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拿着两瓶野火鸡威士忌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寓——一瓶还是满的,另一瓶已经被他干掉了一半。他体内积聚已久的暴戾像是一只高悬在15层楼顶的保险箱一样,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坠落到喧闹的街头的可能。
周五晚上,狂欢之夜。
佩里把酒在厨房的餐桌上放好,走进了浴室。浴室地板上的呕吐物早已结成了硬块,夹杂着片片干涸的血迹。浴缸里积了3英寸高的水,像池塘里的一汪死水一般毫无生气,只有淋浴头滴滴答答的水珠落下激起一圈圈涟漪。排水口被一大团橙黄色的死肉给堵住了。还有一些皮肤的碎屑漂浮在污秽的肥皂泡沫水的表面。他听见排水口有细细的流水声,从那个恶心的橙黄色堵塞物的空隙里流了出去。
他洗澡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这块黄色的死肉分明是从他身体上自己脱落下来的。他用手轻轻地触摸着锁骨,感觉到了三角形那坚硬的轮廓。它摸上去轮廓更加分明,边缘部分也更加清晰,蓝色也更明显了,虽然颜色仍然很淡但已经清晰地从皮肤里透出,像是一枚褪色的文身。
他走回到厨房并从刀架上拿起一把刀,目光又一次滞留在那把鸡肉剪厚厚的把手和粗硬的刀刃上。他快要死了。可是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做,没经历过。他从未去过德国,从未去过深海垂钓,从未去参观过阿拉莫教堂,或者任何一个美国殖民时期的历史遗迹。他没有结婚。没有小孩。
但也并非一切都糟糕透顶。他过着充实的生活。他是他们家族中第一个考取大学的孩子。他曾是甲级橄榄球运动员,曾上过美国有线体育电视网,实现了他的童年梦想,成为狼人队一员。但最重要的是,他摆脱了父亲残暴的生活。他超越了他的环境,超越了他的命运,自强不息,靠不懈的进取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但为了什么?没有原因,就是这样。
他在厨房的餐桌边坐下来,把刀放在桌面上,接着又举起半空的酒瓶猛灌了一大口。酒很冲,令他的喉咙霎时一阵剧痛,但是这些感觉丝毫没有激起他大脑的反应,他很快就像喝凉白开水一样把剩下的酒灌进了胃里。他早已被野火鸡威士忌的酒精冲昏了头,他知道当他喝光这瓶酒时,他就会像一摊烂泥一般,酩酊大醉了。
而那时,他将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绝望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这不公平!他不要哭!父亲在癌症的折磨下一次都未落泪,如果父亲不哭,那佩里也不会。
野火鸡威士忌开始像它的刺喉的味道一样发挥出强大的效力。佩里感到头晕目眩并且肢体刺痛。他的大脑一片混沌,思绪纠缠不清。他又坐了一会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酒精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渐渐控制了他的大脑。
他拿起了刀。
刀片大约有10英寸长,在厨房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的照射下锃光发亮,似乎每一个锯齿都在闪烁着熠熠的光芒。每当他做鸡肉或牛肉的时候,他就会用这把锋利的屠刀来切生肉,不费吹灰之力。佩里怀疑用这刀割人肉的时候是不是也一样的锐不可挡,尤其是他小腿骨上的那层薄薄的皮肤。
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他摇了摇头。自己竟然想要拿把屠刀来切割自己?这一点点酒精的威力还真是不容小觑呢。不过,是的,他打算切割自己,不过是要割掉体内一些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快要死了,已成定局,那就随它去吧!但他还要带着这混蛋的三角形一起死去。是时候让这该死的“六武士”变成“五虎将”了。佩里爆发出一阵狂笑——要想缩减球队阵容,就得“斩”之而后快。
他打开装有银器的抽屉,拿出一把叉子。他把瓶里最后几滴威士忌倒进嘴里,酒精甫一入喉咙,就火烧火燎般沿路而下钻进胃里。他把酒瓶扔到一边,接着用刀割破了牛仔裤裤管。牛仔布对这刀片几乎未做任何抵抗。只消几秒钟,他的裤子就被撕扯成两条,一条结实的腿露了出来。
佩里抬起小腿,搁在厨房餐桌上,看上去像是一盆晚餐吃的烤肉。他的腿肚接触到木桌,感到一阵冰凉。野火鸡威士忌的酒劲上来了,就像一大群懒惰的大黄蜂一样在他脑子里嗡嗡乱转。他知道如果他不快点下手,他就会什么也干不了,只得胡言乱语着,淌着口水昏倒在地。
时间到了,行动。
佩里深吸几口气,下定了决心。他知道他现在很疯狂,但对一个行将入土的人来说这算得了什么呢?他用叉子戳了一下那三角形,与他之前检查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你想杀了我吗?”佩里自言自语道,“不,不,不,我的好兄弟,我要杀死你。”
他把叉子用力戳进皮肤里,力道足够将三角形死死固定住。叉子的三个金属尖头深深地没入那块三角形的蓝色皮肤。
刀上有些小锈痕。在这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它们。他现在注意到了,并且突然注意到了很多小细节,比如木把手上的划痕;比如两个银色的铆钉,把舒适的木把手固定在刀片上;比如木柄的纹理,像是许多小鱼永远都在一条柔软、温暖、棕色的小溪中游荡。
他冲着自己的小腿狠狠地来了一刀,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己正醉醺醺地盯着一个2英寸长的切口。一股热血从伤口里涌了出来,痒痒的,顺着他的小腿流下,洒落桌面,滴在白色的油毡地板上,形成一个黏稠的血洼。血液滴落的声音令他意识到了痛,剧烈却似乎非常遥远——与他毫无关联,就像是佩里蜷缩在沙发上,盖着一床厚厚的绒毯,一手拿着可乐,一手拿着遥控器,欣赏着电视里出现的疼痛镜头一样。
他感觉自己坐在飞机的自动驾驶舱里,像旁观者一般在空中滑翔,审视这极其怪诞的举动。他没有想到会流这么多血。小腿鲜血淋漓,覆盖了原本苍白的肌肤,令三角形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但他依然用力将叉子向下戳去,攥起刀又狠狠地冲小腿来了一下。又一股鲜血溅了出来,顺着桌子流到地上。这回疼痛不再感觉遥不可及,一点都不。佩里咬紧牙关努力控制自己,要结束这一切。
血溅到了刀柄和他的手上。他听到了自己的鲜血滴落到桌下地板上有节奏的滴答声。
“感觉怎样,你这个小杂种?”佩里的声音粗重,含糊不清,“感觉怎么样?喜欢吗?你想杀死我?没门儿,我要先干掉你!你得有点自制力。”
佩里定了定神,令自己清醒、思想集中,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尽管他已喝醉了,他的双手却仍然非常稳固有力——看来他依然对这个非常在行。
他双眉微蹙,脑海里游走着一些尘封的记忆,就好像有梦境中的东西想鬼鬼祟祟地溜进他现有的意识里。他使劲地甩开这些思绪,重新凝视着血淋淋的叉子和刀片。第二刀已经让三角形的一边翘了起来,就像门上的合页一样——他把刀探入三角形翘起的一角下,就像翻转煎锅里一块血淋淋的熏肉一样把它翻转过来。
眼前的一切让他僵住了,嘴里冒出一声唏嘘,就像从被扎破的轮胎里漏出来的气一样。
“看来收获不小啊!”
他盯着让他奇痒难耐的东西,这家伙曾让他像只被困住的野兽一样暗自垂泪……正在一步步将他逼近死亡的边缘。血液涌了出来并且在深蓝色的三角形肿块周围流淌。佩里擦去了涌动的鲜血,想仔细看看。
它是深蓝色,闪闪发光,虽然那闪烁的光泽可能是来自于鲜血湿漉漉的反射,而非它真正的颜色。三角形的外表不光滑,粗糙而又扭曲……看上去邪恶无比,就像暴露在土壤表层盘根错节的树根,又像是乱糟糟纠结在一起的钢缆的质地。
本能的恐惧激发了他清醒的意识。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球赛,这鬼东西与那厚厚的黄色水疱来自截然不同的联盟”。他的身体不可能会长出这东西,肯定不会——那它到底是来自哪里?
佩里迸发出一阵狂吼,咆哮声如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一般,他又粗鲁地将叉子向血淋淋的蓝色肿块下使劲一推,金属尖头刺到了他自己的肉,瞬间暴发出剧烈的疼痛。他从未感觉过疼痛如此剧烈,如此嚣张,又如此铺天盖地而来,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到藏在他小腿里那可恶的东西上。
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他感觉叉子的尖头受到了三角形茎部的轻微阻力,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在这周围游移,直到叉子紧紧地绕住了那根茎,沾满血污的叉尖从三角形下方的另一端戳了出来。
血水覆盖的木桌令他的小腿肚又冷又黏。佩里抬起叉子,三角形很轻易地被抬了起来。然而茎却丝毫没有动静,比以前还要牢固得多,应该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够把它拽出来。
小腿一阵钻心的疼,密密麻麻的汗珠也悄然爬上了佩里的脸颊。疼痛越来越剧烈,但佩里咬紧牙关并发誓要把这可恶的东西从体内弄走,于是又用力往上拽着叉子,但是茎依然纹丝不动。血又从腿上汩汩涌出,滴落到白色油毡地板上亮晶晶的血洼中。
他的脑袋无力地耷拉到一边,感觉有些眼冒金星。他把眼睛闭上,然后摇了摇头,使劲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了平衡,视野也变得清晰起来。他几乎就快要昏过去了。他曾经失过这么多血吗?他开始觉得头晕,不知道是野火鸡威士忌的作用还是因为失血过多。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力越来越薄弱。
他把叉子戳得更深,让叉尖从另一头戳出来长长的一截,足够他用另一只手抓着。他双手抓着叉子的两端,就好像紧紧握住了一根曲杆杠铃,开始做一组快速训练。他双臂厚实的肌肉骤然收紧,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一拽。
他听见了一声撕裂,随后核爆炸般的狂热充斥着他的腿。茎被拉断了。后坐力将佩里的椅子掀翻。他重重地撞到了地上。
如果说鲜血以前是像潺潺的流水般流淌——那么现在则是奔涌而出,这次是从他的腿肚上。他不禁眼前一黑。
必须赶快止血。我不要死在厨房的地板上……
他脱下T恤衫,弯下腰去,屁股和腿沾满了血污,将油毡地板弄得一塌糊涂。佩里用T恤衫把渗血的小腿包扎起来,打了一个结,接着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它拽紧。他疼痛的吼声回荡在小小的公寓里。
他躺了下去,整个身体因痛苦而蜷曲着,眼前又开始发黑。他感到一阵虚脱。
他倒在了满是血洼的地板上,胸膛依然随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