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沿着地面骨碌碌滚了一圈,冰冷的雨水顺着萧朗的领口滑进,他打了个寒颤,偏头去看向穆云翳的腰间。
那次在武林大会还能看见的不负,果然已经不在他的腰间。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能出手挡下自己的剑招么。
穆云翳只戴着一顶斗笠,萧朗被他抱着,伞一丢,二人身上瞬间便淋透了。
这家伙难道就不怕自己着凉么。
就着拥抱的姿势,穆云翳将头埋入萧朗颈间。萧朗僵硬着身体,模模糊糊地想:他好像消瘦了些,连下巴的弧度都变尖了不少,硌的肩膀怪难受的。
他正欲伸手去推,鼻翼一动,脸上的表情立刻变了:“你受伤了?”
方才还没发现,现下二人靠得极近,对方身上的血腥味便清晰地传进了鼻间。
那绝不是刚刚刺伤的。
穆云翳低垂着眼睫,萧朗见不得他装聋作哑的模样,将人往后一推,又从地上捡起伞来,冷冷道:“既然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这儿离武林盟可不远,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他没用上多少力气,穆云翳却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身子微微弓起,握着拳在嘴边沉闷地咳了两声。
萧朗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有些气恼地望着他。
玩苦肉计这一招,他真当自己狠不下心?
萧朗深吸一口气,再也不看他,转身就要走。
“别走。”
身后传来几乎算的上哀求的语气。
穆云翳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别走,萧朗。”
萧朗动作一僵,五指都要掐入掌心。
正当犹豫之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重响,萧朗克制不住地回头,见他似乎真的支撑不住一般,单膝跪倒在地。
该死。
这时候也顾不上对方是不是在演戏了,萧朗快步上前,顶着他炙热的目光抓起他的手腕。
只这么一个动作,他便知道自己输了。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敢只身在外头乱跑。”萧朗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嘴上不停:“就不怕路上遇见什么人,趁机杀了你?”
他强制将穆云翳一只手横搭在自己肩上,穆云翳怕压着他,暗暗将重心移开了些,却立即被发现,往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过来。
“别乱动。”萧朗面无表情地将伞交给他:“那么有力气,你来打伞。”
冷冰冰的语气,穆云翳却听得弯了眼,怕给对方发现,又急忙低下头去。
武林盟是回不去了,萧朗转换方向,带着人往邻街的客栈走去。
好在这大雨淋湿不少落汤鸡,二人一身水地进来,掌柜也没觉得奇怪,还热情地让小二打了热水上去。
萧朗扶着他在桌边坐下,转头望了眼那还冒着热气的浴桶:“你先洗。”
穆云翳问:“你呢。”
“当然是再开一间。”萧朗噎道:“我可没有与人共用一个浴桶的习惯。”
那倒是可惜了。
穆云翳内心暗暗道。
“一会儿我会让人送干净的衣裳来。”萧朗道:“你自己顾好伤口,小心……”
他刚想说别沾着水,突然想到这人发了疯一样在雨里站了那么久,伤口或许早就折腾开了。
“小心别淹死。”他转口道:“我待会儿再过来。”
二人分开沐浴,萧朗请小二代为跑腿买了两身衣裳来,换好后又捧着另一身去找穆云翳。
他敲了敲门,在对方应允后进来,把干净的衣服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他本欲做完这些就出去,目光却不可避免地被对方身上纵横着的那些伤痕给吸引住了。
穆云翳本身肤色就白得有些病态,那些丑陋的伤口映衬在上头,更加显得触目惊心。
他必定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萧朗的脚步一顿,不受控制地朝他走近两步,低声道:“你……这些伤口是从哪儿来的?”
穆云翳倚靠在桶壁上,抬头道:“大仇得报。”
“……恭喜。”
接完这一句,萧朗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脑袋中纷乱一片。
仔细一算,现在离当时揭穿他身份竟然已经过了一年之久。在这一年间,自己按照计划走上武林盟主的位置,而他也如愿以偿地给穆千重报了仇。
那么接下来,他是不是也要顺理成章地登上教主之位……
届时又要刀剑相向的人,居然连把武器也不带地踏上武林盟的管辖范围,他究竟是太过于信任自己,还是早有打算?
越想越乱,萧朗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道:“你的伤口还没愈合,不要泡太久了,把衣裳穿上吧。”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的声音,萧朗背对着等待了一会儿,等到对方整理完毕,才转过身在桌旁坐下。
“说吧,你来找我做什么。”
穆云翳深深地望着他:“我只是想见见你。”
自从身份暴露,他说起这般话来倒是一次比一次脸不红心不跳了。
萧朗垂下目光:“穆云翳,咱们没有必要再这样含糊其辞下去。你我之间的事,早就该有个了结了。”
“可我不想了结。”
顿了顿,穆云翳道:“萧朗,我带人找上左护法那一日,布置出了点差错,险些便失了性命。”
心惊肉跳的搏命场景,被他用一句话云淡风轻地带过。
“我从前时常会想,若是有哪一天我真的失算死于仇人剑下,这世上会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到惋惜。”
“我以为,是痛恨没能手刃仇人,或是没能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在我以为自己真要死了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件事情。”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朗垂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穆云翳又道:“前二十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但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
“我之间在意的那些,都是过往强加给自己的执念,只有你是真实的。”
“我想要活下去,我想要再见到你,我想看你像之前那般对我笑,想听你叫我阿木。”
“或许我醒悟的太晚,但我发誓,从今以后,我不会用任何的形式再让你伤心。”
萧朗怔怔地听他说完,愣了好一会儿,穆云翳覆上他的手,轻声道:“再相信我一次,好吗?”
他的声音中好像涵盖了某种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萧朗差一些就要脱口而出好。
他及时收住自己的情绪,烫着似的将手一抽:“……穆云翳,你可曾考虑过,阻挡在我们两人之间的,可不仅仅是你曾经的谎言。”
“我们的身份,立场,在这世上行走的信仰,大都背道而驰。就算你今日在生死关头认识到你的感情,可你能保证,这些对立的一切,不会在日后变为一条鸿沟,再次狠狠划开我们吗?”
“跨不过这些,到最后咱们只会落下个两败俱伤的后果。”
心脏像是被人从中间撕开一般,萧朗忍着疼痛道:“与其这样,倒不如趁现在划清界限,日后要刀剑相向时,还能减轻些心中的纠结。”
“我当然知道这些。”穆云翳毫不退让:“萧朗,我对你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一时新鲜。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我便将一切阻挡在我们眼前的因素都考量了一遍。”
“你担忧我会重蹈覆辙,与我爹当年一般为祸江湖,那何不亲手使我弃暗投明?若是我能带着一线飞红所有人洗心革面,于你于江湖,不都是美事一桩?”
萧朗一愣,继而转过头去。
他何曾没有幻想过这些,只是每次都只开了个头便被自己硬生生斩断。
诗词话本中都爱称赞爱情之伟大,可一线飞红盘踞多年,又岂是靠着情爱的力量就能扭转的?
再者他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若是为了这个而去刻意利用穆云翳,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面对他。
穆云翳仿佛看透他内心想法:“我知晓你会犹豫,这事并非我一时起意。被你救下的那一年来,除去对你动心,周遭人的真心相待,我也看得一清二楚。”
“上次楚伯因我牵连受伤的事,我悔恨至今。我也明白,若是不将一线飞红过往的罪孽洗净,我永远无颜再见他们。”
“这件事要做到不容易,但我会一点一滴开始证明,我所言非虚。”
震撼于他的承诺,萧朗久久无言,最后才移开目光道:“既然你都说了,你现在是一线飞红的教主,就不怕我趁机永绝后患?”
穆云翳轻笑一声:“萧朗,你知不知道,每次只要你心里懊恼,就会刻意用言语来激我?”
被他戳破心思,萧朗面上一红。
许久他道:“我现在……还无法做出决定。”
他在害怕。
但至少没再强硬地拒绝了,穆云翳便当是个小进步,柔声道:“不要紧,我会给你很多的时间,你慢慢想。等到你足够相信我的时候,你再回答我。”
“只是……不要再将我拒之门外了,好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伸手去触碰对方温热的脸颊。
萧朗的脸被热水蒸得滑嫩无比,可惜穆云翳还没能停留多久,便被对方一挥手打了下来。
“那你最好也别动手动脚。”
萧朗抱臂道:“穆云翳,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跟踪我时也是,贸然抱上来也是,你就不怕我一个冲动,真将你手给砍下来?”
穆云翳苦笑一声,道:“就是害怕这一点,原本想做些更过分的事情,最后也只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