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薛时济少见地登门造访宋风清,说是替萧朗传达消息,请他去隔壁镇一叙,有要事告知。
宋风清不解他们为何要做出这神神秘秘的样子,薛时济解释道:“萧大哥说敌暗我明,现在盟内也不安全,所以特意找了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
多事之秋,现今连互通书信都要小心翼翼,宋风清叹了口气,跟着他去了那宅子。
“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他一开口,薛时济后背便滑下几滴心虚的冷汗,支吾道:“是萧大哥一个朋友,萧大哥说了,尽管可以放心。”
宋风清点点头,薛时济一路战战兢兢地领路。按照萧朗的打算,他将人送到房门口就可以退下了。
“宋盟主,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办,就不跟您一块进去了。”薛时济低头望了眼他的腰间,见没有佩带宝剑,竟然舒了口气。
但愿他待会儿听完后不会大发雷霆。
薛时济逃之夭夭,宋风清敏锐地从他的动作里嗅到了一丝反常的气息,他推门进去,见萧朗正襟危坐在桌边,见到他来,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
宋风清连忙上前要拉他起来,萧朗固执地跪着,将腰间涤尘解下,双手托举过头顶:“徒儿不孝,特请师父责罚。”
宋风清只看了一眼,便把剑搁在桌上:“你这是何意,你做了什么样的错事,犯得着要我拿涤尘来教训你?”
萧朗身板跪得直挺挺:“一直以来,师父对待我都是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徒儿却一直有要事隐瞒师父,实在是有愧于师门。”
宋风清神情复杂:“你……”
许是萧朗惯来事事都让他满意,从未让他操心,现在一坦诚,宋风清反而不知该用何种表情去面对。
“我看你这架势,是选择要在今天将隐瞒的事情全都如实相告了?”他深吸一口气,负手道:“你先把话说清楚,我再看如何。”
“第一件事,是我隐瞒身份。”萧朗道:“我并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我原名封朗,是魔教教主封霁的孪生兄弟。我自小在魔教长大,对于外头的世界一直心驰神往,所以才借了我娘亲的姓去闯荡江湖。”
这消息虽然与外界传言天差地别,但尚在宋风清的接受范围之内,他淡笑道:“闯荡江湖为何要隐姓埋名?魔教早在许多年前便弃恶从善,以魔教的小公子的身份,在江湖上行走起来只会更加方便。”
萧朗道:“当时太过年少,出江湖只靠着一腔热血,想要凭自己的能力行侠仗义游历四方。因此与家中说好,隐瞒一切身份背景,只做个纯粹的小游侠。”
“可在外头游历越久,就见到了越多的民生之苦,我不知不觉地离最初最纯粹的目的越走越远。后来机缘巧合地遇上了师父,谆谆教诲,多次助我渡过难关,我心中一半感激一半过意不去,不知道该在什么时机坦白自身来历。”
他面露愧色,宋风清如常一般面色温和,安抚般拍拍他的肩:“你错了,小朗。在我看来,你从未离开过你最初的目的。为小侠易,为大侠难,救济一人易,心系苍生难。身任武林盟主一职,带来的并不是无限风光,你做得越多,肩上责任便越重。”
“我当初会相中你做我的徒弟,便是看中你这颗赤子之心。”
宋风清道:“若是因为这个,你不必跪在这儿。我只气你没早些告知我,这算什么,我的宝贝徒弟明明父母健在兄弟和睦,我这个做师父的却连拜访也没拜访过一次?”
他如此一讲,萧朗内心更是沉甸甸地愧疚,他哑着嗓子道:“第二件错事……徒儿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这倒是着着实实惊讶了宋风清,他原先不是没有动过替他与宋书烟牵红线的心思,只是萧朗一向没有表现出过男女之情的意思,对所有姑娘的态度也只停留在亲和有礼,从不逾越一步。加上宋书烟与薛时济一来二去地看上了眼,他也就放弃了。
若不是他主动说出口,宋风清险些要以为自己这优秀的徒弟真的要打一辈子的光棍了。
只是他那句不该实在让宋风清有些心慌:“是谁?”
“您还记得,在坪邑的时候,曾经见到的那个阿木吗?”
宋风清恍惚了一瞬:“……是他?”
这世上断袖之癖不少,宋风清断没有因为这个而轻视他人的想法,只是……
“可他不是已经……”
“他没死。”萧朗道:“之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所以时济才会这么替我遮挡。”
“胡来。”宋风清道:“哪有这么说人家的,这小子没个正型。”
薛时济平白挨了一骂,萧朗咬咬牙,又道:“其实,他原名不叫阿木,他叫……穆云翳。”
听到这三个字,宋风清瞳孔猛地收缩:“什么?”
“他是……穆千重的儿子?”
萧朗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简直是……胡闹,胡闹!”宋风清这回难以再维持淡然,他一掌拍上桌面,抖着嗓子问:“怎么会是他?他当初是刻意接近你的?”
“不。”萧朗道:“当时他正被教中叛徒追杀,误打误撞地遇上了我,我以为他是那座村庄的幸存者,便救下了他。”
“荒唐!”宋风清气得连连喘气:“后来你是怎么知道他身份的,又怎么会……怎么会对他产生感情?”
“一线飞红的人指认了他。”萧朗黯然道:“我与他之间实在纠缠太多,也亏欠太多。”
宋风清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抓起涤尘。
萧朗不可抑制地一震,双膝却没离开过原地一分一毫。
“这剑不该用来教训你。”宋风清沉声道:“我该杀了他。”
“师父!”萧朗大惊失色,膝行几步拦住了他:“不可啊!”
“小朗,你总是不愿揣测,而是乐于用善的眼光去看人,但你不知道的是,这世上还有许多擅于伪装的人。”宋风清冷声道:“对方正是利用了你这一点,你让开,为师不愿伤你。”
萧朗忙道:“不,师父,早在这之前,我便已经彻彻底底地要与他了断过。他为了证明真心,三番五次退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感受的出来,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好,就算你们二人是真的两情相悦。”宋风清道:“但你可曾想过,他是一线飞红的人,挡在你们中间的是比天涯海角还要难以跨越的东西!他要与你在一块,除非一线飞红能改邪归正……”
“他已经在这么做了。”
宋风清猛地顿住,萧朗低声道:“他已经做出了抉择,要竭尽所能,为一线飞红曾经犯下的罪孽赎罪。不止是为我,时济,书烟,张姨和楚伯,所有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是使他一点一点朝正道靠拢的原因。”
“可你并不知道他的这份决心能够维持多久。”宋风清道:“一个时辰,一天,或是一年。他在一线飞红耳濡目染那么多年,我们谁也不知道所谓的感情能影响到他几分。”
“我信他。”萧朗道:“或许您会觉得很傻,但是我愿意再信他一次。之前去探查回魂草之时,我中了机关坠落山崖,是他以一人之力拉住了我,直至五指溃烂。若他只是一时兴起,又何必为我支撑那么久。”
“你这傻孩子。”
宋风清叹了口气,萧朗直起身子道:“徒儿愿以自己换他这一回承诺,若是他能言行如一,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他做不到,就请师父当做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徒儿,将我与他一块儿杀了。”
“不必。”
门外突然有人出声,萧朗蓦然回头,却见穆云翳站在门口,身后是一脸惴惴不安的薛时济。
“你怎么来了?”萧朗心中一慌,下意识地便去看宋风清的脸色:“师父……”
“萧大哥,他一定要进来,我拦不住他。”几人之间暗流汹涌,薛时济欲哭无泪。
“不关他的事。”穆云翳直直地望向跪在地上的萧朗:“我自己闯进来的。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就没有你一人面对的道理。”
他转向宋风清,双手一揖:“晚辈穆云翳,之前因由欺瞒宋盟主,还请宋盟主见谅。”
宋风清道:“你敢过来,就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自然是怕的。”穆云翳坦诚道:“但此事因我而起,我绝不能放萧朗一人承担。是我一心想与萧朗在一起,宋盟主若有怒,还请都追究于晚辈。”
“穆云翳。”萧朗低低呵了一声,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二字——闭、嘴。
穆云翳充耳不闻:“方才盟主所说,晚辈也能理解。我出生于一线飞红,四下见到的都是人情冷漠,唯有萧朗给我最特别的情愫,让我明白原来我也能拥有如此鲜活的感受。”
“我想后半生都能与他在一块,宋盟主说怕我只是一时兴起,我知道我虽已承诺这辈子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但在他人眼中犹不可信。”语毕,他抽出腰间宝剑,毫不留情将自己漆黑的长发斩断:“今日我便在此割发明志,若我穆云翳日后有负萧朗,便犹如此发,合该千刀万剐,任由前辈处置。”
房内一时安静无比,萧朗怔怔地望着穆云翳,薛时济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宋风清的视线停顿在他手中那缕断发上许久,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的小辈,我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师父……”
萧朗红了双眼,抬头望他,宋风清双手搀着他缓缓站起:“还跪在这儿做什么,你们二人一唱一和,我竟似成了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萧朗惭愧地低下头,宋风清道:“你们既然已经可以为对方做到这步,我一人阻挡与否,实则毫无作用了。但你们要知道,除了我之外,全天下的人也多不能接受你们二人之间的感情。小朗,师徒这么久,我知晓你不是个不顾大局的人。孰轻孰重,要如何应对,你要自己拿捏。”
他转身朝穆云翳道:“今**一番誓言,我自会紧记在心。若是你敢做出对他,或是对武林盟不利的事情,我宋某人就算是追到九重天外,也要将你捉回。”
穆云翳点头。
“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要求。”
穆云翳道:“您请说。”
宋风清道:“你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我可以不管,但我绝不能任由你介入武林盟而坐视不理。我要你们答应,从今往后,穆云翳绝不能擅自插手武林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