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散,一辆马车从城门徐徐驶入。
薛时济翘着腿坐在车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里头的人聊着天:“萧大哥,这路没走错吧?”
一手掀开帘子,萧朗朝外头望了一眼:“没错,再朝前头驶两条街,右转上山。”
“好嘞。”薛时济应了声:“陆家我还从来没去过呢,这儿的风景不比江南差呀。”
萧朗笑了声,道:“到山上景色更美,伯母喜爱花草,我哥和明童一块儿精心打理了许久的。”
上了半山腰,两旁果然栽满艳丽红梅,点缀得山道如画。
“只可惜书烟和阿木不在。”薛时济惋惜道:“这儿这么好看,他们都没来过吧?”
“师父说过不准他再插手武林盟的事宜。”风中传来阵阵梅花香,萧朗稍稍放松了些,闭着眼享受这片刻的惬意:“暂时分开也好,让他安心歇息几天。一线飞红那边已经够他操心的了。”
薛时济道:“大概是前段时间总与他一块儿行动,这会儿突然只剩下咱们两个了,反倒不自在起来了。”
萧朗轻笑一声,没有说话。穆云翳不来其实也不算是坏事,至少能避开让他和封霁在自己面前正面交锋了。
山庄门前,两个身影翘首以盼。
一个身穿天青色衣衫的少年正背着手在门前左右徘徊,见着马车的影子,登时欢喜地喊了一声,跑上前来:“萧大侠!”
比起他的热情,封霁显得格外镇定,站在后头笑望着他们。
“明童。”萧朗含笑喊了一声,转身道:“这位是我的好友,薛时济。时济,这位你在武林大会的时候见过了,大名鼎鼎的风云使,陆明童。”
“风云使。”薛时济朝着少年一点头,随即有些紧张地望向封霁:“封大哥。”
“不必那么客气。”陆明童一摆手:“既然是萧大侠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你就和他一般,叫我明童就好了。”
陆明童自小便被人保护得极好,他在纯粹的关爱之中长大,与人说话的时候,眉目中不自觉便流露出一股天真稚嫩的气息。薛时济在武林大会时没与他说过话,这时候倒是觉得他挺合自己眼缘。
“天这么冷,何苦要在门口等候。”萧朗笑道:“我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也不至于会忘记路吧。”
封霁淡淡道:“他听说你要来后,兴奋得一个晚上都睡不好觉,今天一大早就从被窝里爬起来,说要亲自迎接你,谁也拦不住。”
陆明童傻乐了两声,道:“陆家好久没来客人了,我娘亲也很喜欢萧大侠。”
萧朗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望了薛时济一眼,薛时济奇怪地歪了歪头。
萧朗从马车上取下一个精巧的木盒:“这是我从浩然城带来的当地的点心,送给你。”
“哇!”陆明童双眸瞬间变得亮晶晶的,双手捧过盒子:“多谢萧大侠,太客气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
封霁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泼冷水:“人家有事麻烦你,自然要先给些甜头。”
陆明童暗暗瞪了他一眼,拉着萧朗道:“来来来,咱们别在外头干站着,马车我会让人牵进去的。”
院中站着位美妇人,正低头认真地逗弄着怀里一只干净的小狗。陆明童喊了声娘亲,那美妇人转过头来,望见他们身后的两位客人,目光一亮,脸上绽开一个笑容。
薛时济心道:这母子二人在热情好客这一点上还真是相像。
他上前道:“伯母好,晚辈薛时济……”
“哎呀,小薛是吧?”陆夫人动作迅如闪电,将小狗放下,快步过来拉着他的手,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欣赏:“真是一表人才。你多大了,家住何方,可有婚配啊?”
薛时济:“……”
萧朗憋笑走来,轻声道:“咳咳,忘了和你说了,陆伯母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替那些还未找到归属的后生牵引红线。”
“娘!”陆明童哭笑不得:“你怎么又来了,薛少侠可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的。”
“是嘛。”陆夫人顿露失望之色:“那真是太可惜……不,太好了,恭喜恭喜。”
萧朗难得来造访一趟,陆夫人笑道这陆家总算又热闹了起来,便欢欢喜喜地将一帮小辈都留下,自己挽着袖子进了厨房,扬言要亲自下厨。
几人简单地聊了几句,陆明童知晓萧朗这次来是有事相求,便把周围的侍女们都叫了下去:“萧大侠,你说,只要我能帮得上忙,我一定竭尽全力。”
“多谢明童。”萧朗道:“武林盟前段时间查到江湖上复出了个以长生不老为信仰的邪教,为了阻挡更多人被他们蛊惑,我想请陆家的书肆联合武林盟一块儿发售宣传册。生死有命,不能强行逆转,如果想多活几年,还是多出去走走比较好。”
“就这个啊。”陆明童笑道:“我还当是多麻烦的事呢,你放心,交在我手上。你们编写好了,我立刻便让人拿去放在书肆最显眼的位置,每日叫卖。”
他好奇道:“长生不老这种东西,不都只在话本中才出现么,怎么真有人会信啊,也太笨了。”
萧朗微笑道:“人有了**,自然便会被贪婪蒙蔽双眼。明童没有这一层执着,才会活得这般自在可爱。”
突然被人称赞,陆明童薄面皮地红了脸,挠着头傻笑:“没有啦……萧大侠,这册子你们打算怎么编写啊?”
萧朗道:“编写一事由宋风清宋大侠负责,明童有何建议么?”
薛时济奇道:“风云使对写书也有研究?”
“自然。”萧朗面不改色,悠然自得地举起一杯茶轻啜一口:“明童可是曾经以一己之力将我和我哥推上最受欢迎话本侠侣榜的能人。”
噗的一声,陆明童被茶呛住。他咳得天翻地覆,手忙脚乱地撑着桌面止住了咳嗽,试图用突然飙升的音量覆盖掉萧朗刚才说过的话:“哈哈哈,萧大侠真会开玩笑,那不是我做的,只是写话本的那人碰巧是我家书肆的一位先生,误会,真是误会。”
说完冷汗直冒,当年他年少眼瞎,误以为萧朗和封霁二人是一对,便想着成人之美替他们拉拉线,才会有了这一出乌龙。
他羞愧地低下头去——都怪封霁,有事没事总戴着副面具,谁能猜到他们是亲兄弟啊!
萧朗其实是看他反应好玩,才会总假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提起。见他脸都红透了,萧朗微微一笑放过他:“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
陆明童心有余悸地抬起头,顾左右而言他道:“光是靠宣传册能起作用吗?我看那帮人既然已经笨到会相信长生不老这种鬼东西,多半也听不进去你们的劝导了。”
“正是。”萧朗微妙一笑:“所以这一招只是用来劝诫那些还未完全被吸引的百姓。对于跃跃欲试的人,我自然有另外的方法。”
陆明童点头道:“萧大侠足智多谋,对方一定不是你的对手。”
陆夫人亲自下厨,布置了一桌的好菜,陆家离浩然城路途不短,陆明童便极力地劝他们两人在陆家休息一夜,等到第二天再走也不迟。
萧朗不再推辞,用过餐,几人在假山旁生起堆小火,一边热酒一边东南西北地聊着江湖上新发生的趣事。
萧朗虽然身为武林盟主,但所接触的一直都是江湖上最正经不过的那些人物。陆明童则不同,作为风云使,他最大的职责就是记录江湖上发生的各类重大事件。加上他从小便极爱凑热闹,导致他在奔波记录的同时,还不忘竖起一只耳朵去听一听这地方附近可曾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所以今夜的聚会中,他无疑是最能带动气氛的那一个。
大到名门望族之间的世家恩怨,小到男女侠侣之间的情感纠葛,没有一个能逃出陆明童的眼睛。他说得口干舌燥,身旁的茶水空了又添添了又空,封霁眼睁睁看着他连灌下去六七杯,生怕他晚上起夜要折腾死,连忙用几句话终止了话题。
陆明童意犹未尽,坚持着将最后一桩秘闻也给说完,才被拉着回了房间。
薛时济大概一辈子听到的稀奇事也不如今晚的多,他望着陆明童被拖走,转头问萧朗:“萧大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西门家的二庄主,真的和他的小姨子有一腿?”
萧朗同情地望了他一眼:“我只知道,不论是真是假,你最好在出了陆家的门后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不然以后有的是你的麻烦。”
陆家客房众多,薛时济和萧朗各睡一间。进房之间,薛时济摸着心脏的位置感慨:“还好咱们不用睡一间,不然按阿木的小心眼,以后一定要找机会耍我玩。”
萧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地关上了门。
薛时济这人有个烂毛病,他认床。若是像平日赶路时一样睡马车睡地上还好,要是换了一张舒坦但陌生的床,他得翻来覆去地半天睡不着。
加上陆明童晚上给他灌输了一堆七七八八的江湖恩怨,他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便自动开始演绎西门二庄主和他小姨子的爱恨情仇。
风云使真不是个容易的差事。
薛时济感叹一声,干脆翻身下床,想着出去散散心。
外头却已经站了个人,背对着他,不知已经吹了多久的冷风。
“萧大哥?”薛时济轻轻喊了声。
“你怎么还没睡?”他走至萧朗身旁,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云层中若隐若现的圆弧:“可别说是赏月,这月亮都藏起来了。”
萧朗一笑:“睡不着,出来清醒清醒。”
清醒什么?薛时济凑近闻了闻:“你晚上酒喝多了头晕?”
“我才喝了几杯而已。”萧朗失笑道:“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心烦罢了。”
原来萧朗也会有心烦意乱的时候,薛时济抱臂道:“不介意的话,你说来我听听?”
萧朗笑了声,拍拍他的肩:“自己的愁闷,说给你只是给你平添烦恼。”
“我是个驴脑子。”薛时济毫不在意:“说了就忘的,你担心什么。别压在心上了,说出来我听听嘛。”
萧朗自从与穆云翳互明心意以来,还是第一次与他分开如此之久。相隔千里,连一向木头脑袋的薛时济都能说出不习惯,又何况是萧朗。
实则他刚才在外头站了许久,一半是思索如何解决无疆神教之事,一半是在偷偷挂念穆云翳,但要他在这个愣头青面前如实相告,实在有些难为人。
萧朗面色尴尬:“没什么,只是在想武林盟的事情。”
“武林盟?”薛时济道:“有你师父和石大侠在,不必牵挂。咱们明天便能启程回去了,到时候有的你忙。不是我说你,萧大哥,咱们难得出来一天,你就别一天到晚和个老妈子一样操心那么多了。”
“……”萧朗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叹息道:“薛时济,你果然是个驴脑子。”
说罢便好笑地摇摇头,转身回了屋子。
留下一脸莫名其妙的薛时济——自己明明是在安慰他,怎么又挨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