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伤心欲绝的一年

忧伤和哀愁,对我是奢侈的。

以前,看影视作品,他(她)都有权,在爱人逝去,放纵自己。或十字街头,醉生梦死,或车流长河,横穿马路。

我却不能。随她而去。因为。小睿。

拎着袋子,眼睛通红,行尸走肉,逡巡在单位,长长的走廊里。

“爱人走了远在天边/处死我吧既然我不再有爱/我心痛欲碎还不如一死了之/瞧瞧自己也必死无疑肋骨排排。”

喃喃自语,踉踉跄跄,没有颜色,没有声音。

是谁说的?死亡,让人深刻。我宁可在深刻前,死去。

不再独自思念!

清清老婆,你好自私,让我替你远行吧!

看你能否?孤单承受生命之重?

也许,这一切,都不真实,也许,它只是幻觉?

在星河世纪城,在我们的,家里。

清清老婆,正艳若桃李,温柔可人。

哼着歌,准备我们的,晚餐。

拥挤的地铁不再拥挤。

意识的道子,轻飘飘地上浮,占领了这座城市的制高点,充满哀伤和怜爱,俯瞰,蚂蚁般的人群和黑雁似的人生。

我们全都生活在黑夜这口井中,只有月亮是那遥远而神秘的井口。

不知如何逃离?

从未想过逃离。

我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气,像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上,旱季,即将干涸的河泥里,最后一条,相信永动机的,土鱼。

明知是个死,还在拼命扑腾。

“道子啊,你不能带我,去一次纽约吗?

让我看看,我的,清清,老婆,一眼。”

打开家门。

没有明媚的笑容,没有娇媚的声音。

每一个房间,寻找。

也没有藏在门后,突然大叫的,惊喜。

什么,都,没有。

我颓废地窝在单人沙发上。

在空气里,挥舞着手,拥抱着,你无处不在的,印象。

上衣口袋的钱包里,是你生动的,永恒。

纽扣,超现实主义,是我此刻,唯一的,慰藉。

空灵才能对抗空灵。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

所有的诗词歌赋,都黯然失色;一切的摇滚呐喊,全寂静无声。

泪水,察觉不到的泪水,从天上来,顺着脸庞,滑落。

一滴滴,一串串,一片片,汹涌,恣肆。

冻结的心灵。

最寒冷的冬天,来了。

默念《纽扣》。

和作者的心一起,北极,千年冰盖,冻土,厚厚的。

能融化吗?

“天空总穿着白黑相间的大氅

衣上的第一颗纽扣叫太阳,第二颗月亮

谁能解开它们

让我看一眼天外的世界

你的空缺犹如穿针的线

穿透了我的躯体。

我所做的一切都被它的色彩一针针缝缀。

寻找

当我寻找你时万籁沉寂无声

一群人看见一个幽灵

这是真的

然而我继续尝试朝你走来

寻找你

道路已被铺成而许多小径却消失了

脚印接着脚印

通向家中的你

在道路已经无处可去的时候

我仍然继续希望

当我寻找你时

一颗心在山冈上深长的枯草中

走动

鸟儿围绕我而没入空中

影子流入地面

石头在我前面如同引导我的蜡烛

开始熄灭”

晚上,我擦干眼泪,从冰箱里,丰富多彩的食材里,随意拿了两样。

一阵眩晕,仿佛,冰箱边上的空间里,满满的都是你,自豪的骄傲。

我们家的菜篮子啊,谁来装满?

扶着墙壁,一步几晃,厨房。

菜刀,菜墩,锅碗瓢盆,全都有了,生命。

都是你,天地间的,精灵!

赋予了,它们,你却,寂然,远行。

一边切,一边流泪。

泪水,和手切破的,血水,在绿色的蔬菜中,织染。

草草,翻炒。

连味蕾都,失去了,光明。

蹒跚着,快步扑到卧室的大床,抱着枕头,你淡淡的香味,依然。

嚎啕大哭。

在这里,我可以摘下一切伪善的面具,抛开华丽的新衣,甚至,忘记自己的性别。

我就是脆弱,还很委屈,窝窝囊囊。

不行吗?

谁规定的?

男人!

就应该坚强,打落牙齿和血吞;就应该乐观,躺下自己把忧伤抚摸;就应该担当,把老老小小背在肩上。

在历史和未来之间,负重前行!

清清啊,你回来吧,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生命因你而精彩

你快回来

把我的思念带回来

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

我不和你吵架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吗?

也不再似懂非懂,不懂装懂,装模作样,维护一家之主的,权威。

就算,不当这个大男人,也行。

我会是,乖乖的,忠心的,撒娇的,小狗。

陪你在小区散步,在家里打闹,永远,可好?

我只要你,回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讨厌时间。

滴答声声,催促你,毫无意义地折腾!

陶渊明兄长啊,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浩然老弟啊,叫上我外公,那字万义的老翁,在河边垂钓,顺便读读水浒,嗯,反对贪官污史(吏),然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亦快哉?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有人擂门,惊醒了,恍恍惚惚的我。

费力地,拉开,爷爷奶奶,小舅公舅婆,小爷公爷婆。

他们粉碎了我,最后的梦。

“大军啊,节哀吧。我家姗姗乖囡,我也很痛,唉,世事无常啊!”

爷爷在奶奶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抬起有点干枯的手,替我擦泪。头发和胡子更白了,背也开始佝偻,咳嗽,断断续续。

“爷爷,嗯,奶奶。我,不能没有她啊!”

和爷爷奶奶抱头痛哭。

“知道,知道,姗姗有你,重情重义的,也该,含笑九泉了。”奶奶抚摸我的头发,泪水喷涌。

“嗯,舅公,爷公,各位婆婆,您们请进吧,我,泡茶。”

擦了下泪水,我视线模糊地,招呼。

“别管了,你坐下。我们自己来!”

小舅公,眼睛红红的沙哑。

儿子小睿,放学回来了。

“老爸,姐姐来电话了吗?”

看着家里一大堆人,他有点狐疑。

“啊,她说她,挺好的,过几天,就回来了。”

我已经不能语言了,小爷公缓缓地说。

“是吗?那太好了!姐姐又可以教我小提琴了。”

小睿,开心地大叫。少年不识愁之味。

棋琴书画,清清老婆书要差一点。

在我和儿子的房间还有她的画。

一幅是山水画《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一幅,油画《蜜-印象》。

另外一幅,是她最得意的,小心翼翼收藏的作品。

《春之声》。

这幅作品,我把它装入楠木棺材,陪她去了。

在我们的卧室里,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并排挂着的,是清清老婆唯一写的诗,我替她命名的《春之圆舞曲》,狂草地装裱在镜框中。

“韭花金黄,绿波浪,诗情画意今何在?农夫春耕忙。”

过几天,我也重新狂草一副,装裱后,一并装入,也许在那边,看见她的诗我的字,不再孤单。

小时候,老妈总说我阳气重,所以,根据10岁那年有道高僧的建议,我还有个不为人知的笔名,“豆豆”。

大意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用这种缠绵之物,克一下小施主冲天的阳气吧!阿弥陀佛。”大师飘然而去。

在《易经》里,太阳,太阴,都不好。

唐三藏领我见观音菩萨,梦境里菩萨也曾叮嘱,要一心向善,不可好勇斗狠。

所以,有我的字,虽比不上太上老君,如律急急令辟邪,但大鬼小鬼,想必也不敢,欺负我家清清老婆吧!

一起入土的,还有清清老婆,最喜欢的浅蓝色呢子短大衣,和一整套衣服,以及我的一套橙色练功服。

生未保护,来世再聚。

在小舅公刻意营造的,酒的氛围中,我终于可以,大醉,唉,能长眠,该多好哇!

有人说,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

晚上,渴得厉害,手一摸,兀自叫呢。

“清清老婆,我渴了,水。”

没有回音。

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才知道枕边人,已然不在了。

眼泪不停落下,今夜的天空很漂亮,殊不知那闪烁的星光也是天空的泪光。清清,我只是你眼角,忍住不愿落下的一滴泪,在还没滑落前,就在空气里蒸发不见了。

“老爸,给你,水。”

儿子小睿,赫然站在床头。

“啊,那啥,我今天可能眼角膜发炎了,老想流泪。”和爷爷奶奶商量了,暂时不告诉小睿,怕他受不了。

“呜呜呜,你们都骗我!姐姐,是不是,555,死了啊?”儿子扑进我怀里,坳哭。

“儿子不哭,乖,你听谁说的?嗯,姐姐没事的,啊。她没事的。”

我呜咽着,摸摸儿子的头。

“骗人!哼,为什么要骗我啊!555!”哭声更大了。

抽抽搭搭中,他告诉我,喝醉了,很大声地哭,然后就是嚷嚷着,要去纽约找她。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还乱七八糟唱歌。

“痕痕”,儿子鼻子堵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还骗我,爷爷,我问他还演戏吗?他说,流着泪说不演了,姐姐不在了。哼。”

喝了点水,我安慰他,也许姐姐没死呢。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儿子似信非信的,不哭了。

“老爸,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姐姐她帮我找到了信心。”儿子懂事地安慰我。

“嗯,好的,小睿乖,先出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老爸想,一个人呆着。”

小睿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担心地回房去了。

灯关了,透过窗帘,惨白的月光,零零星星地渗入。

曲着腿,抱着沉重的脑袋,昏昏沉沉起来。

爷爷奶奶说,林阿姨,我岳母,不同意他们去纽约。

长途飞机,老人家年龄大了,怕出事。

“我再也不能承受,下一个亲人失去的痛苦了呀!”岳母在电话里说。也拒绝了我,去看清清老婆最后一眼的请求。

“不是我不近人情,你岳父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你来了,我还要陪你,分不开身哪!还有,就让她静静地走吧。看一眼,又能起多大作用呢?

最主要的,看见你涕泗滂沱,我又会旧伤复发,痛彻心扉,唉,女婿啊,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和她爸,嗯,什么时候醒过来,都相信你一片爱心,是阿拉家姗姗命苦哇!555!”

唉!精明如我,在家务事中也是黔驴技穷啊。

终于明白,快乐是共享,苦难是自扛。让你哭到撕心裂肺的那个人,是你最爱的人。

强撑着去单位告了假。

没手机,谁也找不着我,世界重新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