看我作甚?”
她外表美丽,性子柔顺,惹得男子注目实属常事,甚至于,赵荆能由如今的她身上隐隐看到她难言的过去,但赵荆不在意这些,他看到的也不止这些,他还看到了她的头脑,他心中腾起一股惜才之心:“你有很好的天资,可别荒废,要争出一番作为才行。”
徐念念一下便理解了赵荆的意思。
斜阳落在山林上,一片红灿灿,大雁排成排,由两人头顶飞过,不知要远行到哪儿。
徐念念转身去洗帕巾,一方帕巾在水中如纯白的花,在她指尖先是皱缩,然后鼓胀、嘭开。
她说:“赵郎,谢谢你看得起我,但什么是有一番作为、什么是没有作为?我想在你眼中,立下战功,入朝当官,执掌权力,功成名就是有为,我没有上过战场,没有去过朝堂,也没有拥有过任何,”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她无比熟悉的后花园,徐泾和一帮男人在纵情享乐,荒诞不经,可又是如此寻常,“可我猜这些地方没什么女人,不是她们本就不行,因为我真的见过许多、许多愚蠢的男人,是我们这个朝廷不想允许女人做这些事。”
她在这山河浩瀚中是如此渺小,以至于连叹息都平静:“人与人之间的志向是不一样的,我们做同一件事需要为之付出的艰辛亦不同。我没有咬紧牙关誓要改变什么的心性,螳臂当车的事我不想做,你想成为飞过高山的鸟,因为你本就不凡,而我当一条水里自在的游鱼就好了。无为或许是一种简单朴素的幸福,这已经是我以前不敢奢求之事了。就让我碌碌无为的、毫无承担的度过此生吧。”
在认识赵荆之前,根本没有人关注过她的天资,唯有赵荆,虽然会欺负她,但也时时鼓励她,夸她聪慧,奈何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实在配不上他的期许。
雨停后,瀑布的水没有那么湍急了,但水流要从那么伟岸的高山上坠落,砸在石上必将承受千钧之力,实际怎能不汹涌痛苦?
她为何要承担这些?
徐念念攥干帕巾,起身,要去扶赵荆起来。
赵荆打直身,徐念念才及他肩膀,她是如此单薄脆弱,似一株弱柳,他轻轻一碰就要倒,她要仰望,才能对上他的眼睛,可她说的话,好像比眼前那些砸落在褐蔼岩石上的水,还要磅礴。
赵荆起先是沉默,脚边的潭池内,水流清澈,可以看到的底下的卵石和游来游去的鱼,那些鱼小小的,索群而居,受到一点风吹草动都逃窜般躲起。
但他就是知道,她会的,因为,她看刘静水时的眼神不会撒谎。
半晌他道:“罢了。”
待来日她想,他会相助。
徐念念忽然兴奋指天:“赵郎,你看,云上好似有另一个世界!”
赵荆顺着她指方向望去,在那片雨后金霞之中,浮现出了眼前潭池的景象。
民间相传,一种名为蜃的神物吐气,便会将地下的世界幻化到天上去,此事极为罕见,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回,称之为神迹都不为过。
徐念念脖子仰的老高,眼中满是震撼。
她双手并扣,作祈求状,虔诚许愿:“老天,保佑我平平安安到武陵,有一个自己的家,度过一生。”
天上的潭池徐徐摇曳,鸟在天下飞,某刻,赵荆眼皮一抬,他看到有一条鱼跃过金光,在日暮里与一只飞鸟恰好相拥在一块。
跟前的潭池里,浮光跃金,鱼尾一甩,溅起几丛灿灿的水花,鱼又游进水中,好像也游进了赵荆心里。
许多年以后,游鱼与飞鸟交汇的一幕,仍深深烙印在他记忆之中,一刻不曾模糊过。
“喂,你们俩,来用夕食了!”
山涧回音阵阵,徐念念循声望去,刘影深缩成小小一个点,他站在镖队停靠的平坦处,朝他们急呼。
赵荆未应他,徐念念手作喇叭状,朝上头回话:“我们这就来!”
徐念念赶忙拉过赵荆的手,小跑向人群汇聚处:“赵郎,别管来日的事了,先把今日的鱼汤抢到喝了暖暖胃吧!”
她没使劲,怕弄痛赵荆,好似一朵云般轻柔,将他裹挟,赵荆不动声色的垂眸,她的手小小软软,只是扣在他指骨间,就不见掌心了,她怎能如此顺理成章?
赵荆没有说话,脚下随着她步调,快步走进那片热闹的篝火地。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一点没放进正文的稿子:
回去路上,花香漫溢,徐念念爱美,随手摘下一朵野花,别在耳朵后。她咯咯的笑,又好奇:“赵郎,你一个太监,你能帮我啥,帮我进宫当宫女啊?”
赵荆:……
徐念念靠近他,叽叽喳喳,像只雀儿:“赵郎,我以前听说这男人有两大爱好,你猜猜是什么?”
赵荆:“功名与利禄。”
徐念念:“是‘拉良家妇女下水’和‘劝风尘女子从良’。”
今日他见她落魄,心有怜惜,想出手相助,这或许是真的,但他来日见她起了高楼,要说的那些话,要做的那些事,她都能猜到。今日他是少年,立志云霄,来日他混迹世俗,就会同流合污。世间有多少人会是意外?
这话说的,赵荆不服:“我不是这种鳖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