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布鲁贝克已经不复存在了。星期三,在他中枪身亡将满三天的时候,只留下了一具坑坑洼洼的黑色骨架,膝盖以下的腿骨早已被他自己齐齐砍去。躯壳上密布了斑驳的蛛网状的霉菌,整个BSL-4实验室的帐篷内也到处星星点点。马丁·布鲁贝克的手骨也终于伸展开来,散落在桌面上,指骨碎成乱糟糟的一堆。帐篷里的相机提供动态和静态的照片,使玛格丽特得以观察尸体的最终分解状态。
自打孩提时起,她就从未有过这种强烈的不祥感,哪怕在美国和前苏联军备竞赛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也从未有过。美苏“相互确保摧毁”战略,意味着任何一次冲突都可能会迅速升级为全面爆发的核战争。一声轰响过后,一切都将消失殆尽。
她那时只是一个小女孩,但她的聪慧远不止能够嗅出核军备竞赛剑拔弩张的死亡气息。这实在是很有趣,因为那时她的父母认为她能理解这一切是天资聪颖所致,好像只有天才儿童才能理解核战争的威胁一样。但是,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成人总是将小孩子的天真误以为是无知。
为什么人们认为世界末日对小孩子来说是个很难理解的概念?也许是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笼罩着莫名的恐惧,比如匍匐的鬼影,潜伏的怪物和一些昭示着无尽、不祥、痛苦的死亡事件都令人心生畏惧。而核战不过是另一只威胁要把他们全部抓走的恶魔罢了。不同的是,这只恶魔也会让她的父母和大人们感到害怕,小孩子们很快就会适应核战争的威胁,就像他们很快就会沉浸在卡通片《兔八哥》里一样。
你可以从怪物手中逃跑,你可以躲开恶魔,但却躲不开核战争的爆发。它可能下一秒就会发生。可能是当她在操场上休息的时候,可能是当她坐下来吃晚餐的时候,也可能是在她上床睡觉以后。
现在我躺在床上,向上帝祷告保佑我的灵魂,如果我真在睡梦中死去,请把我的灵魂也一并带走。
这可不是平日里随便应付一下的祷告。核战争可能与日出日落一样会真实发生。她仍然记得在持续而未知的恐惧当中战战兢兢地度过的那些岁月。每日她和朋友们照常玩耍、上学、欢笑、嬉闹,但那个威胁一直都在,默默地潜伏在那里。
何况这场战争游戏终将结束,结局输赢与否,她都无力改变。
她尽力告诉自己这件事不一样。她这回冲刺在抗击此次灾难的最前方,毕竟,她是防御的先头部队。事情还在她的掌控中,确实——毫不夸张地——在她的手心里牢牢掌控。然而,不知何故,即便是成人的理性也不能驱散当年那个小女孩对游戏的结局无能为力的恐惧。
她奇怪为什么阿莫斯没有这种恐惧感。他不厌其烦地哼着《檀岛警骑》的主题曲,一遍又一遍,但是玛格丽特太累了,她懒得去抱怨。她静静地抿着咖啡。她已经喝光了一壶,希望咖啡因能够给她来点刺激,但好像没什么效果,她亢奋不起来。能正常呼吸的感觉真好,不用再忍受防护服过滤后的空气。她想好好睡一觉,或至少伸展筋骨放松放松,但她没时间。他们必须要完成剩下的工作,焚毁分解后的尸骨残渣,然后把那鬼东西从医院运走。
媒体还在守株待兔。他们就像秃鹫一样徘徊在医院附近,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关于形势恶化的消息。不巧的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次并非非典型肺炎暴发,而整所医院里只有两个人——她和阿莫斯——知道事情真正的来龙去脉。
她和阿莫斯已渐渐揭开了谜题的面纱,但是她并未对他们的发现感到满意。随着真相的逐步暴露,她感到越发无助。
阿莫斯扭头看着她。他的头发有一点乱,衣服皱巴巴的,但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这真的令人相当吃惊,玛格丽特。”他说,“想想看,这种人造寄生虫的复杂性绝无仅有。而且,这种生物跟它的人类寄主的契合简直天衣无缝。”
玛格丽特盯着墙壁,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见。“我讨厌再用什么华丽的溢美之词了,但是它真的无懈可击。”
“你的意思是?”
“像你说的那样,这生物极其适应寄主的身体,就好像一只合手的手套一样。但是好好想想,阿莫斯,以当前的技术水平——是绝对造不出这种生物的。这就好比怀特兄弟还驾着‘小鹰号’苦苦试飞之时,俄国一夜之间就登月成功一样,简直是荒诞至极。”
“的确,它很令人吃惊。但是事实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无法忽略它。现在我们没必要还硬撑着那份敏感的自负,做着‘大美国’梦了,我们得承认的确有一些远远超越我们,甚至我们闻所未闻的天才技术存在。”
“假如不存在你说的天才技术呢?”玛格丽特问,声音依然细小。
“什么?不可能,不然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
她转过脸看向他,脸色灰白,疲劳就像一张大网一样将她牢牢罩住。“如果它不是人造的,如果它是天然的呢?”
“哦,玛格丽特,醒醒吧!我知道你很累,但是你想错了。如果它是自然产生的,那为什么我们以前从未见过?而且,像这般大小且致命的寄生虫,竟然从未有过相关病例记录?这可一点也说不通。这样一个与人类寄主如此契合的东西可能要经过数百万年的不断进化才能达到现在的状态,我们从未在任何哺乳动物身上见过类似的生物,更不用说灵长类和人类了。”
“但这个世界上的确还有很多我们没见过的生物,”玛格丽特说,“我只是不能接受这东西是人造的。它太复杂了,太先进了。首先暂且抛开媒体的大肆渲染炒作不谈,美国的科学技术是世界顶尖的。但到底谁更先进?中国?日本?新加坡?或许,是有些国家在某些领域开始有赶超我们的势头,但取得微弱优势与完全超越世界顶尖科技大国是两码事。如果连我们都不能创造出类似的生物,我很难相信别人可以。这并不是自负,而是事实。”
她的固执己见似乎有点惹恼了阿莫斯。“病人经历过如此残忍的折磨却没有被记录在案的情况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不能否认,现在还有许多未被发现的物种。在这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但未发现的微生物种与这赘生物二者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它是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我甚至从那些部落神话或民间传说里也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如果这生物是天然的,那它到底来自哪里?”
玛格丽特耸了耸肩,“你难住我了。可能是它刚经历了一段休眠期吧。这东西可能在史前时代就已经出现,后来逐渐灭绝。但是它并非就此完全消亡,可能千百年来它一直处于休眠期,直到某些力量将它重新唤醒。就好比有些兰花的种子的休眠期可以长达2500年一样。”
“你的理论听起来和尼斯湖水怪的传说一样牵强。”阿莫斯说。
“那腔棘鱼又怎么解释?人们认为它至少已经灭绝了7000万年,直到有一个渔夫在1938年捕捞到了一条。没有看到它并不意味着它不存在,阿莫斯。”
“是吗?”阿莫斯说,“那生物就这么凑巧在人口密集的地区休眠了千百年?它要是在刚果丛林里被发现还勉强说得过去,但碰巧在底特律被发现?原谅我的无礼,你的理论也太牵强了点。”
玛格丽特木然地点点头。阿莫斯是对的。休眠的人类寄生虫这种说法站不住脚。即便是在刚果丛林发现的听上去也很牵强。这东西并不是那些能够长期隐匿在荒芜未开化的非洲丛林里的病毒。像艾滋病,直到它开始大面积在西方社会蔓延之前,对人们来说都一直是种“未知”病毒,而这寄生虫跟那时艾滋病的暴发完全不同。现在是信息化时代——几乎没有这样的赘生物在21世纪可以保持这么久的未知状态,纸终究包不住火。不管它们是什么,一定是新生物。
阿莫斯改变了话题,“默里的手下有没有找到这些受害者们之间的一些联系?”
“什么都没有。他们追踪了所有受害者的活动范围并且查过了所有与受害者有过接触的人。没有任何关联。大多数的受害者哪儿都没去过。唯一一个有些关联的就是底特律的两个病例,朱迪·华盛顿和加里·里兰德。两个案子发生在同一个星期内,并且恰巧都在同一所养老院。他们仔仔细细地调查过那地方,没有人显示任何感染的迹象。他们还做了关于水、食物、空气的实验——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尽管我们现在还不确定该寻找什么,但也不能把任何可能因素排除在外。
“托莱多的病例虽不在同一周发生,但是却相距很近,只相隔几个街区。看来似乎有些邻近效应。传播的载体现在还是未知,但默里仍然认为是恐怖分子把病毒故意散播给人们。”
“这倒跟我们目前的结论相符。”阿莫斯说,“我越来越相信布鲁贝克——还有别的受害者——可能是被某种致命病毒感染了,但是并不是接触性传染。我们在他身上并没有发现虫卵、胚胎或任何可能产生新的寄生虫的东西。除此之外,杜也没有显示任何被传染的症状,那些与布鲁贝克接触过的人也没有。”
玛格丽特揉了揉眼睛。老天!她需要打个盹。真见鬼,她想要的不过是一周在波拉波拉岛的休假,一个皮肤黝黑名叫马可的机灵小侍应生会为她端茶倒水,仅此而已。但现在她不在波拉波拉岛,她在俄亥俄的托莱多。并且她也没有一个叫马可的小侍应生——她只有一具绿毛蔽体霉菌密布叫做马丁·布鲁贝克的干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