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感飞草长。
东行的官道上,蹄声得很,驰来三骑骏马。
第一匹马上,是个锦衣华服的文弱少年,十四五岁,白白的脸蛋,配着斜飞人鬓的两道眉,朗目如星,唇若朱涂。
在他身后,紧跟着两名劲装负剑之人,这两人一个巳人中年,生得虎臂熊腰,粗肩阔膀,太阳穴坟起甚高.另一个却是白发苍苍的老者。
但两人一般目射精光,威势勇猛,跟那少年的文弱,恰成了强烈的反比。
三骑循着大路,铁蹄轻扬,缓缓驰来,领头的文弱少年紧紧锁着眉头,一脸忧郁,仿佛怀着满腔心事。
白发老人突然一抖丝织,抢前几步,用鞭消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城镇,含笑向少年说道:
“少庄主,前面便是海宁城了,钱塘大潮,乃天下奇景,咱们先观潮,再泛舟出海畅游普陀,尽情散闷,你也该把眉头略展一展才好呀!”
那少年听了这些话,脸上一片木然,似乎对他所说的山光水色,提不起丝毫兴趣,好半晌,才幽幽点头道:“好吧!”
白发老人微一敛眉,黯然轻叹一声,又说道:“少庄主,咱们飞云山庄,自从三十年前第一次泰山之会以后,威震江湖武林,执天下牛耳,少庄主年少享此厚福,生长荣华之家,难道还有什么不能遂心满意之处,要这般终日愁眉紧锁,闷闷不乐呢?”
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这些事,告诉你,你也不懂,还是别问吧!”
白发老人霜眉一扬,接口道:“老奴追随老庄主数十年,亲眼看见少庄主出世长大,纵有为难之事,少庄主只管说出来,老奴也好为你分忧。”
少年仅只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我有些饿了,咱们进城去吃点东西吧!”
身后那中年大汉一抖丝缰,跃马当先,应声道:“鸿兴楼的陈年黄酒,远近驰名,少庄主请随我来。”三转骏马,驰进海宁城。
那中年大汉从怀里取出一朵大红色的精制钢花,插在前襟上,昂首催马,当先领路。
片刻,三人在一家豪华高贵的酒楼前下了马。
店门口招来顾客的伙汁,一眼望见中年大汉胸前红花,脸色顿变,连忙低声向掌柜的说道:“飞云山庄的人来了。”
掌柜的伸头向外张望一眼,忙整衣衫,亲自迎了出来,躬身接了马缰,肃容道:“三位贵客光临,小店蓬草生辉,快请楼上雅座待茶。”
中年大汉面露一抹得意的笑容,回顾自发老人,道:“看来东海分堂的哥儿们很能办事,咱们回庄以后,可得在老庄主面前,多多抬举他们。”
白发老人向掌柜的微微颔首,说道:“替我们准备一副清静座位,一桌上等酒席,要快,咱们用完了,还要赶到鳖子门看午时的大潮。”
掌柜的连声应是,这才把马缰交给伙计,亲自陪着三人,迳登楼上雅座。
他们刚刚坐下,楼上酒客一阵交头接耳,忽然纷纷会账离去,其中有几个颇似武林中人,临去之际,还扭头向三人扫了一瞥,目光中尽是愤懑不豫之色。
那神情,仿佛对他们的来临,既恨且厌,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少年的眉头锁得更紧,低声问白发老人道:“他们为什么都走了?难道不屑跟我们同楼饮食?”
白发老人冷笑一声,道:“少庄主不必理他们,这样楼上不是更清静些吗?”
中年大汉接口笑道:“这批家伙,平素仗恃武功,横行江湖,欺压百姓,自从老庄主登上武林盟主大位,他们再不敢横行无忌,自然心里对咱们飞云山庄,有些既恨又怕。”
少年摇摇头,道:“可惜外公不许我学武,所以,我也弄不懂你们武林人物的事。”
白发老人忙笑道:“姑娘只有少庄主一个孩子,一心要你弃武习文,大约是不愿少庄主将来置身江册杀伐之中,这正是爱护少庄主之意。”
少年道:“不,这不是我娘的主意,是外公不许我学武,好几次,我问过娘,她老人家总是哭着劝我,叫我千万不要习练武功,可是,却不肯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忽然回头向那白发老人道:“陶兴,你是我们陶家的老家人了,你一定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白发老人神色一震,忙道:“老奴委实不明白,只是,据老奴猜想,老庄主一定是好意……”
少年眉头一扬,道:“好意,好意?我知道,外公一点也不喜欢我,每次见到我,脸上就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老人急道;“老庄主怎会不疼爱你,少庄主千万不可乱想。”
少年又道:“人家都说,外孙和外公,应该有几分相像,但是我知道,我和外公,长得一点也不像。
白发老人和中年大汉一听这话,俱都猛可一惊,神色突然大变,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
“少庄主万万不可这样说,要是传到老庄主耳中,一定会大大伤了他老人家的心”
少年喟然长叹一声,幽幽说道;“是的,我不应该说这种话,可是唉!这件事闷在心里,总有一天,会把我闷死……”
这时,恰巧店伙已将酒菜摊送上来,白发老人眼珠一转,连忙合开话题道:“咱们不是要到鳖子门赶午时大潮吗?快喝酒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那少年闷闷不乐地举起酒杯,一口气连喝了三大杯,又长长叹息一声,这才举起筷子,去挟菜肴。
但他筷子刚伸到盘中,突然听见“咚”地一声闷响,把他吓了一跳。
那声响仿佛是一根坚硬的物体,被人重重撞在楼板上,沉闷而震耳,少年一惊之下,伸出去的筷子,呆呆搁在莱盘里,竟忘了挟菜。
“哈”,紧跟着又是第二声闷响。
这一次,连桌椅都被震得籁籁而动,中年大汉浓眉一皱,眼中精光暴射,游目向四下扫顾……
正寻视间,突又听得一连串“咚咚”之声,震得桌上杯盘,不住叮当撞碰。白发老人也不禁变色,连忙伸出手搭在桌缘上,一股强劲内力,循着手臂,传到桌面,虽然将桌子压制住,桌上杯盘,却仍在微微跳动。
白发老人神色一震,忙又伸出右手,按在桌上,尽了平生之力,好容易才将跳动的杯盘,弄得安静下来。
这时候,咚咚之声突然一敛,楼梯口,施施然踱上来一个魁梧大汉。
那人生得斜眉歪眼,厚唇上翻,眉角下垂,像貌十分丑陋,身上却穿一件崭新锦缎大袍,左边肩头,斜挂一只布制口袋,里面沉甸甸地,不知装的什么东西。
他上得楼来,眯着一双斜眼,似笑非笑地向楼上空桌扫了一眼,嘴里哺闻自语道;“这些呆瓜,放着空荡荡的楼上不坐,却在楼下挤得喘不过气来,真是一个个笨得跟牛一样。”
一面说着,一面缓步向一张空桌走去,一落脚,楼板便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中年大汉怒目一瞪,便想离席而起,少年突然沉声喝道:“涂仁,不要多事”
那丑汉寻了张空桌坐下,昂然吩咐店伙道:“给我准备四桌上等酒席,四副座头,四副杯筷,另外二十罐老酒,越快越好。
伙计问:“客官是几个人……”
丑汉挥手道:“不用多问,照我的话办,要多少银子我现在就给。”
说着,从肩头上取下布袋,松开袋口,提着袋底,向桌上一掀!
只听“哗啦”一声响,店伙发出一声轻呼,满桌上耀眼生辉,竞堆了一桌珍珠、玛瑙、翡翠、金块、玉石……
丑汉慢条斯理,从那些珍宝中,选出一块足有二三十两重的金块,拿在手上掂了两掂,道:“这个,足够了吧?”
店伙早被那满桌宝物,惊得目瞪口呆,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丑汉笑道:“多的赏了你,拿去吧!”
话声甫落,手腕一翻,‘啪’地一声,将金块一掌拍在桌上。
满桌珠宝,被那一震之力,全都跳了起来。
那人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布袋一个疾扫,呵地一声,将许多金银珠宝,一股脑儿收进袋里,系紧袋口,居然一粒一块,也没有遗漏。
陶兴和徐仁心中骇然,皆因那丑汉带着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已足令人震惊,何况他所用手法,更显然是骇人听闻的绝世武学。
涂仁满腔怒火,再也发作不出,低声说道:“陶老大,你看这人是什么路数?”
白发老人摇摇头,神色凝重地道:“难说,中原武林,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或许是域外来的,咱们不可妄动,看看他要怎么样?”
伙计接了银子下去,不多一刻工夫,穿梭一般,送上来四桌精致酒席,果然依他的话,分四张桌子放好,每张桌子上,只有一副杯筷,桌边堆放着一列二十罐好酒。
丑汉看了,满意地微微一笑,却不吃喝,闭目而坐,仿佛老僧人定,纹风也不动。
这边三人也忘了吃喝,目不转睛注视着丑汉,足足过了盏茶之久,丑汉突然睁开眼来,喃喃笑道:“来了来了!”
陶兴和涂仁都是内功修为多年的高手,此刻竟毫无所觉,连忙倾神静听,又过了半盏热茶光景,白发老人才隐隐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迅捷无比到了楼下。
刹时.一个人影,已在楼口出现。
这人正和那丑汉相反,却是个又粗又短的矮子,宽眉细目,缺嘴蒜鼻,两只招风大耳,一高一低,配得极不相称。
他们唯一相同之处,是生得丑陋,和穿着一般崭新的锦缎大袍。
白发老人陶兴和那中年汉子涂仁都是行家,见这矮子身材如此臃肿凝肥,竟然行动如风,步履轻盈.轻身功夫已至出神人化之境,都不禁相顾愕然,疑云大起。
那矮子一登楼,向五汉咧嘴一笑,说道:“包死不愧东主,连酒席全预备妥了,在下就不客气,遵命入座啦!”
丑汉笑道:“坐下自然可以,还有两位未到,酒菜不能先动,否则,这四桌酒席钱,就要找你结算。”
矮子道:“早知这样,在下也该来晚一些,省得珍肴满桌,可望而不可及,真是罪过。”
说罢,选了一张桌子,大刺刺地坐下,也闭上双目,不言不动入了定。
满桌热腾腾的菜肴.阵阵香味,随风四溢,连侍候的店伙们,都忍不住偷咽唾涎,那两人却默然对坐,望也没有多望桌上一眼。
这样又耗了顿饭之久,桌上汤莱;都快要凉了,丑汉和接了突然一齐睁眼,互望了一眼,点头笑道:“又来了一位!”
语声甫落,楼梯口用蹬用一阵脚步响,果真又上来了一个人。
此人同样穿了一身簇新衣服,却是儒生打扮,方巾儒服,约莫五十余岁,手里摇着一柄金光灿烂的折扇,生得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一睑病容。
上楼之后,一见矮子和那魁梧丑汉,似乎微吃一惊,“唰”地收拢折扇,抱拳一揖,道:
“包杨二兄真乃信人,竟比兄弟来得还早!”
丑汉笑道:“恭候很久了,许老二怎的没有同来。”
文士答道:“他独往市上转一转,大约马上就到。”
刚说到这里,楼口突然有人接口笑道:“别骂,我这不是赶到了吗?”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不知何时又站着一个人,蓬发竹杖,竟是个瞎子。
这瞎子来得太过突然,徐阳二人固然未曾觉察,连那锦衣大汉和轻功极佳的矮子,也露出惊讶之色。
矮子站起身来,抢着问道:“许老二,你把那四字真言,全都参悟透彻了?”
瞎子微笑道:“不敢,兄弟资质愚鲁,仅只参悟到第三个字,时日已届,可惜无法克臻全功。”
矮子显得骇异非常,向锦衣大汉和文士分别扫望一眼,说道:“这么说,今日之会,许老二是赢定了?”
瞎子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兄弟正愁不是各位对手,方才特地到市上讨了些银钱,以备会付酒菜之资呢!”
锦衣丑汉道:“菜都快凉了,既然大家全到齐了,快请就座,再耽下去,酒虫就要从喉咙里爬出来了。”
四人一阵敞笑,各占一席坐下。店从在每张桌上送上一罐酒,然后四五个人左右围绕着恭敬侍候。
丑汉伸手取过酒罐,用左手托着罐底,右手平展如刀,轻轻一挥,宛如快刀一般,将封罐的泥土一挥而去,站起身来,含笑道;“咱们年年相会,已有二十年,总未能分个高下,今年轮到在下为东,但无可敬之物,先敬各位一罐水酒。”
另外三人齐声道:“包老太太客气,但愿咱们今年能分个高下出来,明年就在飞云山庄碰面了。”
这旁陶徐三人,一听他们口中竟提到飞云山庄四个字,不觉骇然一震,彼此互望一眼,涂仁连忙把胸前那朵红花,悄悄取了下来。
丑汉继续又道:“在下忝为东道,循例先行献丑,各位别笑话。”
说着,缓缓举起右手,骈指如戳,虚空伸缩三次,脸上一片凝重,显然是在运气行功。
蓦地,忽见他手指疾落,中食二指,一齐搭在罐口上,罐中黄酒,被他强劲的内力一逼,疾射出一股酒箭。
丑汉口一张,咕嘟喝下一大口,手指一松,笑道:“杨兄,在下敬你一口。”
话落时,左手一扬,那酒罐快如电奔,直向矮子飞去。
矮子不慌不忙,右臂微抬,用肘弯迎着酒罐一撞,酒罐忽然一顿而止,平平稳稳的停在他的肘上,罐中之酒,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他只用一条手臂,手肘托住酒罐,低头从桌上衔起酒杯,鼓嘴向上一吹,那酒杯笔直飞到空中,一个折转,咚地堕入罐内。
矮子淡淡一笑,默运内力,浑身骨骼,不住地格格作响。
大约过了半盏热茶之久,矮于身躯微微一震,那只酒杯,竟满满盛着一杯酒,从罐中冉冉升起,就像被一层无形的东西托着,直升到四尺左右。
楼上众人,个个被他这惊人表演,骇得目瞪口呆,其中只有那瞎于许老二,安然坐着,神色自若。
矮于肘弯向侧一送,只喝道:“林兄,接往!”
他一开口,真力立泄,酒罐直向另一桌上的文土面前飞去,那酒杯随声堕落,却被他翻手接住,仰头一干而尽。
这时候,众人才像喘过一口气来。白发老人陶兴眼波掠过,见矮子所坐椅子,竟已向下陷落了半寸光景,四只椅脚,齐都嵌进楼板中。
文士含笑站起身来,折扇“唰”地收合,扇柄飞快地一旋,接着酒罐,竟用一只小小的扇柄,将那酒罐高高顶住,笑道:“包杨二兄神功,林某万分佩服,但林某平生嗜饮热酒,这罐酒虽是佳酿,可惜没有烫过,林某不才,愿替各位兄长,将酒温过再喝。”
说罢,闭目而立,仅凭扇柄顶着大罐酒,竟晃也未晃一下。
才过片刻,酒罐罐口,和文士头顶.都蒸蒸冒出一层热气。
渐渐,热气越来越盛……。
又过了片刻,文士额上已隐现汗珠,而罐中酒液,却开始沸腾翻滚起来。
阵阵酒香,四处充溢。
瞎子许老二耸动着鼻孔,喃喃说道:“好香,林兄别煮酒啦,古人煮酒论英雄,当今英雄,自是非林兄莫属。”
文土双眼一睁,笑道:“好说,咱们正要拜领你许老二的压轴戏呢!”
他把一罐热腾腾的美酒,高举过顶,扇柄微移,酒罐一倾,一股热酒,直流下来。
文士张嘴接住,喝了酒,扇柄一抛,“唰”地打开折扇,对准那酒罐,用力扇了一扇。
酒罐顺风掠向瞎子,去势徐而不急,丝毫未带被空之声。
瞎子正端坐椅上,似乎对那只凌空而至的酒罐,一些也未察觉。
酒罐缓缓从他面前尺许处飞过,瞎子仍端坐未动。
直到那酒罐业已飞过了丈余远,快要撞到墙上,瞎子始陡地一惊,失声道:“咦,是什么东西?”
话方出口,不知用的什么身法,人影一闪,竟已越过那只酒罐,抢立在墙壁边。
酒罐转眼飞到,那瞎子举起手中竹枝,向罐上挥手一杖,喝道:“回去!”
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酒罐并未破裂,却被他一杖击得斜飞而出,迅速掠过矮子头顶,撞向另一面墙壁。
但当那酒罐湛湛将要撞上墙壁,瞎子竟如鬼进,忽地又晃身奔到墙下,竹杖一挥,‘当’地一声,又将酒罐击得折飞回来,从丑汉桌上疾掠而过。
说时迟,那时快。
瞎子肩头微晃,恍如一缕轻烟,早又追过酒罐,候在墙边。
只听当当连响,那酒罐绕楼飞转,一连六七次,竟始终未能摸到墙壁上,也没有落地。
忽然,人影罐影一齐尽敛,众人凝目细看,却是瞎子已经端坐在自己桌边,那只酒罐,安安静静放回在丑汉桌上。
瞎子举起酒杯,含笑说道:“许老二借花献佛,恭敬各位一杯。”
众人闻言低头,连那少年一桌在内,每人的杯中,不知何时,俱已满满斟了一杯美酒。
丑汉等三人大笑举杯,一饮而尽。
这种神奇玄妙的武技,看得那少年心怀大畅,一向深锁的眉头,刹那间竟然舒展开来,含笑端起酒杯,说道:“今日有幸,得遇各位异人,小生理当奉陪一杯。”
那较技的四人回头冷冷扫了他一眼,谁也没有搭腔。
少年有些窘,自己尴尬地笑笑,举杯就唇-一突然,坐在他身侧的白发老人,迅速地一探手,按住酒杯,低声说道:“少庄主,不可大意”
少年埃道:“为什么?”
白发老人道:“这些人来历可疑,少庄主乃千金之体,岂可轻饮他们的酒……”
他说话时声音虽然甚低,但那矮子忽然脸色一沉,霍地站起身来,道;“都是许老二无眼之失,上好美酒,却敬与这种认贼作父之辈,自己身世尚且不知,倒把咱们当作来历可疑的人了。”
丑汉笑道:“杨兄不必过于责他,想他老子送命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或许少年人贪恋富贵,竟连自己身世,也无暇查究。”
矮子冷笑道:“要不是看在他跟他那去世的老子,长得一个模样,也许难容他活到今天。”
文上摇摇折扇,道:“可惜一场盛会,偏撞着这种蠢物,酒也喝得乏味,咱们何不携酒另觅静处,再作未尽之饮?”
矮子叫道:“说的是,有这种肮脏人在眼前,令人恶心,纵有山珍佳酿,也食难下咽,走吧!咱们散了。”
少年没想到受到他们一顿莫名其妙的讥讽,愣在桌边,不知如何是好,呆呆望着那四个怪人,纷纷起身,莱肴一些未动,每人只取了罐酒,下楼扬长而去。
他心里好像一池沉静的湖水,忽然被人投下几粒石子,顿时激起无数迷惘的涟漪,两眼发直,口里反复喃喃念着几句
“……身世……认贼作父……身世……”
陶兴望望涂仁,然后低声叫道:“少庄主,少庄主……”
少年蓦地一惊,手中酒杯,当地坠落桌上,失声道:“那四位异人呢?”
涂仁答道:“你问那四个丑鬼?他们已经走啦!”
少年脸色登时大变,拂袖离席,连声叫道:“快追!快追!”
陶兴和涂仁同吃一惊,匆匆跟着站起,涂仁掏出一锭银子,顺手掼在桌上,这时候,那少年早已独自养下接口。
两人急忙追上,问道:“少庄主,你要追他们做什么?”
少年把手连挥,道:“你们别问,快些追上去,千万要追上他们”
两人翻身上马,扬目四顾,已不见了那丑汉等人去向,少年唤过店伙询问,伙计指着东方道:“往东去了,才一转眼工夫-一”
少年不待他说完.一抖丝通,但马向东便追,陶徐二人紧紧防护,三匹马风驰电闪,眨眼便追出了东门。
疾赶一程,极目汪洋,已追到海边。
少年扭头倒顾,看见海边有几家渔舍,岸边系着数艘渔舟,正有几个渔人,在岸边晒网。
他亲自驰马上前,拱手问道:“借问各位,可曾看见有四位异人,从这几经过?”
一个老年渔夫迷惑地摇摇头,笑道:“我们这里男人女人都有,倒没听说什么‘椅人’。”
涂仁厉声喝道:“瞎了狗眼的东西,咱们少庄主问你话,竟敢支吾取笑!”
少年道:“你别吓他,好好问问他,可曾看见那四人的行踪?”
这时,老渔夫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仰头问道:“你们是问有四个人,从这里经过么?”
少年忙道:“正是,你看见了他们了吗?”
那小孩又道;“可是四个穿新衣的怪人,其中一个瞎子,每人手里,都抱着一个酒罐?”
少年连连点头,道:“一些也不错,你看见他们向那里去了!”
小孩举起手来,指着大海,道:“喏!你看见了吗?那边一条小船,他们都坐船出海去了。”
少年急循他所指的方向,凝目望去,果然在海天相接之处,仿佛有一个极小的黑点,正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渐去渐远。
陶兴轻叹一声,低声向涂仁说道;“我猜得不错,这几人,果然是海外来的。”
涂仁点头道:“不知东海分堂知道他们的来历不?这几人武功精湛,来意不善,将来必是我们飞云山庄的强敌
少年无心听他们的议论,独自问那孩子道:“你们有船没有?能不能借一艘给我?”
小孩笑道:“我们是打渔的,怎会没有船呢?只是……”他望了身边老人一眼,却忽然停住了口。
少年便向那老年渔夫道:“我们有点急事,欲借宝舟一用,不知老丈可肯赐允?”
老年渔夫却摇摇头,道:“公子爷,不是我们不肯,而是这条船,咱们一家全靠它为生,二则现在正是潮汛的时候,即使把船借给你,你们也无法驶出海去的。”
少年撩衣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递到他手中,激动地说道:“就算你把船卖给我们吧,这锭金子,想必够了!”
那渔大见了黄澄澄的金块,两眼睁得滚圆,犹豫着,似有些顾虑。
陶兴忽然上前一步,低声道:“少庄主,海上风浪险恶你怎能涉此大险?”
少年不耐地道:“你别管我,你们愿去就一同去,不愿去,我一个人也是要去的。”
陶兴沉吟片刻,笑道:“老奴的意思,海上风浪,瞬息万变,少庄主纵欲买舟泛海,也该另觅较大的海船,雇请几位经验丰富的水手,才能
那小孩突然插口道:“我们家的船也够大了,爷爷和我,都是驶船的好手,咱们天天在海上,从来就没有出过事。”
陶兴掠目见那孩子也约有十二三岁生得挺鼻秀目颇有几分英爽之姿,忍不住笑道:
“小兄弟,咱们不是嫌你家的船小,只是,你们是打渔的船怎能载客呢?”
那小孩有些不服,答道:“怎么不能载客,忙的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船上,六八个人,也住得下。”
涂仁喝道;“小孩子,恁地多话,你知道咱们是什么人吗?”
小孩竟不示弱,接口道:“我不管你们是谁,反正你们给钱,我们就替你驶船,奶奶病了,家里米也没有了,我们要钱用呀!”
少年忙又取出一锭金块,交给渔夫,道:“我决定买你们这艘船,这些钱你快去家里安顿一下,办些食物,咱们立刻就要出发。”
老渔夫接了两锭金子,喜得连声道谢,如飞奔回村中,不片刻,又领着一个壮汉背着半袋米,几斤肉,匆匆赶回,领着三人到海边登船。
陶兴和涂仁一见那艘渔船,眉头便打了死结。
原来那船宽不过八尺,长只二丈.便甩一根竹杆当作帆桅,既旧又小.简直无处下脚。
但少年远望海外,不见了丑汉等四人所乘的小舟,心里焦急,顾不得许多,催促陶涂二人上了船,便命那渔夫升帆出发。
老渔夫将舱中略为清理,请三人坐在舱里,自己解缆摇橹,叫那孩子帮同掌舵,送米的壮汉却未上船,只协助推舟人水,便牵着三匹马,自回村中去了。
船离了岸,老渔夫挂起一幅又破又烂的木片,停橹扬帆,趁着南风,向大海当中驶去。
过了顿饭之久,渐渐远离了陆地,风浪渐增,小船随波起伏,颠摆不停。
少年聚精会神的向前张望,倒还不觉得什么,陶兴与涂仁二人却甚感难耐,只是不便开口。
那小孩没事可做,便坐在舱后,问道:“公子,你们去追那四个人做什么?他们是坏人吗?”
少年摇摇头,道:“不!他们也许不是坏人,但我有件大事,必须要问问他们,你看我们能追上他们吗?”
小孩好像很有把握地答道;“一定能追上,他们现在转向东南,正顶风逆浪,我们驶的是南风,恰好能迎上他们。”
少年奇道:“那只船已去得看不见了,你怎知他们会转向东南?”
小孩笑道:“我猜罢啦,北方是大海,只有东南才有陆地,他们的船又不很大,不敢驶得太远的。”
少年被他说得也有几分相信,心中顿生好感,笑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孩道:“一十二岁。”但略停一下,又道:“公子,你呢?”
“我十五岁了。”
“啊!你比我大三岁,公子,你家住在那儿?”
“很远。”
“公子,你们家里也有船没有?”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
“你们这么有钱,干嘛不买些船,也打渔呢?”
少年笑起来,道:“我们那里不近海边,要船也没有用处。”
小孩似懂非懂,又道:“公子,你有兄弟妹妹吗?”
少年黯然道:“没有,我娘只有我一个。”
小孩无限同情地道:“那你跟我一样,我娘也只生我一个,我爹已经死了好几年啦!”
少年一震,诧问:“你也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小孩点点头,道:“我爹在我九岁的时候,出海打渔,掉在海里,爷爷他们都说,他是到海龙王家里做女婿去啦。”
少年又问道:“你见过你爹?记得他生做什么模样?”
小孩又点点头,道:“记得,我爹好壮啊,村里的人,都叫他‘水牛’。”
少年不禁长叹一声,道:“这么说,你比我要幸福些,至少你还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可是,我却连爹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在我出世以前,他就死了。”
小孩听了奇道:“那么,公子,你现在姓什么?”
“姓陶,是跟我娘姓的。”
小孩不解,叫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跟娘姓呢?你娘难道也不知道你爹爹姓什么?”
少年摇摇头,道:“她自然知道,只是,她不肯告诉我。”
陶兴突然向那小孩喝道:“小孩子不许多嘴,公子是何等身份,岂能任你无理?”
小孩被他一喝,吓得不敢再问。
少年却对这小孩,生出无限亲切之感,用手拉着他,含笑说道:“你不要害怕,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嗫嚅地望了陶兴和涂仁一眼,半时才回答道:“我姓秦,名叫秦佑。”
少年紧紧握着他的手,道:“我叫陶羽,我们做个好朋友,好吗?”
秦佑看看陶兴,又回头看看他爷爷,胆怯地摇头道:“我……找不敢……”
陶羽道:“为什么不敢,你没有兄弟,我也没有兄弟,咱们干脆就结拜成兄弟……”
刚说到这里,忽然船后渔夫高声叫起来:“不好了,天要变了。”
陶羽一惊,回头望去,果见从东南方,如飞卷来一层乌云,翻翻滚滚,势苦奔马,挟着一大片海水,向这边汹涌疾驰而来。
陶兴和涂仁俱都大惊,喝道:“快驶个地方避一避,这风来得好怪!”
渔夫叫道:“是龙卷风,佑儿快落下帆来……”
秦佑慌忙奔进船舱,伸手去解桅绳,但人小力弱,加上心慌意乱,一时竟怎么也解它不开。
陶兴一晃肩头,抢到桅下,单掌一挥,“蓬”然一声响,将那竹杆连帆一齐劈落海中……
但就在这一刹那之间,那一股来势凶猛的狂风和巨浪,已电奔而至。
渔夫狂叫道:“大家快卧下来。”
涂仁和陶兴虽有一身武功,此时心胆皆落,连忙依言俯卧舱中。
陶羽动作稍迟,直被一个高有数丈的浪头.迎头压下来,脚下一个踉跄,站立不稳,翻身跌出船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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