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里蜷缩在沙发上,一手握着瓶纽卡斯尔啤酒,一手抓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更换着频道。
他孩提的记忆里就有这个绿蓝格子的呢沙发,那时他的父亲从救世军那儿把它买来,着实给了他母亲一个不小的惊喜。买来时沙发完好如新,但那是15年前的事情了。母亲死后,这张沙发,连带一些杂七杂八的锅碗瓢盆,是他从老房子带走的所有家当。据他所知,那所房子仍坐落在希博伊根的土路上,但如今只见断壁残垣。佩里童年时,父亲的反复修缮才使得这房子一直没有垮掉。佩里知道没有人会要一所如此破败不堪的房子,它要么是不堪岁月的磨蚀,逐渐腐烂,要么终将倒在推土机下。
这张沙发已与他相伴多年了,先是在大学,然后在现在的公寓。天长日久,这沙发已经非常贴合他那庞大的身躯,看上去像是为他专门定做的一样。但即便是躺在沙发上啜着啤酒,看着电视节目,也还是无法拨去那层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他被早早勒令回家。没搞错吧?是勒令回家!跟那些散漫懒惰的员工没什么两样。孤独感本就要将他压垮,但那豪勇七蛟龙却又变本加厉。
它们也不再痒了。它们很痛。
那结了层厚厚硬痂的疥癣不光是在隐隐作痛,而且从他体内传来一些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仿佛在悄悄告诉他,局面马上就会完全失控。
佩里一直想知道癌症患者究竟能否感受到体内的异样。因为,人们在医生告诉他们“你已时日不多了”这种鬼话时往往表现得异常震惊,但其实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早有觉察,更多的人早已知晓这次所遭受的病痛非比寻常。正如他父亲一样。
父亲早就察觉了,但他只字未提,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不苟言笑,也更加狂暴了。是的,直到父亲进了医院佩里才将他的那些异常举动跟病情联系到一起,但,他父亲早就心如明镜了。
同样,佩里现在也有相似的感觉。他的胃很不舒服,没有什么强烈的感觉,但老是微微地犯恶心。从周一早晨疹子突然暴发到现在,佩里不由得不去想,这件事情肯定……非同小可。
他起身走进浴室,脱去衬衫,盯着曾经柔软光洁的皮肤。很显然,他的症状导致了睡眠的极度匮乏(现在把它称为“症状”,是因为他已经觉察到事情不太对劲了),让他看起来一副可怜样。他总是一紧张就挠头,头发像一蓬乱草,皮肤比平日里更显苍白,比一个寒冬腊月里在密歇根大街上流浪的乡下小男孩更甚,黑眼圈也尤为明显。
他……病了。
还有一个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他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幻觉。他的肌肉更紧实了,看起来更加轮廓分明。他慢慢转动手臂,鼓囊囊的三角形肌在皮肤下呼之欲出。他是比以前更结实了吗?
佩里解开裤子,把它们踢到墙角。又打开药品柜拿出一只镊子,然后坐在了马桶上。冰冷的触感不由让他浑身上下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经常用镊子的细尖尖来对付疹子和别的一些脓疱。他抓着镊子轻轻弹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嗡鸣。
他左大腿上的疹子是最好下手的地方。不管是刻意为之还是晚上睡觉时无意的抓挠,那块皮肤已经被他弄得惨不忍睹了。疹子直径差不多有3英寸,结满了又硬又红的痂块,遍布旧伤新痕。真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他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块厚厚的痂皮边缘,连皮带肉地使劲一挤。这一举动令痂皮边缘有些翘起。他用镊子夹住痂皮的边缘,轻轻拽了一下。痂皮被掀起来一小块,但还是牢牢地粘在皮肤上。
佩里往前探了探身,眉目坚毅,眼神决绝。就算疼死,他也要把这该死的鬼东西从他身上揪下来。他死命地捏着镊子猛地一拽。伴随着一阵要命的疼痛,厚厚的痂终于无声无息地剥落了。
他把镊子放到柜子上,撕了一条卫生纸,按到被撕裂的地方,轻轻地揩着流血的伤口。不一会儿血就止住了,可剥离痂皮后的创面看起来可不太对劲。它本该是一片血淋淋的鲜红,甚至能感觉到揭去伤疤后嫩肉正在生长。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那伤口看起来非常诡异。
伤疤下的肉看起来就像一块橘子皮,不光颜色像,连质地都像极了。闻起来还有点淡淡的潮湿的叶子味道。而且,创口在慢慢地往外渗出细密的血珠。
一股寒意从他的后脊梁骨噌的一下就冒了出来。他赶忙把手伸向睾丸,想把它们握在手里好好观察一番,心中默默祈祷一切正常。
但这次,上帝没有眷顾佩里。
这是迄今为止他看到的最为恐怖的一幕。左边的阴囊呈暗橙色,体毛几乎完全脱落,只剩下几根阴毛,可怜巴巴的粘在一起。
即便是正在迈进一个恐怖的死亡世界,他也没有如此紧张,这可是他的睾丸啊!老天,他的命根子!他木然地坐着,马桶依然冰冷,水槽里翻滚的水声突然听上去特别刺耳,他在这狭小嘈杂的空间里还能睡着真是件稀罕事。
他的嘴唇苍白皲裂。周围一片死寂,他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佩里想尽量按捺住脑子里慌乱的念头,想给这一切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一种奇怪的疹子罢了。他会去看医生做治疗的。可能得打一两针,但是应该不会比大学里做过的淋病和梅毒检查更糟糕了。
重拾信心后,他试着用手指轻触伤口的皮肤。创口很结实,摸上去感觉很怪。一针盘尼西林估计起不了多大作用,因为它看上去不单单是皮肤表面的问题。他感觉阴囊里似乎有些东西,莫可名状,暗藏在那暗橙色的皮肤底下。
当他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就要慢慢走向死亡时,佩里的脊背又开始阵阵发凉。不管这是什么鬼东西,它都会慢慢侵入他的阴囊再到阴茎,然后慢慢地杀死他。这种恐惧感就要将他吞噬,随着那“豪勇七蛟龙”的长大而愈发膨胀,引发了他灵魂深处绝望无助的震颤。
呼吸,他告诉自己。快点呼吸,控制住自己。要自律。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些恶心的肿块和厚橘子皮样的皮肤,但大脑又变得一片空白。他盯着墙壁,表情呆滞。
毫无意识地,他抓起镊子狂暴地向大腿一侧刺去。镊子的细尖毫不费力地深深没入股中,从橘皮状的伤口上方穿出。这猛力一戳引发了佩里痛苦的尖叫,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中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必须得采取行动了!
他把镊子拽了出来,血花四溅,溅落到油毡地板上,像闪亮的红色(和紫色的,血液可不是紫色的)丝线。有些溅到了体重秤上,深红的(和深紫色)液体在那粗糙的表面上闪闪发亮。
鲜血(还有紫色的血)顺着他的腿往下淌。他把镊子放在柜子上,又揪了一叠卫生纸紧紧压在伤口上。纸立刻被浸染成红色,血止住了。
佩里轻轻地拿开那叠血淋淋的纸。锐利的镊子撕裂了橘状皮肤,细尖刺穿的部位皮肤外翻,在伤口的正中央高高翘起。
就现在!让这该死的东西见鬼去吧!
咬紧牙关,坚持到底!
佩里用镊子夹紧了那块翘起的皮肤,狠狠地捏着,拼命猛力一拽。大腿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满意地笑了,因为那块橘状皮肤被他整个撕了下来。鲜血溅到了油毡地板上。
他举起镊子凑到灯下。这块肉很厚,说它像橘子皮一点都不为过,厚得就跟那些圆溜溜的、柚子般大小的橙子皮一样。白色的细须像无数个水母的触角般从肉皮边缘处伸出来。这块肉之前就已经伤痕累累了,但被佩里揪下来的时候依然是完整的一块。
他把肉皮扔到一边,撕了点卫生纸轻揩着伤口。虽然很疼,但他感觉奇好,就好像最终由他掌控了局势一样。新的创面异常敏感,哪怕轻柔地触碰都会疼痛难忍。细小的血珠慢慢从伤口的边缘冒出来。
但还是有什么不太对劲。他盯着血淋淋的大腿,刚刚升腾起来的满足感顷刻烟消云散——这一切还未结束,他并没有掌控局面。在伤口的正中央有一块硬币大小、异于周边正常肤色的白块。
它看上去是个完美的圆形,但是边缘似乎被隆起的正常肌肉所覆盖。佩里用镊子尖戳了戳它——结实又有弹性。
恐慌感再次袭来,他,并没有真正感觉到镊子的戳动,这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他感觉不到它,因为这白块根本不属于他!
他轻轻一捏,那小白块边缘的肌肉就剥离开来。这白色的东西……是他皮肤里……独立的一块。这就像他大腿的肌肉里莫名地长了一颗圆圆的塑料纽扣一样。
他轻轻地拨开结实的小白块边缘的烂肉。那是一种浓稠光亮的白色,令它闪烁着骨瓷般透亮的光泽。
癌症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或许吧。但他非常确信癌变的肌肉不可能形成如此完美的一个圆圈,并且症状也不可能几天之内就突然暴发出来。
不管是不是癌症,那奶白色的小块都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惶恐。就好像心脏被套上了一个捕猎夹,不停地收缩,令心跳停滞。他想要控制自己的呼吸,令自己冷静下来。
他小心地将镊子探到白块下面。很痛,但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将镊子轻轻提起——这硬东西微微翘起了一点,但还是牢牢扎根在他腿上。他每扭动镊子一次都会血流如注。
他小心地用镊子将边缘的肉尽可能地推开,在白色小块底下刺探着。就像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索一样,佩里感觉到了一根茎的存在——用来固定白块并一直延伸到他大腿深处的一根细长的茎。
得看医生了。
绝对要去看医生了。
但首先,他得把那玩意儿从他的腿上弄下来,这该死的东西现在就得消失!他必须铲除它,他一秒钟都不能忍受那该死的玩意儿了。
佩里用镊子夹住那根茎,慢慢地往外拉。拖拽之中他能从大腿肌肉的感觉及镊子遇到的阻力揣测出那根茎的长度。随着啪的一声,白色的小块被拽了出来,但这茎却仍然深深地埋在大腿里。一股股鲜血转瞬间从伤口处喷溅出来,洒落在腿上和破旧的地砖上。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腿,但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它,把疼痛剥离出他的自我意识。
他必须这样做。是时候让这该死的“豪勇七蛟龙”变成“六武士”了。
他用镊子紧紧地夹着这根奇怪的茎,用尽力气往上拽,就好像是一个被定死罪的人为了活命而奋力最后一搏一样。
这根坚韧的、有弹性的茎被不断地拉长,拉长,直到被镊子夹住的一端离他的大腿几乎有2英尺远。它就像薄薄的糖稀一样被撕拽着,原本的奶白色也被斑驳的血迹和透明的黏液掩盖。
拉伸的速度越来越慢,然后拉不动了。
佩里开始咆哮,更用劲地拽着。
这根白色支撑物终于被拉了出来,像一根橡皮筋似的从他的腿里弹出,打在他的手腕上,感觉湿漉漉的。
他低头看着大腿,有一个正在闭合的洞,比铅笔还要细小,没入肉中看上去就像个小黑孔。细洞周围肌肉的迅速闭合,使得又一股鲜血从细细的洞中涌出,如同挤牙膏一般。
佩里脸上绽出一抹微笑。首战告捷,令他内心升腾出一丝希望。他目光转向那奇怪的白色生长物,圆圆的头仍然牢牢地粘在镊子上,茎——或尾巴——管它是什么——正湿漉漉地缠在他的手腕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黏液。
他把手移到灯下想好好地看看这赘生物。当佩里转动手腕,对这奇怪的生物啧啧称奇时,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瘙痒,就好像有只小小的蚊子悄悄地在他皮肤上着陆一样。
突然,佩里的双眼惊恐地圆睁,胃部一阵翻腾,肾上腺素激增……
这根白色的尾巴像一条被捕猎者抓获的小蛇一般正在不停地蠕动。佩里不禁失声尖叫,把镊子扔进了浴缸。不锈钢镊子与白瓷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当啷一声弹落在排水口旁。这湿漉漉的东西仍缠在他手腕上,不停地扭动,尾巴轻搔他的皮肤,圆圆的头耷拉着,随着佩里的动作而胡乱地摇晃。
眼前的一切令人作呕,佩里又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拼命地挥舞着他的手腕,像是要把手上的泥巴甩下来。这白东西被啪嗒一声甩到了镜子上,看上去就像一根煮熟了的意大利面,松松垮垮地挂在玻璃上,却仍然扭动着。那垂死的挣扎令它慢慢地下滑,在玻璃上留下了一道湿湿的痕迹。
那个东西在我身体里!那个东西还活着!它还活着!
佩里本能地捶着镜子,一双大手敲击着玻璃发出了巨大的砰砰声。蠕动的赘生物像只三分熟的鸡蛋一样被敲得蛋花四溢,镜子上溅满了紫色的黏液。佩里猛地抽回了手。变得柔软而松垂的白色肉块,和着一小团紫色的黏稠物,粘满了他的手掌。佩里惊恐异常,嘴巴微张,伸手去拿挂在浴帘上的毛巾——太快了,他突然的移动令他绊到了褪在脚踝处的裤子。佩里失去了重心,向前扑倒。
他伸出手想要撑住倒下的身体,但什么也没抓住,只得任由前额撞向马桶。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充斥在狭小的浴室里,佩里昏死过去。