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把脏盘子和空瓶子摆到小推车上,当他走出房间后,奥尔佳问道:
“那个小姑娘是谁?”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斯克雷塔说。
“她真的很像一个小天使,”雅库布说。
“一个为他提供情妇的天使?”奥尔佳问。
“是的,”雅库布说,“一个拉皮条和做媒婆的天使。我想象中的他的守护天使正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天使,”斯克雷塔说,“但是,奇怪的是,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个小姑娘,尽管我认识这里几乎所有的人。”
“这么说来,我就只有一种解释,”雅库布说,“她不是这里的人。”
“不管她是一个天使,还是一个打扫房间的清洁女工的女儿,有一件事情我是可以担保的,”奥尔佳说,“他不是去会一个女人的!这家伙实在虚荣得令人可怕,他只会吹牛。”
“我觉得他很可爱,”雅库布说。
“这很可能,”奥尔佳说,“但我还是坚持认为,这家伙是我见过的最虚荣的人。我敢跟你们打赌,在我们来到之前的一个小时,他给了这个小姑娘一把半美元的硬币,他让她在规定的时刻带着一朵鲜花来找他。虔敬的信徒们对神迹的表演总是有一种敏锐的感觉。”
“我衷心地希望您说的是事实,”斯克雷塔大夫说。“确实,伯特莱夫先生病得很厉害,一个爱情之夜是会让他遭遇生命危险的。”
“您瞧,我说得没错吧。他所有关于女人的影射都不过是自吹自擂的大话。”
“亲爱的小姐,”斯克雷塔大夫说,“我是他的医生和他的朋友,然而,我却并不那么确信。我还在问我自己呢。”
“他真的病得很严重吗?”雅库布问。
“你想,他为什么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年时间,而他那么迷恋着的年轻妻子,只是偶尔才来看望他呢?”
“没有了他,这里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闷了,”雅库布说。
确实,他们三人都感到突然被人抛弃了,他们都不愿意在这个房间里再多待下去,他们都觉得这不是在自己家里。
斯克雷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我们先陪奥尔佳小姐同去,然后,我们再去转一圈。我们还有很多事要谈。”
奥尔佳很不高兴地反对道:“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睡觉!”
“该回去了,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作为医生,命令您回去休息,”斯克雷塔很严肃地说。
他们走出里奇蒙大厦,进入公共花园。走着走着,奥尔佳找到一个机会,悄悄地对雅库布说:“我想跟你一起度过这一晚上……”
但雅库布只是耸了耸肩膀,因为斯克雷塔执意坚持他的安排。他们把年轻女郎送回卡尔·马克思公寓,当着他朋友的面,雅库布甚至都没有像习惯的那样抚摩一下她的头发。大夫对李子般乳房的反感,使他突然失去了勇气。他从奥尔佳的脸上看出了她的失望,他为自己伤了她的心而难过。
“嗨,你觉得怎样?”斯克雷塔问道,这时候,他已经单独跟他的朋友走在公共花园的小径上。“当我说我需要一个父亲的时候,你一定听到我的话了。甚至连一块石头都会对我产生怜悯之心的。而他,他却开始谈起了圣保罗!他真的无法明白吗?差不多有两年了,我一直对他解释说,我是个孤儿,两年了,我对他反复强调一本美国护照的好处。我还千百次暗示了各种各样收养的例子。按照我的盘算,所有这些暗示早该使他想到来收养我了。”
“他早就被他自己吓傻了。”雅库布说。
“是这样的。”斯克雷塔表示同意。
“假如他真的病得很严重,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雅库布说。“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痛苦吗?”
“还要更痛苦呢,”斯克雷塔说。“六个月之前,他刚刚有过一次十分严重的心肌梗死,从此后,他被禁止长途旅行,他在这里生活得像是一个囚徒。他的生命悬于细丝,岌岌可危,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你看,”雅库布说,“在这一情况下,你早该明白,暗示的方法并不好,因为无论哪一种暗示,都只能在他身上引起一种对他自己的反思。你应该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你的要求。他当然会直面现实,因为他喜欢让别人愉快。这也符合他对他自己的想法。他愿意让他的同类愉快。”
“你真是个天才!”斯克雷塔大声嚷道,停住了脚步。“这简单得就如同哥伦布的鸡蛋,恰恰就是这样!瞧,我真傻,我白白浪费我两年的生命,因为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猜测他的心!我花费了整整两年的生命无谓地拐弯抹角!这是你的错,因为你本该早早地就给我一个建议了。”
“瞧你!你自己早就该来问我的嘛!”
“两年多了,你都没有来看过我!”
两个朋友行走在漆黑的公园里,呼吸着初秋夜晚的清凉空气。
“既然我已经让他当上了父亲,我兴许有资格让他认我当儿子吧!”斯克雷塔说。
雅库布表示同意。
“我的不幸,”久久一阵子沉默后,斯克雷塔继续道,“是我周围尽是一些白痴。在这个小城市里,我能够找到什么人请教一二吗?人只要生得聪明一些,就全都逃脱不了流亡的命运。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到了一点,因为这是我的专业:人类制造了一大群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白痴。一个人越是傻,他就越是想生殖。完美的生命最多生育一个孩子,而最优秀的,像你这样,则决定根本就不生育。这是一个灾难。而我,我经常在想,梦想能有这样的一个世界,一个人不是诞生于陌生人之中,而是在兄弟们之中。”
雅库布听着斯克雷塔的话,觉得话里没什么太有意思的东西。斯克雷塔继续道:
“别以为这仅仅是一句话!我不是一个政治家,而是一个医生,兄弟这个词对我来说,具有一个精确的意义。那些至少有一个共同的父亲或一个共同的母亲的人,才是兄弟。所罗门的所有儿子,尽管他们诞生于一百个不同母亲的肚子,全都是兄弟。这真是奇妙至极!你以为如何?”
雅库布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显然,”斯克雷塔继续道,“很难迫使人们在性交的时候考虑子孙后代的利益。但是,我要讨论的不是这些。在我们的世纪,毕竟还应该有其他的方法,来解决合理生育孩子的问题。人们不能永远地把爱与生殖混淆在一起。”
雅库布同意这一想法。
“只不过,你感兴趣的惟一事情,你,是让性爱从生殖中摆脱出来,”斯克雷塔说。“而对我来说,问题更是让生殖从性爱中摆脱出来,我打算把我的计划告诉你。在试管中的,都是我的精液。”
这一次,雅库布的注意力被唤醒了。
“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主意!”雅库布说。
“奇妙无比!”斯克雷塔说。“用这个方法,我已经治愈了不少女人的不育症。别忘了,如果说许多女人不能有孩子,那仅仅是因为他们的丈夫是不育的。我在整个国家有一大批患者,四年来,我在城里的门诊所作一些妇科检查。在一个注射器里配上精液,然后往女病人的肚子里输入这生命之液,那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你有了多少孩子?”
“好几年了,我一直这么做,不过,对具体的数字,我只能猜一个大致差不离。我并不能总是确信我的父亲身份,因为我的病人对我不忠,假如我可以把她们跟她们的丈夫睡觉称作不忠的话。而且,她们事后就回家了,以至于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治疗成功了没有。至于住在这里的病人,事情就比较明确了。”
斯克雷塔噤声不语了,雅库布也沉浸于一种温柔的冥想中。斯克雷塔的计划让他着迷,他有些激动,因为他在他老朋友的身上发现了他的本性,他真是一个不知悔改的梦想者。想到这里,雅库布说:“这大概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吧,跟那么多的女人有孩子……”
“而且,他们都是兄弟,”斯克雷塔补充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着,呼吸着清香的空气。斯克雷塔又接过话头:
“你知道,我常常对自己说,尽管这里有许多令我们不快的事情,我们还是要对这个国家承担责任。我不能自由地去外国旅行,这让我深感愤怒,但是我永远也不能由此责骂我的国家。我首先必须责骂的,应该是我自己。我们中间有谁曾经做了什么,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一些?我们中间有谁曾经做了什么,让我们可以在其中生活?让它成为那样的一个国家,人们生活在其中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仅此而已,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斯克雷塔放低嗓门,开始娓娓而谈:“觉得是在自己的家里,就是说,觉得是在自己人中间。既然你已经说过,你要去外国了,我想,我应该说服你参加到我的计划中来。我为你准备了一个试管。你要去外国了,而在这里,你的孩子将来到这个世界,十年后,或者二十年后,你将看到,这会是一个多么灿烂辉煌的国家啊!”
夜空中悬着一轮圆月(它将一直留到我们故事的最后一夜,基于这一理由,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形容为月光故事),斯克雷塔大夫陪雅库布返回里奇蒙大厦。他说:“你不应该明天就走。”
“我必须走。有人在等我。”雅库布说,但是,他知道,他兴许会被说服而留下来。
“这样不好吧,”斯克雷塔说,“我很高兴我的计划能让你喜欢。明天,我们来好好地讨论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