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不同于浩然城,处处都是皇家权臣的眼线。据说那桩挖心案案发后不过两天,还来不及掀起什么风浪,便被人无声无息地压了下去,归结为是在郊外遇见野兽引发的意外。
野兽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能不偏不倚地不破坏其他,直取心脏。
证词中明明漏洞重重,只要明眼人仔细一追查就能发现错误,但它偏偏就这样草率地结案了,卷宗日复一日地放在不起眼的角落生灰,直至萧朗派人再次将它们找出。
“这份卷宗一直无人问津,贸然取出,恐怕会打草惊蛇。”
薛时济道:“所以长安分部的探子只能依靠记忆将卷宗上的内容再次誊写。不过这也挺好,至少咱们目前为止还没有惊动长安那边的眼睛。”
“知道了死者的身份就够了。”萧朗道:“就算拿到卷宗,恐怕咱们也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们既然有能力将这件事压下去,想来也不可能靠着卷宗上记载的东西抓住他们的把柄。”
“你交代的东西我已经派人去查探了。”薛时济道:“不出两日消息就该传回来了,萧大哥,若真能找到与他生辰相对的那个雇主,你打算如何做?”
“最直接的办法,是从对方身上下手。”萧朗沉声道:“但要想从他们口里探出底细,不是易事。”
“我在长安另外布有暗子,待到对方身份一确立,我会派暗子接近,假扮成雇主引鱼上钩。”
萧朗说完,沉沉叹出一口气。薛时济知道,暗子是部署潜伏在各地多年的人才,为了保证绝对的清白,不引人怀疑,各个都耗费心血。所以一旦有任务,同时也就成了他们最后一次派上用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绝不能失败。
第二日,加密的信件送到了萧朗的手中。探子层层排查,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人身上。
此人名为孟运堂,乃是当朝太子之师。
“太子之师,多的是想要巴结的人,他生辰宴请了不少客,所以并不难查出来。生辰八字,与那被杀的傻子一模一样。”薛时济道:“但这个孟运堂位高权重,又有太子撑腰,咱们想从他这儿下手,只怕太冒险。”
萧朗握着密信,眉头紧锁:“就算不是太子太师,换成这朝中任何一人,也一样危险重重。”
“那……”薛时济道:“萧大哥,武林盟向来少干涉皇家之事,这次更是牵扯到草菅人命,关系重大。只要那儿一发现任何的风吹草动,迎来的必定是难以想象的打击和阴谋。你可千万得小心。”
“放心吧。”萧朗笑道:“从我进武林盟的第一天起,我便做好了这个觉悟。纵然希望渺茫,纵然困难重重,我必不退缩。”
他见薛时济依旧忧心忡忡,便粲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放心,你忘记你娘为何给你起这个名字了?”
“时来运转,救济苍生。你的名字中包含了你娘对你最诚挚的祝福,上天一定会庇佑我们的。”
他所言不假,半个月后,一直风平浪静的长安终于传递来一则消息,像利刃划过漆暗的天空,他们终于得以窥见黑暗背后的一丝神秘。
暗子称,他以雇主的名头于长安暗市周旋许久,才换得了一次能接近无疆神教的机会。虽然已经填交了自己的生辰八字,交了大量的定金,但无疆神教依旧严密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等待了许久才找得一个传信的机会,日后若要想再往外递消息,恐怕困难。
“要是按照这样的速度传达,等到下一封信来的时候,交易恐怕已经完成了。虽说他已刻意将生辰八字写得古怪,但谁也猜不到会不会真被他们找着。”萧朗道:“武林盟可不能害了无辜的性命,这事拖不得,我要前往长安一探。”
“你要去长安?”薛时济道:“可你这一走,武林盟这儿怎么解释?”
“就说,我去衡阳救灾了。”萧朗道:“衡阳那儿有石大侠坐镇,你写封信告知他替我掩护。他是个明白人,不会多问。”
“那万一有人真去衡阳调查了呢?”薛时济道:“长安与衡阳方向相反,要是你的行踪暴露了,可是赶也赶不回来呀。”
“笨,你不知道拦着嘛。”萧朗道:“再说,听到回复后还有谁会越权去明查我的下落?要真有人这么做,那他必是内鬼无疑。对了,我走的这段时间,武林盟的大小事务都暂且交予你了,若有不懂的,尽管去问我师父。”
“这……”薛时济挠挠头:“可,可阿木他也会来,我要是说你去衡阳,他肯定不信的。”
“师父说过,不准他插手武林盟的事务。”萧朗搬出宋风清来压制:“要是他真逼问你,你就说我跟着师父查东西,不便告知他。”
简单地吩咐了几句,萧朗丢下一句随机应变,便驾着爱马抛下薛时济走了。
才赶了一半的路程,萧朗在马背上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自言自语道:“难道又有灰尘进鼻子了?”
而另一端,薛时济面对着在萧朗走后第一次找上门来的穆云翳,不可抑制地腿软了。
“萧大哥他,他跟着宋盟主去查东西了。”薛时济一板一眼地照着萧朗的教学说,一只手暗暗地掐住了自己的左腿:“宋盟主说,在这段时间,不许他与你见面。”
宋风清依旧不信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穆云翳黯然地垂下了眼,却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身后拿出一个木盒:“他上回说想吃梨,这是我去金喉坊买的果脯,等他回来,请替我转交给他。”
眼前木盒仿佛千斤重,薛时济双手接过,内心庆幸:还好还好,还好是果脯,放着等萧大哥回来也没事。要是是新鲜的梨子,待萧大哥回来都要烂出虫了。
“我下次再来。”
“哎!”薛时济叫了一声,穆云翳回头望着他,薛时济干笑道:“没,没什么,你慢走。只是宋盟主他最近可能一直都会在这儿,恐怕你难见着他了。”
穆云翳皱了皱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薛时济的话中,隐隐透露出一种驱赶自己的意味。
他望了薛时济一眼,见他一脸与平时无异的傻笑,心道:或许是自己多想了,薛时济从前就不太待见自己,可能这次也是在故意嘲笑。
见人终于走了,薛时济猛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很好,下次他再来,自己就告诉他,真不凑巧,萧大哥又和宋盟主一块儿出去了!
长安城位于天子脚下,入眼街道宽阔,各种商铺门前人来人往,满目琳琅。
萧朗易了容,将马匹暂时寄放在马厩之中,一手掂着银袋,微微仰着头,就如同每一个在市井间穿梭的长安居民一般,左右寻找着自己满意的商品。
走到一条繁华巷口,萧朗拾起面具摊上一张花脸面具,一边将它转向一旁,一边暗暗透过它双眸的空洞向着内间一座屋门望去。
屋门紧闭,檐上两顶灯笼被吹得左右摇摆。灯笼遍体通红,上头没有图案,也未题一字。
这是暗子的暗号,意为有人看守,不便会面。
萧朗放下面具,在老板的吆喝声中转身出了巷口。
临近长安不远有个小县,虽不如长安富裕,但也热闹得很。
萧朗卸了伪装,在街上挑了两串最饱满的糖葫芦,轻轻敲开了一座人家。
开门的是一位面目慈善的老妇,见着萧朗愣了一愣,很快便欣喜道:“萧大侠……不,该改称萧盟主了。”
“林前辈。”萧朗笑道:“叫我萧朗便好,不必这般客气。”
“来来来,快请进。”妇人将门打开,一边领着人往里头走,一边朝屋内喊了句:“喜福,快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人从内屋跑出,应当是才下了学堂,身上还穿着整齐的学服,见了人,双目铜铃似的一张,咧嘴道:“萧大哥!”
萧朗笑着蹲**,他便炮膛一样敦实地撞进萧朗怀中,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亲了亲他的脸:“喜福好想你呀!”
妇人在一旁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二人:“萧盟主务必请留下来吃顿饭,我这便去买菜。喜福,糖葫芦可不要吃太多。”
喜福刚从萧朗手中接过糖葫芦,闻言瑟瑟地将糖葫芦往背后藏了藏:“嗯……”
三年未见,喜福已然从一个浑圆的小娃娃长成了结实的胖大小子。萧朗捏了捏他的脸,只觉得满心欢喜:“萧大哥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
“当然有啦!”喜福上赶着邀功:“爷爷奶奶都夸我,我在学堂可乖了,先生也说我聪明呢。”
“那便好。”萧朗笑着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以后要真考上状元,你薛大哥嘴都要笑开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屋内,虽然不大,但屋中布置整洁,还有不少小孩才会用的东西,处处透露出家的温暖。
萧朗松开小孩的手,走近了细细观看,眉目间一片掩饰不住的欣慰。
喜福咬了一口糖葫芦,咯咯笑道:“对啦,薛大哥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啊?”
“薛大哥忙,以后我再抓着他一块来看你。”
“哼,明明说好大家要一起来看我的,就属薛大哥说话不算话。”喜福赌气道:“我都记不清薛大哥长什么样子了,肯定不及萧大哥和阿木哥哥好看!”
萧朗笑了笑,又猛地一滞:“你见过阿木了?”
“对啊。”喜福含着满嘴的糖,口齿不清道:“他早就来过啦,还给我买了好多的新衣裳。我问他萧大哥怎么不来,他说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得后面再来瞧我。”
“对了,那桌上的文房四宝也是他送给我的。”
萧朗面色复杂地走过去,一手抚上砚台:“他什么时候来的?”
“好久好久啦。”喜福苦思冥想:“大概要一年了,来过好几次,但是都不肯留下来吃饭呢。”
他来看过喜福,为何不和自己说?萧朗心中五味杂陈,目光望向那桌上的文房四宝,喜福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脸单纯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道:“阿木哥哥说,这些都是他赔罪给我的,但他这辈子也偿还不完。萧大哥,阿木哥哥做了什么欺负我的事吗?”
萧朗一怔,低下头,小孩的嘴角还沾着几滴糖渣,他舌头飞快地一卷,尝到了甜味,立即眉开眼笑。
“萧大哥,你能不能帮喜福告诉阿木哥哥,喜福没有生他的气啊?”未结仇恨的人最为单纯,喜福的眼睛如同一汪清澈的泉:“我很大度的,再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也记不住他怎么欺负我了呀。”
“我只想萧大哥可以带着阿木哥哥、薛大哥一起来看我,我们一起吃奶奶做的饭。”喜福道:“那我就很快乐啦!”
被他无邪的表情刺中,萧朗心如刀割,蹲**来,紧紧地抱住了面前幼小的身躯。
“萧大哥?”
对不起,对不起……萧朗心中默念:就算是萧大哥自私一回,这个秘密,萧大哥必须要在自己的心里隐藏一辈子。
抱歉牵连了你,萧大哥会陪阿木哥哥一起赎罪。我们一定会在余生,用尽所有的力量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