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内,十几双眼睛虎视眈眈。
穆云翳微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朝前方一人伸出手,语调平淡,好像二人之间从未有过更进一步的关系:“萧盟主。”
萧朗第一次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叫自己,心里早已笑得前仰后合,脸上还要做出一副疏离的模样。
“穆教主。”他伸出手去,两只手当着众人的面轻轻一握,很快又放开。
这是穆云翳第一次不用伪装,以一线飞红教主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来见他。美中不足的是两人后头还站着十几个面色凝重,心里暗暗防备的教众。穆云翳毫不怀疑,这时候只要自己敢做出任何一点儿要向萧朗再靠近一点的举动,他们就要一拥而上将自己拿下了。
萧朗早猜到这帮人还是不太放心,自己这时候如果表现出和穆云翳的亲密,只会增加他们心中的动摇。
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以客套到不能再客套的语气朝着穆云翳表达了武林盟对于一线飞红前些日子出手帮忙的感谢。
穆云翳也就木着脸配合着他说了些场面话,一副极好说话,相谈甚欢的模样。
萧朗提出要请他喝茶,那帮人自然不好再一道跟去——这么多人,都挤在一个屋子里也不像样子。
摆脱后,萧朗脸上的笑容便轻松了不少,他舒了一口气,与穆云翳面对面坐下,给他斟茶。
穆云翳的视线从细长的水柱转移到萧朗修长的十指,再慢慢地往上,一直到萧朗的脸上停住。
萧朗动作不停,眼睛也没抬起,却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目光。他咳了咳,将茶杯往他面前移了移,轻声道:“好在你是背对着门口的,不然谁从门前经过,看见你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还以为你要找个机会暗算我呢。”
穆云翳轻笑一声,接过茶道:“有这么狰狞么?”
“不是狰狞。”萧朗看着心情不错,他撇了撇茶上浮沫:“而是太……”
他想说痴狂,但仔细一想,这词虽然准确,但其中狎昵的意味实在难以让人忽视,于是干脆闭上了嘴。
穆云翳心中大概也猜测到一些,微微笑了笑,贴心地助他转移开话题:“这茶甚好。”
“武林盟主用来招待贵客的茶要是不好,武林盟的脸面往哪儿放。”萧朗笑道:“这是君山银针,你要是喜欢,我待会儿偷偷给你塞一点儿。”
“堂堂武林盟主,竟然为我徇私舞弊。”穆云翳从胸腔发出沉闷的一笑:“……何其荣幸。”
“都是定量分给的。”萧朗道:“我闲来无事才会喝一点儿,时济不喜品茗,他爱喝酒,多出来的我爱给谁给谁。”
他转眼望了穆云翳一眼,身体微微往后,颇为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你终于能用自己这张脸进来了。”
穆云翳一愣,萧朗道:“我之前每次看你的声音从那张人皮面具下发出来,总觉得怪别扭的。”
穆云翳道:“我也厌烦。”
萧朗一挑眉,穆云翳道:“我总担忧顶着那张脸见你久了,摘下来后属于我们之间的记忆就被带走了。”
萧朗憋笑道:“这你大可放心,离我老到脑袋恍惚还有些年头呢。”
穆云翳一时之间竟没有说话,萧朗说到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象起了二人一道白发苍苍的模样。在遇见他之前,他从来没有试着去想象自己会和任何一个人携手并肩直至衰老,由岁月将他们的爱转化为不可磨灭的永恒。
他眼中好似有着无尽温柔的光华,萧朗就被那份温柔包裹,他轻轻勾住对方的五指,说道:“武林盟已经商议好,会给一线飞红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只是你们交涉不多,他们还不能完全地放心,要是有需要你们协助的地方,必然也不会是他们看重的地方。”
“你就当是休息好了。”萧朗道:“你的诚心在那儿,做的事一点一点儿地积起来,等不了多久,就算他们要假意看不见,江湖上的百姓也不允许。”
穆云翳道:“以一线飞红之前的名声,他们会这么提心吊胆也是应当。也无妨,无谓事情轻重大小,除去为你,我也想看看正道的江湖每日在发生什么。”
萧朗道:“那可多了去了,江湖不止是打打杀杀,有时候最底层最简单的帮忙,反而会难倒一帮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大侠。”
穆云翳道:“你听着很有经验。”
对于萧朗,世人说的最多的就是赞扬,夸他武功高强,夸他性格温和,夸他长相俊秀,夸他声音悦耳。穆千重尚在世的时候,穆云翳也常从他嘴里听说这个名字,初入江湖便大展锋芒,做事有礼有节,赢得一众豪杰青睐,若不铲除,日后必为大患。
他从未见过萧朗,对于一个陌生的人,穆云翳往往不会有太多深入了解的念头,抛开一切的赘述,只有武艺高超这四个字能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那时在他眼里,他将萧朗视为一个有价值的对手,要是有朝一日真遇上了,也只有拔刀相见的份儿,但此刻他却对了解萧朗过去的事起了莫大的兴趣。
萧朗撑着脑袋,突然往前倾了些,探究地笑道:“哎,阿木,你第一次只身踏入江湖是几岁?”
穆云翳一愣,他生来就是一线飞红的少主,不论走到哪儿,多的是前呼后拥的人,指派他们去做事好像也是理所当然。他一直没给这种事情加上太多的意义,也从没抗拒过穆千重给他带来的这些权利,要说起真真正正一个人,那还是……
萧朗见他脸上稍带茫然的模样,眨了眨眼道:“不会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吧?”
的确,只有在教中出了叛乱,他阴差阳错掉下山崖遇见萧朗后,才是头一回独身在外。
确切的说,那还不能完全算只身一人,毕竟当时萧朗误以为他也是那座村庄的幸存者,一路上对他都多有照顾。
穆云翳点了点头,萧朗笑道:“我比你要早几年,那时候性格比现在要张扬些,总想证明给我爹娘看,以我自己的力量也能一个人行走江湖,就拒绝了家里的帮忙,一个人带着把剑和盘缠就走了。”
“刚出家门时,连自己究竟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但可意气风发了。”萧朗道:“一腔热血,想着要从最小的事情做起。可一路上连毛贼都见不着几个,后来才想到,那边有魔教镇着,哪儿还有毛贼给我抓。”
穆云翳笑了笑,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萧朗一脸愁容的模样。
“所以我决定往外走,离了最繁华的地段,各种不平的事情终于逐渐出现,盗贼横行,奸/淫掳掠,我心想着,终于有能给我发挥的地方了,就用涤尘将他们全都打趴下了。”萧朗笑道:“当时的确小小出名了一把,后来我发现,除了我,江湖上像我一样想惩恶扬善的人数不胜数,尤其是越靠近北方,越靠近浩然城,越是有更多的人想表现自己,扬名四方。”
“那段时间,浩然城出现个小毛贼都得靠抢的,你一喊救命,街上至少能蹦出三个要行侠仗义的少侠。”萧朗道:“北方的治安也越发稳定,我无事可做,只好到处游走,直到偶然一次,我看见一个年迈的老人家担着两袋特别重的东西从街前走过也无人帮忙,就上去帮了一把。后来又有新的地方能让我投入,就是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做些简单的事,例如挑水,砍柴,修缮屋瓦之类。那时不少人笑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迷茫了,我远离家门,就是来看一看这样的江湖吗?”
“幸运的是,这些事情传出去后,被我师父知晓了,他隐瞒身份接近了我,开导我,教我以各种各样的方法去看待事物。”萧朗笑了笑:“现在想一想,年少时做的事还挺有趣的。师父他大概是从我身上得到了启发,再后来武林盟弟子考核,他不仅要求武艺、德行,还要求了解民生疾苦,知晓如何帮助普通百姓。最开始实施的那年,他派了一百多个人去帮助浩然城各家老人做事,结果回来后能挺直腰杆的,不到二十人。”
穆云翳也轻轻笑了声:“这般累人么。”
说完有些发愁——他从来都是养尊处优,修缮屋瓦之类的事情,还真没做过。一线飞红的那帮盟中就更不用说,他们只擅长拆房砸瓦。要是武林盟真要自己带他们去做这些,他不能保证不会弄巧成拙。
萧朗抿了口茶,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打击他:“……你放心,在你还没得到更多的信任之前,他们不会派你去和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近距离接触的。况且你现在是武林盟的盟友,而非部下,他们不敢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最终,武林盟的那些长老还是居中选择了最妥善的办法,让穆云翳他们随一众弟子一同去一处受灾的所在帮忙,这样既不能干涉武林盟过多,又能有人盯着。
而武林盟右长老秦笑通敌一事影响甚大,这事压不住,传了出去,在武林上掀起轩然大波。
秦笑依旧是每日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负责审问的人每次见了萧朗都汗如雨下,萧朗也不苛责,只淡淡吩咐加重对于秦笑的看守。
半个月后,武林盟来了位尊贵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