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哭声霎时停止,燕南回警惕道:“谁?”
“是我,萧朗。”萧朗轻声道:“燕公子,你还好么。”
燕南回拱在床上,被子紧紧地蒙着头,只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我没事。”
他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下午被那长相丑陋的虫子给吓着了,回房后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蝗虫往他身上扑的场景,只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但他现在孤立无援,要想活下去,只能跟着萧朗他们。
燕南回越想越气,最后狠狠锤了枕头两拳,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萧朗却没立即离开,他停顿了一会儿,道:“是因为下午那只虫子吗?”
里边没吱声,萧朗道:“燕公子不必为难,若不习惯这儿的环境,明日我便让人送你离开。”
“不!”他还得留在这儿给四哥使绊子呢,燕南回急道:“我……我真的没事的。”
他干脆抹了眼泪下床,一把拉开门,红着两只兔眼睛望着面前的人:“我只是……有点儿想家。”
萧朗讶然道:“如此,送你回去不是更好吗?”
“我说的家,不是亲戚那儿。”燕南回脸色黯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反正,那些都再也回不去了。”
萧朗轻缓道:“燕公子是想家里人了吧。”
燕南回点点头,想起自己在宫斗中丧生的母妃,鼻中一酸,又怕他真要把自己送走,忙道:“我就是第一次出远门,有点儿不适应。你们不必管我,我会在房中好好待着,也许过两日就习惯了。”
萧朗哑然失笑,不知他为何明明对那些蝗虫惧怕得不行,却又要坚持和大家一块待在这儿。
燕南回倔强道:“我说过会帮忙,就一定说到做到。”
萧朗无奈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第一次独自远行时,也曾像你一般不安。”
“后来有个人告诉我,当我想家的时候,就抬头望望天上的星星。不论我离自己要去的地方有多远,我们仰望的始终是同一片天空。”
燕南回茫然地抬起头,正是夏夜,繁星密布点缀空中,熠熠生辉。萧朗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燕南回侧过身望了眼他:“嗯……”
萧朗道:“也许燕公子的家人,此刻也正看着天空期盼你能平安抵达,同一片天空下的心也是相连着的。就算是为了他们,燕公子早些歇息吧。”
燕南回眼角还残留着一道亮晶晶的泪痕,他有些难以启齿:“今夜的事情,你能不要和其它人说吗?”
萧朗笑道:“我从燕公子门口经过,可什么也没有听见呀。”
燕南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谢谢。”
第二日,众人兵分两路,薛时济和宋书烟去分发米粥,萧朗则带人前往灭虫。
他们赶到时,田中已经聚集了不少的老百姓,大多都是能使上力气的壮汉,宋风清和知府一道发了告示,只要是积极参与赈灾的人,每日可去官府中领一小袋米面。
半空中,蝗虫铺天盖地,黑压压地聚成一片,如同浪潮一般袭向人群。众人在它将要途径之处挖出一个大坑,分散站在四方,手中牢拽着一张大网,只要蝗虫一飞过来,便合力将它扑进坑中。
此法虽然奏效,但却免不了有许多铺盖在上层的蝗虫立刻从土中重新爬出来,萧朗皱着眉望向他们,道:“这样下去不行,还是得用火烧。”
他朝身后众人吩咐了几句,有弟子为难道:“萧大侠,盟主也提议过这个办法,可还是有许多的老百姓不同意,怕将农田都烧毁了,来年种不出庄稼。”
“谁说种不出来?”萧朗道:“难道要任由蝗虫继续啃食下去么,农田可以重新开垦,但蝗虫不除,必将延伸至其它区域。”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风声,百姓们都舍不得。”弟子道:“况且焚田一事事关重大,必须经由官府批准才行。盟主已经去和知府商量此事了,若没有知府的命令,恐怕他们都不肯合作。”
萧朗叹了口气:“这样,你先带人去将那坑中埋下的蝗虫焚烧掉,等到知府那边商量好,咱们再用其他方法。”
弟子奉命跑开,萧朗从一旁的篮筐中拾起一具面罩递给穆云翳,穆云翳不解地望向他,萧朗解释道:“蝗虫虽然不食肉,但数量太多了还是有危险的,万一将咱们误认成粮食就不好了。”
穆云翳接过网罩,一边漫不经心出声:“昨天晚上,燕南回为什么哭。”
萧朗系绳子的手一顿,瞪眼望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起夜的时候听见的。”穆云翳淡淡道:“哭声太响,想装作不知也难。”
难道燕南回昨日回房又哭了?萧朗心情复杂:“你没和其它人说吧?”
“没有。”穆云翳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何苦为难他到处去宣扬。”
那就好。
“他年纪小,又是第一次离家,难免有些思乡情绪。”萧朗道:“好在你没和其他人说,这么大年纪的人也挺要面子的,这事咱们知道就好,切莫再说给别人笑话。”
他看上去也不过长燕南回几岁的模样,说起来却头头是道。穆云翳心中冷笑,年纪小?他拿剑抹人脖子的时候可不见年纪小。
萧朗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动作利落地换上了面罩,看着穆云翳率先一步跳下农田,心中稍稍安慰:说起来,阿木似乎也是第一次出远门,但他除却性格冷了些儿,倒也没什么要自己操心的地方。
他拿起手旁的横网,将另一头抛给对方:“阿木!”
二人扑了一早的蝗虫,期间薛时济来换过一次班,宋书烟也来了,纵然不怕这些,但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还是深感不适:“萧大哥,你们喝口水吧。”
薛时济接过萧朗的面罩,上前和另一个侠士一道试了试,不多久便蹦跶回来:“嗬,可真是个力气活, 没怎么折腾手就酸了。这些虫子力气怎么这么大?”
“积少成多罢了。”萧朗坐在小坡上,接过宋书烟端来的水:“你们那边如何了?”
“先发了官府的那份。”薛时济道:“来领的人太多了,盟主严格控制了分量,每家每户只能按人头数领。纵然如此,来浑水摸鱼的人还是很多。”
“家中有老弱妇孺的人可以另外算,必须做好登记。若是光靠发粮食来救济,撑不了多久。”萧朗道:“你们分发时记得和来领的百姓们说,这边的农田也在招人帮忙,若有人对治蝗有经验,尽管来找我。”
薛时济点点头,又和他商量了几句,带着宋书烟离开。萧朗一只手撑着脑袋,斜望向站在一旁的穆云翳,招手道:“站着不累么,来坐着歇息会儿。”
穆云翳回头,恰逢身旁两只漏网之鱼飞过,萧朗一挑眉,腰中寒芒一闪,挑剑将那只小虫砍成了两半。
穆云翳:“……”
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直到萧朗收回剑,茫然地四顾一周,发现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剑的东西,只好用一旁的树叶匆匆一抹,收回剑鞘中。
穆云翳简直瞠目结舌:“你做什么?”
“啊?”萧朗疑惑地望了他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哦……我刚才看见有只蝗虫飞过来,顺手就砍了。”
穆云翳道:“你用你的剑砍蝗虫?”
“对啊……”察觉到他声音中情绪不明,萧朗手中动作一顿,抬眸才发现穆云翳面上那总是冷冰冰的表情竟破天荒地出现了坍塌:“怎么了吗?”
那可是涤尘,涤尘!江湖兵甲榜前十,削铁如泥,吹毛立断的涤尘!竟被用来砍杀蝗虫,简直是暴殄天物!
穆云翳心中哀悼,看向涤尘剑的目光都变得惋惜,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帕,接过涤尘仔细地擦拭起来。
萧朗急道:“哎,脏!”
穆云翳充耳不闻,将涤尘擦得锃亮,又拿在手上反复观看。
萧朗见他这么宝贝这把剑,大概也猜出来他的意思了,轻声道:“咳咳,这不是手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嘛。没事,我回去自己会擦的,把你帕子弄脏了多不好。”
“一条帕子,脏了扔了便是。”穆云翳道:“可这是你的剑。”
他本欲说这可是涤尘,但思前想后,自己一个失忆的村民,哪里会听说过涤尘剑的威名呢。
萧朗闭上了嘴,本来还打算告诉他自己之前行走江湖缺少工具时还常拿它来晾衣裳呢,这么一看他一副幻想破灭的模样,还是不说为好。
穆云翳捧着涤尘上下仔细翻看了一番,才将它还给萧朗,又从一旁捡来一截树枝,用匕首三两下削尖顶端,道:“用这个吧。”
萧朗接过树枝随意比划了一下,笑道:“好,多谢。”
他将涤尘重新挂回腰间:“涤尘若是有灵性,定会十分感激有人这么珍惜它。”
穆云翳道:“你是涤尘的主人,若论珍惜,只有你排第一。”
“刚收到的时候是很宝贝的。”萧朗笑道:“那时感激得不得了,恨不得每夜抱着它一块入睡。只是后来用久了,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穆云翳问:“感激?”
“啊。”萧朗一怔,然后笑道:“对,我好像没和人说起过,涤尘是别人送我的。”
穆云翳见他一副沉浸过往的模样,嘴角还不自觉地挂上一丝满足的微笑,心中一动:“是心上人送的?”
“不是。”萧朗道:“我没有什么心上人,这是我十六岁生辰时,我的……一位好友送我的。那时我初入江湖,却没有一把像样的武器,他便送了我这把剑傍身。”
能轻轻松松送出涤尘这等绝品的人,绝非等闲之辈。穆云翳试探道:“你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萧朗轻轻一笑,心道,我们是孪生兄弟,当然重要了。
他人熟知萧朗的名号,都是因为他在上一届的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但多方面打听到的消息,都是说他出生神秘,孤身一人,无从探究。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其实萧朗本名为封朗,出自于魔教,父母尚且健在,还有个与自己长相一致,个性却天差地别的哥哥。
魔教虽早在数年前便洗心革面成为江湖正派之流,但萧朗初入江湖时并未没抱着成为武林盟主的想法,只是想着行侠仗义游历四方。因此与家中说好,抛开一切身份背景,只做个纯粹的小游侠。熟料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了宋风清为师,又一步步走上武林盟主候选人的位置,反正脱离魔教这层身份后行事反而更加如鱼得水,也就一直对外隐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